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沖喜第4天
那雙手伸進被子裏握住他的手時,李鳳岐差點沒崩住睜開眼睛。
床邊的人在嘀咕些什麽他已經沒有心思去分辨了,全部心神都凝在了被握住的那只手上。
對方的掌心很柔軟,不同于他常年握刀滿手老繭,只有中指和無名指的指腹上有些許薄繭,估摸是常年握筆習字磨出來的。手上的力道不大,兩只手将他的手包裹在其中,輕輕摩挲着,驅走了冰涼的寒意。
竟然是在給他取暖。
這不是李蹤派來的人。
李鳳岐略一思索,便猜出了對方的身份。
應該是李蹤用來羞辱他的那個男王妃——齊國公府上的大公子葉雲亭。早上他醒來時,給他擦臉的那人應該也是他。
齊國公府裏的事他是知道不少的。葉知禮早年還未掌權得勢時,娶了大理寺卿王且的親妹,結果成婚不到兩年,王氏便難産而死,只留下一子,便是長子葉雲亭。這事真要說起來,也怨不得葉知禮,但偏偏他在王氏死後不到一年,便續娶了如今的夫人殷紅葉。沒多久殷氏又有孕,生下次子葉妄,自此王家便與齊國公府斷了往來。
北昭太宗立國之時,分一京五府十三州。一京是上京,五府則是雲容、汝南、隴右、涅陽、北疆五個都督府,每個都督府下分管數州,而其中又屬雲容都督府最為勢大,因其統領的陸州、中州、冀州三州,乃是京畿三州,歷來負責上京以及皇城的安危,
雲容都督府這一任的大都督殷嘯之,更是天子近臣心腹,雖人不在上京,但卻絲毫不影響殷氏在上京之權勢地位。
而殷紅葉,正是殷嘯之最寵愛的嫡親孫女。
她比葉知禮小了整整一輪,據說當初不顧殷家反對,死活要給葉知禮做續弦,殷嘯之最為寵愛這個小孫女,雖然不滿但最終還是同意了這門親事。而葉知禮這些年來則借着殷家的勢,才終于爬到了如今的地位,從一個落魄無繼的邊緣國公,做到了權比宰相的中書令。
得勢之後的葉知禮對續弦與次子倒是寵愛有加,但先頭原配留下的長子就成了多餘的那個。殷紅葉性情驕縱,雖不至于視這個繼子為眼中釘,但也不會待他多好。葉知禮對此睜只眼閉只眼,大多時候連門都不讓長子出,只當國公府裏沒有這麽個人。
按照舊例,葉雲亭為嫡長子,滿十歲後本該請封世子,但偏偏葉知禮一直以長子體弱不能榮寵太過為由拖着,拖到如今,竟直接把人給送進了這王府來給他沖喜。
雖然李鳳岐一向知道葉知禮這人道貌岸然,手段陰險歹毒,卻也沒想到他為了給次子騰位置,對親兒子能下如此狠手。
如此想來,葉雲亭的處境倒是和他差不多。
只不過葉雲亭今日的反應,卻着實和他預料之中差了許多。
早幾日李蹤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告訴過他,司天臺給他挑了一位命格相合的王妃沖喜,王妃家世好,長相好,就是是個男人。
命格相合當然是司天臺對外扯的鬼話,李蹤不過就是想借機給他塞個男人做王妃惡心他罷了。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李蹤當時的表情,那樣興奮和迫不及待地看着他,期待着他露出屈辱神情。只可惜他并沒有如願,最後氣急敗壞地回了宮裏。
倒是葉雲亭沒過幾日,果然就被送進了王府。
李鳳岐從前并未關注過這位國公府的大公子,只聽說他常年被關在後院中,極少外出。便以為是個懦弱無能之人。
如今被嫁來給他沖喜,成了棄子,甚至還有可能給他陪葬,少不得要吵鬧折騰,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從沒想過,葉雲亭竟然會主動來照看他這個将死之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鳳岐心念數轉,正思索着他有何目的,便覺得手背一涼,那雙一直給他取暖的手從被子底下抽離出去,然後便是放輕走遠的腳步聲。
他睜開眼,便看見一道高挑清瘦的背影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李蹤雖然越來越偏激瘋癫,但有一點倒是沒有說錯,齊國公府的大公子确實長得好,就只看這身段背影,也足夠風流。
