第77章 承包故宮 (1)

在雁游去通州野外作業、到廣州參加會議的這段時間裏,陳博彜也為了個人收藏瓷器展覽一事,忙得腳不沾地。聯系場地、布置展廳等等,直到雁游一行回京前夕,才大體搞定。

到底是上了年紀,忙活完這一堆事兒,陳博彜累得夠嗆,當下在家閉門謝客,準備好好躲兩天清靜,養精蓄銳。免得等展覽正式開始時精力不濟。

不過,別的客人他可以不見,雁游卻是不能不理。畢竟這次展出的好幾件東西,都是雁游幫忙修複的。

尤其是那只精仿的藍釉描金燕耳尊,經陳博彜幾位圈內好友之口傳揚出去,早勾起了許多人的好奇心,就等着一睹究竟。如果不是出于種種顧慮,雁游沒有公開用燕耳尊“釣魚”、誘得豹哥及其同夥落網一事,這件古物只怕早在四九城的古玩圈內引起哄動了。

當下雁游親自上門邀請,陳博彜自然無有不允。一老一少溜溜達達地來到雁家,同羅奶奶、慕容灰一起吃了晚飯。席上老爺子不斷詢問雁游此次出行的經歷,聽一回嘆一回;雁游也趁機打聽了一些展覽的事。

等端出飯後果盤時,見火候差不多,雁游便将打算說了出來:“陳教授,如今您店裏積年的東西已經修複了大半,剩下的約摸一兩個月就能做完。這次展覽肯定有不少您的老朋友來捧場,我想沾沾光,借機露個臉,多條掙錢的路子。您看方不方便?”

在潘家園,古陳齋的生意至多只能算中等,人脈更算不得一流。但職業使然,陳博彜結交的基本都是知識分子,其中更有幾位出身書香世家的人物。這一類人在古玩界的影響,卻是不容小窺。而英老雖然出身不凡,但這幾年已經不怎麽買賣古玩了,雁游也不好意思再麻煩他老人家,便趁陳博彜出個展的機會,提出這個要求。

雁游知道,若能與這些圈內人結交,以後關鍵時刻,他們只要肯出面為自己說上一句半句,那份量可是其他人的幾十倍。

而且,他并非古陳齋的專屬雇員,而是計件領酬,所以不會對店裏的生意造成影響。想來陳博彜不會不答應。

果然,一聽這話,正在續杯的陳博彜馬上笑了起來:“我還當是什麽大事哪,值得你這麽鄭重其事。小雁,哪怕你今天不開口,我也會這麽做。你是不知道,我那幾位看過燕耳尊的老朋友都很想見見你,看看是哪路高手做出的寶貝。我若敢藏私,那可是犯了衆怒。屆時不等你罵我小氣,他們就要先拆了我這把老骨頭。”

話音剛落,慕容灰頓時眉飛色舞:“那先謝謝陳教授了!”

雖然雁游沒有和他明說,但他早隐隐猜出了幾分雁游的心思。畢竟天下各派門道相通,武林裏新人想出頭,多半也要靠老人的引薦。雁游這麽做,順理成章,無可厚非。

倒是雁游自己有點不好意思。兩輩子加起來,他都沒幹過這麽急功近利的事,卻為鐘家破了戒。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真正開口時還是覺得別扭。好在不是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小小糾結了一下也就平複過來。

剛想向陳博彜道謝,卻聽牆頭貓叫鳥叫響成一片。認出那是書生的聲音,慕容灰頓時坐不住了:“我去看看,要是它被貓咬傷就慘了,爺爺肯定要揍我。”

“我的貓很乖,不可能咬書生。”雁游也跟着起身一起往外走。那只貓與其說是乖,不如說是面。照他看來,貓貓被書生欺負的可能性還更大一些。

聽着外面的動靜,陳博彜也來了興趣,搖頭晃腦地說道:“敢和貓打架的鳥?奇哉奇哉。都說寵物肖似主人,看來慕容灰你也是好戰之人,咱們一起去看看。”