李鳳岐目光追着他背影,只見他走到床榻邊,開始整理鋪到一半的床鋪。他的動作很有些笨拙,一床褥子左邊拉一拉右邊扯一扯,卻怎麽也鋪不過平整,最後大約是煩了,索性胡亂鋪了鋪,便将軟枕和衾被往上堆。
看那模樣,還帶着些未褪的孩子氣。
李鳳岐垂眸思索片刻,決定試一試他。
他閉上眼,長眉痛苦地擰在一起,發出虛弱的呼聲:“水、水……”
剛勉強整理好床榻的葉雲亭動作一頓,快步走到他身邊查看,就見昏迷的人嘴唇幹裂發白,虛弱的氣音從唇縫間吐出來,越發顯得病弱可憐。
也難怪,他至少一整天沒有進過食水了。
葉雲亭趕緊去外間倒了一杯水進來,只是喂到嘴邊時,又陡然想起來這人才受過冷風,又病着,這涼水就這麽喂下去怕是不行。遲疑了一瞬,他将水杯放回桌上,又端了一盞燭臺來,才捏着水杯置于燭火之上慢慢地烘烤。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冷冰冰的夜風從窗戶縫隙裏吹進來,吹得燭火搖曳。
床上昏迷的病患又在一聲聲叫着“水”,葉雲亭心急之下,只能一手護着燭火,一手捏着茶杯懸在燭火上方。等好不容易将一杯水烤熱乎了,他的手指也燙紅了一片。
葉雲亭嘶嘶呼了兩口氣,搓了搓燙紅的手指,才小心地給李鳳岐腦後墊了個軟枕,将溫熱的水喂到他唇邊。
暖熱的水流潤過幹枯的唇,流經幹渴的食道,最後落進胃裏。
李鳳岐本來只是想試一試他,但等溫熱的水入了喉,身體卻迫不及待地索取起來,他大口大口地喝完一杯水,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嘆。
他已經記不清多久沒喝過一口熱水了。
五天,十天,還是一個月?
李蹤對他忌憚甚深,自他中毒卧床的這一個多月裏,先是殺了王府中忠于他的心腹,将他困于王府,又切斷了上京與北疆之間的通訊,讓他出事的消息傳不回北疆,無人支援。
行軍對敵時比這更艱苦的情形也有,可如此狼狽,卻是頭一回。雖然不至于撐不下去,但說不難受卻是假的。
身體的痛苦尚是其次,更多的是被背叛的憤怒。若不是此時尚需隐忍,他很想親自問問李蹤,這十餘年的兄弟情深,可是假的?
他替他守邊疆,殺權臣,固皇位,最後換來的卻只有如此折辱。
葉雲亭這一杯熱水,至少讓他覺得,這世上也不全是李蹤這般狼心狗肺之人。
李鳳岐胸口起伏數息,方才睜開了眼。
葉雲亭本在觀察他的狀況,此時正好與他目光對上。
男人眼神深沉望向他,帶着明顯的審視。
他愣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道:“王爺醒了?”頓了頓,又道:“我是葉雲亭。”餘下的話他沒有多說,但李鳳岐應該也都知曉了。
李鳳岐凝了他片刻,見他眼底盡是坦然無畏,還帶有一絲關切。方才開口道:“多謝。”他的嗓音仍舊嘶啞,但比先前如同砂礫碎石摩擦般的聲音已經好了許多。
他的态度比先前溫和太多,葉雲亭愣了一愣,才搖搖頭道:“王爺不必言謝。”
他說完,李鳳岐沒有應聲,又閉上了眼睛。
兩人一時無話,葉雲亭見他神色還算平和,再看看外邊已經暗下來的天色,有些擔憂還沒回來的季廉,就說了一句:“我去外頭看看。”便起身離開。
季廉已經出去了一個下午,眼下天都黑了,也該回來了。
葉雲亭正想着要去哪裏尋人,門就被推開了,季廉的聲音吵吵嚷嚷地傳來:“少爺,少爺,我們有晚飯了!”
隔着老遠,都能感受到他聲音裏的喜悅。
葉雲亭到外間去一看,就見他端着兩碗熱乎乎的粥進了屋。
“哪來的熱粥?”葉雲亭驚訝。
“我自己煮的。”季廉放下粥後關上門,才邀功一般道:“我把整個王府都轉了一圈,找到了後廚,又翻到了沒用完的米糧,想着反正他們也不給送飯,就自己煮了粥。”
這王府是座五進五出的宅子,雖然下人都撤了,一些珍貴值錢的器物也都被收繳甚至被逃走的下人們順帶拿走了。但如廚房這樣的地方,仔細找找,還是能找出些有用的東西的。
“可惜那些肉菜都放壞了,不然還能做兩個菜。”季廉可惜道。
葉雲亭聞言失笑:“熱粥也不差了。”
又壓低了聲音問:“可有發現那些暗哨都藏在哪?”