Advertisement

但院牆上的情形卻遠遠超乎三人想像。月光如洗,将一掌多寬的牆頭照得清晰無比。只見新貼的瓷磚上,雁游帶回的那只小貓正和一只體态肥碩的花皮大貓對峙。

小貓怯生生地刨着後爪,一副随時準備後退的模樣,偏偏頂上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不停聒噪,死活不讓它逃跑:“既是興兵來打仗,就該與我動刀槍~大馬猴,上啊!咬它!撕它!搶它的小魚幹!左勾拳!右直拳!側踢!ko!”

也不知是習慣了聽從書生的號令,還是真被激起了熱血。小貓毅然伸出前爪,給體型數倍于己的大貓颔下來了一下子。但那力道比撓癢癢大不了多少,與其說是挑釁,不如說是示好。大貓甚至舒服地眯起了眼,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受到鼓勵的小貓又給大貓撓了幾下。眼見對方眼睛越眯越細,惬意無比,大概覺得讨好得差不多了,再次伸爪的小貓,爪子拐了個彎,直接去拍大貓嘴裏的半拉魚幹。

這下子可惹怒了大貓。舌頭一卷把魚幹吞下肚,随即危險地沖小貓亮出白牙。小貓吓得尾巴一炸,喵嗷一聲直接竄下了牆。

速度太快,原本趴在它頭上的書生差點兒一個倒栽蔥摔了下來,撲撲翅膀在即将大臉着地的前一刻飛起,恨鐵不成鋼地大叫:“大馬猴別走!打它!咬它!抓——唔唔!”

慕容灰板着臉把這丢人現眼的玩意兒捏住嘴提好,又向笑得直打跌的陳博彜說道:“陳教授,它的主人是我爺爺,我只是代養。就算寵物像主人,也不是像我。”

言下之意,他才不是為了半塊魚幹就煽風點火把別人推出去當炮灰的小人。

話音未落,卻聽雁游接道:“那你的意思是,這只貓很像我?”

雖然他的語氣還是一如繼往,但相處了這麽多天,慕容灰怎麽聽不出雁游有些生氣。冷汗當即就下來了:“小雁,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順口一說……哈哈,寵物怎麽會像主人呢,寵物就是寵物嘛,哈哈。”

除了原則性問題,雁游一般不會往心裏去。但他沒養過寵物,剛才陳博彜那番寵物肖似主人的話言猶在耳,轉頭慕容灰又聲稱鹦鹉是爺爺養的,相當于認可了陳老的話。小貓膽小又耳根軟,豈不就是說他這主人就像小貓一樣無能懦弱?

無能可不是什麽好話,無論是誰得到這個評價都免不了要生氣。于是,向來冷靜的雁游難得郁悶了,發火了。

見雁游依舊不為所動,顯然自己剛才的話不管用,慕容灰趕緊搜腸刮肚找說辭:“都是書生害的,把可愛的小貓教成這個樣子。小雁,我這就懲罰它。你覺得是把它的呆毛拔光好,還是把嘴綁起來不讓它唱歌?”

雁游還沒回答,原本聽着呆毛無動于衷的書生,聽到後面又撲騰起來,用變了調的嗓子不屈不撓地控訴:“野蠻,粗魯!大馬猴救命!”

“閉嘴。”慕容灰切齒道,“看你幹的好事,叫破喉嚨也沒人來救——”

“哎喲,小灰,你這是幹什麽,快把書生放下。怪不得大馬猴急的,一直撓我的褲腿。”

奶奶手上拿着才織到一半的毛衣,小貓吊在她褲管上晃來晃去,明顯是被請來救場的。

“……”

慕容灰嘴巴張張合合,最後還是悻悻将書生放下,無力地問道:“奶奶,怎麽您也叫它大馬猴?”

“還不是你家書生起的。它一叫,小貓就跟着跑,正好省得我再起名字——你們兩個過來,哥哥們在談正事,別來搗亂。”

随着奶奶的責備,書生從小主人虛握的手裏掙脫出來,一蹦一跳地蹦達到不知何時落地的大馬猴頭頂,趾高氣揚地指揮道:“愛卿,起駕——”

小貓立即況且況且地托着它跑遠了。

“……”

這下輪到雁游無言以對。慕容灰說得對,要真信了寵物像主人那句話,認真計較起來,他遲早會被這只傻貓給活活氣死。

慕容灰不知雁游已經轉過彎來,見他沉默不語,以為他還在生氣。便将火氣撒到了那只還趴在牆頭看熱鬧的大貓頭上:“走走走,都是你惹出來的麻煩。”

大貓慢條斯理地品着不知從哪兒來的小魚幹,聞言不屑地抖了抖尾巴,踱着方步邁上另一家牆頭。那冷豔高貴的姿态看得慕容灰将牙磨得越響:“哼,是誰家養的貓,別讓我知道,否則……”

一語未了,忽然有人敲了敲雁家的大門。發現是虛掩的,馬上自來熟地推開進來,邊走邊嚷嚷:“雁子,你們都在啊。有沒有看見只肥貓,把我今天剛炸的魚幹偷走了,我非要好好教訓它不可——哎喲,慕容灰,你踢我幹嘛?”

“我在練功,誰讓你正好撞上來。”慕容灰冷冷道。

不知前因的常洪盛聽不懂他的雙關語,大大咧咧地揮了揮手:“今天還有正事,回頭找你算賬——小雁,今晚有空嗎,我大哥想把上次說的東西拿來給你看看。”

“那幾件古物嗎?沒問題,拿過來吧。”雁游爽快地應道。

一聽要看古物,原本笑夠了準備告辭的陳博彜頓時又不肯走了,準備留下看個熱鬧,雁游則去準備點心茶水,獨有慕容灰不高興地生着悶氣:老大觊觎小雁,老二又間接讓他害小雁生氣,常家果然和自己不對盤。老二還能忍,老大卻不能忍,等下得想個法子把那厮同小雁隔遠些才是。

慕容灰正打着鬼主意,常家兄弟已經帶着東西來到雁家。

尚未落座,聽到常洪盛提着的布袋子裏一陣瓷器相撞的聲音,陳博彜有點心疼,忍不住說道:“你們帶了瓷器來?還全裝一塊兒了?”

常洪盛滿不在乎地點了點頭,還沒回答,旁邊他大哥常茂雲已從陳老的神情裏品出什麽來,連忙問道:“是不是哪裏不對?”

雖然雁游還未将陳博彜介紹給他們,但僅憑剛進門時慕容灰那聲教授,哪還不知道對方身份,常茂雲自然願意受教。

聽他這麽一問,原本有些心疼的陳博彜反而樂了:“你去百貨公司買碗,人家是怎麽包裝的?幾毛錢一個的粗瓷碗尚且用報紙麻繩裹得好好的,怎麽古物反而享受不到這待遇?”

“哎喲,都怪我,怎麽沒想到這點。”常洪盛拍了拍自己怕腦袋,懊惱不已。老哥讓他把東西拿上,他随手扯了一只有破洞的面布袋子、一股腦地往裏一塞就帶過來了,根本沒想到要仔細包裝一下,以防磕碰。

他連忙向面有愠色的大哥保證道:“哥,我都記着了,下次一定注意。”

經過這段小插曲,衆人不知不覺提高了對瓷器的期待度。但等常洪盛将東西一件一件擺到桌上,仔細一看,不只雁游與陳博彜這樣的行家搖頭,連慕容灰這門外漢也大失所望:“雖然形制看着蠻像那麽回事,可這質地也太粗糙了吧,準是哪家産鳥食盅的廠子随手燒來玩的。”

慕容灰的爺爺很喜歡書生,鳥食器具均是親手采買。慕容灰時常跟着祖父去唐人街晃悠,加上家裏有年頭有來歷的東西不少,從小看慣。哪怕對古玩不了解,也練出了幾分眼力。當下立即看出,面前這幾件形制複古的瓷器,乍眼看着大體不差,實際質地卻是肉眼就能看出的粗糙,釉上彩紋的水平也是慘不忍睹,讓他一眼就想起了價格最便宜的鳥食盅。

雁游也說道:“都是近年制造的,徒有其形,但本身沒什麽價值。不過,常大哥,洪盛,你們也別灰心,照現在的情形,你們只要堅持下去,總可以找到真正的好東西。”

陳博彜本以為雁游的朋友,帶來的東西必定不差,結果卻是大失所望。等問清了常家兄弟是怎麽找到這些東西的,不禁苦笑道:“四九城是天子腳下,大家夥兒眼界都高,想撿他們的漏,談何容易。”

常洪盛原本在雁游的安慰下不住點頭,等聽到陳博彜這番話,卻是犯了倔性。雁子這麽說他肯聽,因為兩人是兄弟。可一個初見面的老頭子端着架子來抹自己的面子,他可不樂意了。

“這些東西不行,那這個呢?”

說着,常洪盛又将一件東西放到桌上。力氣稍大了點兒,新漆的桌面都被他磕出了印子。

幾人這才發現,原來他還帶了另一個口袋。還不等旁人奇怪為什麽不一次性拿出來,便聽常茂雲急道:“你怎麽把它也帶來了?我不是說過,這個要留着我自己琢磨嗎?”

“哥,雁子說的那幾本書你根本就沒找全。等你琢磨出來,還不知要到啥時候。不如今天拿出來讓雁子一起給看看,到底是垃坷丸還是真寶貝,也好見個真章。”

垃坷丸原本是鬼市的黑話之一,意指不值錢的垃圾。後來漸漸傳開了,不止舊貨攤上跟着用,連淘廢品的也在用。常洪盛近來做起了這一行的生意,少不得要與其他同行打交道,耳濡目染,便也學會了。

他雖然嘴裏一直喊雁游,眼睛卻是斜睨着陳博彜,一副不服氣的樣子。

常茂雲如何看不出弟弟驢脾氣又上來了,雖然心裏還是不樂意他擅自作主把自己留來練眼力的東西給提前端了出來,但怕自己的阻攔反而讓弟弟更倔,将場面鬧得更僵。便只得在其他人沒反應過來之前打圓場:“好吧,随便你。既然拿出來了,就請小雁一起幫忙掌掌眼吧。”

常洪盛這才滿意,對雁游介紹道:“雁子,這是我哥上回幫人搬家時,從他家的大四合院裏撿到的。那家人有點來歷,但如今沒落了。我哥說它外型瞅着就像古董,原本想留着、在你說過的那幾本書裏慢慢對比,也算是種學習的手段。但那些書一直沒借全,我怕大哥锉了銳氣又生悶氣傷,便悄悄一起帶過來了。你給看看呗,到底是個啥,給個準話。”

他說的是實話。常茂雲剛受傷時他吓得不輕,如今好容易找到條新路子,他不願再起波瀾,讓大哥再度郁結反而傷身,這才作主把東西拿來。原本還在猶豫要不要交給雁游,被陳博彜的話一氣,便顧不得許多,直接亮了出來。

雁游不知個中曲折,依言拿起物件仔細端詳。

這東西是香爐造型,入手實沉,線條折轉處圓融流暢,沒有近代工廠批量制造的生澀感,以手扣之,悭然有聲。驟眼看來,确實不錯,也難怪常茂雲對它寄予希望,特地把它留下來練眼力。

不過,這也說明不了什麽。十年動蕩結束之後,原本作為四舊破除的上香敬神,又在舊社會過來的老人們之間悄然興起,各處廟宇道觀的香火也慢慢重新鼎盛起來。

這批老人如今大多退休有幾年,比較悠閑,有時間從事自己的興趣愛好。手頭不說有多寬裕,但為自己篤信的神佛花幾個錢總是沒問題的。這一行的生意便應時而生,金銀箔紙、佛珠、經書等等,早有小作坊造好。其中,自然也不會短少了香爐這不可或缺的供奉事物。

那麽,這只香爐會是近來制造的高檔貨,還是真有來歷?

雁游摸了摸銅爐周身那層污垢,繼續思索。

敞口、方唇、細頸、腹扁且鼓……看它的外表,難道是——

打量着它的形制,驀地,一個念頭快速閃入腦中,讓雁游的動作頓時為之一頓,神情也不由自主愈發凝重。

再次端詳香爐的形制,确認無誤後,雁游拿毛巾用力擦試幾下,見上面的污垢紋絲不動,又讓慕容灰去自己房間取來特制的藥水去污。

常茂雲不知雁游是想看看它的質地,還以為是嫌髒,便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我用洗衣粉和肥皂輪流搓過一遍,都洗不掉,所以……”

雁游解釋道:“這上面的污垢年代久遠,一般的洗滌劑很難徹底清洗幹淨,需要用特殊的化學制劑。”

一旁,陳博彜原本老神在在地喝茶。因為先入為主的緣故,他對香爐的興趣并不大,連看都沒看一眼,認為不過又是件普通貨色罷了。聽到“年代久遠”四字,才認真起來,正眼打量一番,問道:“小雁,真是件古物?”

“還需要再确認一下。”

這種去污藥水保存不了多久,不能一次性制造許多。雁游便只在污漬較少的某個地方用小刷輕輕刷了幾遍,并沒有全部塗上。

藥水生效需要一點時間。平時塗完後,雁游多半會去做點其他工作,等時間到了再過來查看。但今天卻一反常态,依舊坐在香爐面前,時不時叩叩這裏,敲敲那裏。

見他态度鄭重,陳博彜不由也取出放大鏡,學着雁游的樣子,一寸寸看将過去。但他僅僅只了解瓷器這塊,對其他古物只是略知皮毛罷了。端詳半晌,也未看出個所以然。

剛要詢問雁游到底是什麽物件,卻忽然聽他低呼一聲:“好了!”

只見原本污糟黯淡的地方,在藥水作用下悄然露出原本的金屬質地,但色澤卻并不像其他銅器那樣閃亮,而是頗有幾分黯沉內斂。

“這顏色……莫非裏面摻了別的金屬?”陳博彜猜測道。

“不,陳教授,您換個角度再看看。”

不只是陳博彜,慕容灰與常家兩兄弟聽雁游這麽說,也依言錯步,從其他角度打量香爐。

照做之後,他們驚愕地發現,改變角度之後,那裏的顏色竟然變了。像是被一束無形的光線照射,又像是塵封的珍珠從匣中取出,霎時間寶光外露,異常大氣美麗。

“居然還會變色,莫非這是古代的拉絲工藝?”慕容灰問道。米國的許多科技産品皆為金屬外殼,廠商在做廣告時除了機體性能,還會鼓吹外身用了什麽什麽工藝。慕容灰這趟回去時再度經受廣告轟炸,便順口問了出來。

雁游輕輕撫摸着那塊洗淨污糟、露出真正質地的地方,頗有幾分愛不釋手:“不是變色,是剛才光線被擋住了。如果将它整個清洗幹淨,我們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妙處。也是這種香爐獨有的特征,所謂‘寶色內涵珠光,外觀澹澹穆穆’,說的便是它。史料記載它的銅色有四十餘種,栗殼、茄皮、棠梨……等等,我們眼前這一只,就是其中的藏經紙,最為雅致。”

聽到這句評價,陳博彜突然靈光一現,猛然回想起曾聽專攻三代青銅、對其他年代銅器亦有涉獵的屠志老師的話,驚道:“這是明萬歷畫家項子京品贊宣德爐的話!宣德爐,居然是宣德爐?!”

“不錯,寶色內融,黯處生光,正是宣德爐的特性。但此爐最關鍵的特征在于色澤。剛剛我認出它的造型,卻吃不準真假,直到親眼看到它的質地才确認了。”

常洪盛不知什麽是宣德爐,但打量雁游與陳博彜的神情,便猜着是件好東西,剛才那一點倔性頓時抛到了九霄雲外,急不可耐地問道:“雁子,它該值不少錢吧?”

談到價值,雁游的表情卻有些微妙。略一沉吟,他說道:“洪盛,它的價值三言兩語說不清楚,要不,我先從來歷說起吧。”

“啊?那你慢慢說。”價格不是一句話的事嗎,怎麽還要從頭講起?常洪盛有點摸不着頭腦,但對雁游信任慣了,便也沒有阻攔。

“宣德爐,意即明朝宣德年間所造。是由當時的皇帝朱瞻基根據《宣和博古圖》、《考古圖》等金石古籍,命宮廷造辦處采三代銅器之精髓而制。成品古雅渾厚,大氣端方,頗有君子之風。”

一聽宣德爐來頭竟這麽大,常洪盛頓時樂得見牙不見眼。常茂雲卻是若有所思:“小雁,那次你給我的書單裏,好像就有《宣和博古圖》這本書。”

雁游微微颔首:“不錯。此書為宋徽宗所著,裏面收編描畫了至宋代為止所出土的夏商周出土的青銅器形制,十分珍貴。皇家仿鑄三代銅器之風早已有之,但宣德年間朱瞻基為何突然起念鑄造宣德爐,卻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一說是皇宮失火,損毀了許多金銀器件與銅器古玩,朱瞻基遂命宮匠将之重新打造。另一種說法是,暹羅進貢銅料數萬斤,朱瞻基下令精煉銅料,仿造三代銅器,并鑄宣德爐。無論是因為什麽原因讓他興起了這念頭,總之,當時仿制的三代銅器後來默默無聞,但宣德爐卻是名揚四海。”

“這可是皇帝下令造的啊,還能差得了嗎。”常洪盛看着宣德爐,真是越看越愛。他這個年紀的人,受童年記憶和父兄輩影響,對傳統皇權頗為蔑視,但卻不包括皇家的東西: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不管吃喝用度,華夏九百四十八萬平方公裏、還有鄰國出産的珍寶都要送到宮裏,他用這些好東西造出來的寶貝,依然是好東西!

但雁游卻迎面給他潑了一盆冷水:“不過,正因為宣德爐出名,有明以來直至民國,歷朝仿造它的不知凡幾。姑且不論後世,甚至就在當時,官中明令停止鑄造後,一些主事官員還私下征用原本的工匠秘密鑄造。雖說朱瞻基曾令将銅料進行十二次精煉,是官員私仿之物比不上的,但鑄造工藝流程都掌握在這些人手上,所以仿造出來的宣德爐仍可以假亂真,放在當時都很少有人能分辨,更不要說現在。”

再過幾年,華夏大地的代工廠裏會出現一種叫做仿單跟單的玩意兒。各廠長們自覺發明了新的生財之道,殊不知,這都是老祖宗們玩剩的。

剛才還眉開眼笑的常洪盛頓時緊張起來:“雁子,那我哥這個,到底是皇帝手裏鑄的,還是後來仿的?”

雁游嘆了一記:“如果只是真僞之別,我也不用解釋這麽多。根據史料記載,宣德爐當年由官中制造了五千餘件,至于當時官員私仿的,則無從考證。這麽說吧,就連當年古玩最紅火時,琉璃廠各家鋪子裏擺着的宣德爐,哪怕是公認眼力最好的掌櫃,都不敢打包票說絕對是官鑄,我也分辨不出。最重要的是,因後世無法百分之百分辨官鑄野鑄,加之數量衆多,宣德爐的價值向來比不上同代的其他銅器。”

“也就是說,哪怕這是宮中鑄造的,也依舊賣不上價?”常茂雲問道。

“可以這麽說。”頓了一頓,雁游又看向陳博彜:“陳教授,您知道現在的行情嗎?”

聽得津津有味的陳博彜尴尬地搓了搓手:“小雁,我對銅器一竅不通,所以也沒買賣過。不過,我隐約記得小屠老師曾經提過,說明代一只銅鑄鎮紙視精細程度與來歷,至少可以賣到上萬,但宣德爐就只有六七成左右的價格。至于這只的具體價值,還要問一問業內人士。畢竟,銅器大小形制花紋等等不同,價格也不盡相同。”

“六七成啊……”常洪盛咂了咂嘴,在心裏默默算了筆帳,重新轉憂為喜:“就按一萬的六成來算,那也是好大一筆錢呢。雁子,我們該拿到哪裏去賣?”

常茂雲見不得弟弟這副咋咋呼呼的模樣,終于沒忍住給了他一拐肘:“給我安份些!賣什麽賣,沒看見它是跛的嗎?”

“呃……”挨了大哥一下,興奮過度的常洪盛才注意到,宣德爐的三足中,有一足缺了一塊,“雁子,你給修一修呗?順便再用剛才的藥水兒洗一洗,弄幹淨了才更值錢。”

雁游剛要點頭,這時,許久沒有說話的慕容灰突然說道:“小雁,我有個想法:它的修複并不複雜,你不如把它拿到陳教授的展覽上,現場修複,如何?”

自來道不輕傳,雖然如今修複古文物已經成了專業裏的必學課程,但老師們所知的也只是一些最基本的東西。比如如何用砂紙打磨鏽蝕、如何用強力膠水粘貼斷裂處之類。真正的上乘手藝,要麽失傳,要麽依舊牢牢掌握在少部分人手中,秘而不宣。

不過,正如慕容灰所言,想要修複這只宣德爐并不困難。它的斷口處還算齊整,只要用質地相似的銅料打磨出形狀,提前做舊,到時再當場粘上即可。至于去除周身的污痕,那就更簡單了。就算當衆演示,也不至于有秘法外洩之虞。

但所謂簡單,也只是相對雁游這種高手而言。要是換了其他人,大概絞盡腦汁也做不出與爐身本體顏色質地一樣的補件。屆時,行家們只要一看補件,就知道雁游是什麽水準。

對于正想“出風頭”的雁游,這倒是個好建議。

但他卻奇怪地看了慕容灰一眼,納悶對方是怎麽猜到自己心思的。慕容雖然有時候胡鬧了一點,但該正經時絕不會亂來,這個建議明顯是有的放矢。可是,他到底是怎麽知道的?自己可是半句口風沒透過。

像是看穿了雁游的疑惑,慕容灰沖他擠了擠眼睛,小聲說道:“咱們都同吃同住了,難道我還猜不到?不管你說不說,我都一直挺你。”

他在某些字眼上加重了發音,雁游卻沒聽出他話裏的調戲之意,恍然大悟之餘,心裏還有幾分感動:只有真正對一個人上心,才能體會到他的意思。慕容灰此人,真的很夠朋友。

“多謝你。”

“應該的,咱倆誰跟誰啊。”慕容灰一度為雁游的遲鈍郁悶不已,這會兒卻覺得有些慶幸:如果小雁突然敏感起來了,暗中調戲的樂趣可就沒有了。

他們倆在一邊嘀嘀咕咕的模樣不止刺痛了常茂雲的眼,就連陳博彜也看得着急:“小雁,你是不是不同意?但我覺得慕容灰說得沒錯。這年頭廣告越來越多,所謂酒香也怕巷子深,你的手藝我再清楚不過,但別人不清楚啊。你小小展現一下,效果肯定要好不少倍。”

雁游連忙說道:“教授,我沒說不同意。謝謝您認同這建議,但這麽做的話,必須額外弄個工作臺,還得要盞高功率的燈。不知展出地點方不方便接電線?”

這年頭老房子多,各種基礎設施非常不完善。以前雁游在煉鐵廠時就深有體會:宿舍三天兩頭停水停電是家常便飯,就連生産車間,照明設備也時不時要罷工一回。每當車間主任出來指揮小年輕們從別的地方拉花繩電燈泡時,雁游就知道,廠裏的燈管又燒了。

某種意義上講,也虧得如此,雁游才在最短時間內,被科普了電力知識。

這問題倒問住了陳博彜。他的展品并不多,而且也沒有財力像正規博物館那樣動用許多照明設備、一件展品用幾處光源來展示。他甚至就沒考慮過燈源的事,只挑了一處寬敞明亮的屋子,準備全靠自然光。

見他皺起了眉頭,慕容灰馬上說道:“沒有也不要緊,交給我吧。如果主辦場地電力不夠,大不了再換個地方。總之,這些瑣事交給我,小雁你只管專心去弄補件就好——先聲明啊,不許說謝謝。”

“……你還真是……”雁游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形容,但不知不覺間對他又更親近了幾分。雁游并非不谙世事的兩腳書櫥,知道有一個真心實意關心自己、事事為自己着想的朋友多麽難得,自然越來越看重慕容灰。

“誰讓我們是一夥的。”

慕容灰拍了拍雁游的肩膀,就找陳博彜去商量換場地的事了。剛才他可不是随口一說,既然要幫小雁,那肯定要幫到底。只有最好的地方,才能配得上小雁的手藝。

常洪盛原本還樂呵呵地把那尊宣德爐抱在懷裏翻來覆去地看,偶然聽了幾耳朵慕容灰詢問陳博彜、能不能像日不落女王出租皇宮那樣,把故宮的大殿包一間下來搞展覽,不禁羨慕道:“慕容家可真有錢!”

身邊的常茂雲也聽到了這話。瞅了一眼猶自纏着被陳博彜問個不住、全然不顧對方早被這話驚得目瞪口呆的慕容灰,不禁眼神微黯,第一次将心裏話說了出來:“小弟,我不會去工廠上班。回家後我跟爸媽說說,由你頂替我,繼續在工廠做事好了。”

“啊?”常洪盛一愣,不安道:“哥,我可完全沒這想法。不是早說好了嗎,等月底你再去醫院檢查一回,确定腿沒事了就去工廠報道。你是不是怕我沒工作?以前是我犯渾,同老師賭氣,不肯去學校分配的單位,以後不會了。學校讓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絕對不再給爸媽添堵。”

常洪盛還以為是自己一直沒工作,讓大哥起了把煉鐵廠的崗位讓給自己的念頭,吓得趕緊不斷保證。雖然已經痊愈,但大哥受的重傷卻影響到勞動能力,不能做重活兒。自己要真搶了這份适合他的工作,別說會被爸媽打死,自個兒心裏也不好受。

常茂雲搖了搖頭,止住還想再說話的弟弟:“不是因為這個……一輩子端鐵飯碗能有多大出息?我覺得現在做廢品生意挺好,比上班強得多,也賺得多。”

常洪盛再度愣住:“哥,賺那麽多錢幹啥?我覺得現在就挺好啊,有份固定工作,每天能吃飽喝足,偶爾能吃頓好的。對比爸媽當年趕上五八年大饑荒,已經挺不錯了。”

“只是這樣你就滿足了?”

“不然還要怎樣?”梁洪盛反問道。除了極少數人,現在差不多的普通人都一樣窮,所以很多人都沒有貧富概念。反正大家都窮,誰也不會嘲笑誰。

聽到旁邊、慕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