說到這個,季廉更得意些,他湊過去,跟葉雲亭挨着頭小聲彙報查探到的成果:“一共有四個人,都藏在正院的老樹上面,東南西北各一個。至于其他地方我都找過了,沒有人。只有兩三個年紀大的下人住在後面的倒座房裏。”
只有四個人守在正院裏,倒是比葉雲亭設想的情況好些。
他又問:“那兩個婢女呢?你在府裏時可有看到?”
季廉回想了一下,搖頭:“她們應該不在府裏。”
眼下天都黑了,若是在府裏,肯定會點火燭,但他一路走來,除了倒座房,沒見哪裏還燃了火燭。
婢女不在府裏……葉雲亭垂眸沉思,猜測這兩人原本不是王府的婢女。只是卻不知道是誰派來的了。
一旁季廉見他愁眉不展,把粥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催道:“少爺先吃粥吧,不然該涼了。”
葉雲亭回過神來,端起碗來正要吃,陡然想起裏間還有個人。遂又起身又去找了個幹淨的小碗分了一碗出來,他自己匆匆喝完一小碗粥,便端着剩下的大半碗粥去了裏間。
他邊走邊思索着,也不知道後廚的米糧能撐多久,看來他得想辦法多弄點銀錢,再買些米糧回來了。
裏間,李鳳岐自葉雲亭離開後,便一直聽着外面的動靜。
他耳力好,主仆兩人壓低聲音的交談他也聽得一清二楚,因此也更加驚訝,這位大公子倒是越來越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甚至于在葉雲亭端着粥碗朝他走來時,他還在思索如此出衆的相貌和處變不驚的性子,葉知禮是得了失心瘋才把這麽個繼承人往火坑裏推。
就葉妄那個纨绔子,葉知禮難不成還指望着他能扶上牆?
李鳳岐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葉雲亭已經放下粥碗走近他,将他身上的薄被掀開,一手扶着他的後背,一手穿過了他的腿彎。
李鳳岐:???
他微微皺眉:“你做什麽?”
一回生二回熟,葉雲亭熟練地将他打橫抱起來,與他臉對着臉,道:“這裏冷,我抱王爺去床上。”
他語氣平淡,神情比語氣更平淡。
若不是被抱在懷裏的是李鳳岐自己,他都不會覺得有絲毫不妥。
他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有些無力道:“罷了。”
非常時候,非常行事。不必拘泥這些。
他在心中努力說服自己。
葉雲亭沒注意他變幻不定的臉色,将人抱回床上,又蓋好被子,才端來熱粥喂他喝。
李鳳岐垂眸喝了一口粥,又想起方才聽到的話:“李蹤連你們的飯食都克扣了?”
聽他直呼皇帝的名字,葉雲亭也沒多驚訝,又喂他喝了一口粥,才道:“嗯,可能是我今日得罪了宮裏來的內侍,才沒了飯食。”畢竟上一世果腹的飯食還是有的。
“你膽子倒是不小,”聽他說得罪了宮裏的內侍,李鳳岐不由擡眸看了他一眼。
葉雲亭笑笑,沒與他多說白日的情形:“說了幾句實話,那內侍不愛聽罷了。”
李鳳岐也沒有在這事上面糾纏,而是又問道:“若是李蹤一直不讓人送飯食,你們準備如何?”
“後廚裏還有點米糧,”葉雲亭倒是沒有太過發愁:“我手裏也還有點銀錢,到時候換些米糧也能多撐一陣,不過……”他目光掃過李鳳岐平靜的面容,試探道:“不過馬上到了冬日,要是沒有炭火,估計撐不過去。王府裏的東西都被搜刮一空,王爺可知這府裏還有哪裏藏着值錢物件?”
他說完,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李鳳岐,注意他的表情。
既然上一世李鳳岐沒有他的相助,亦能解了奇毒渡過難關,甚至後來帶兵殺回上京奪位。葉雲亭不信他這個時候當真就一點後手都沒有的任人宰割。
用兵如神的永安王,便是栽了跟鬥,也不至于爬不起來。
然而李鳳岐在他的凝視之下神色絲毫未變,他舔了舔幹裂的唇,仿佛完全沒有聽出他的話外之意:“我常年在北疆,這王府裏本就沒有什麽值錢物件。怕是要叫你失望了。”說完頓了片刻,又道:“這門婚事非我本意,你若是有膽量,便趁夜帶着仆從逃吧。要是不知去哪兒,可往北疆去尋朱聞,就說是我的意思,他會給你們一個安身之所。”
葉雲亭聞言眸光一暗,心想李鳳岐還是不信任他。
不過很快他又釋然了。如此也正常,永安王才遭此大難,怎麽可能輕易就把底牌告訴他這個認識不過一日的外人?若是如此,那他就不是永安王了。
他搖搖頭,道:“我不會走的。”也走不了。
從他進了王府起,他與李鳳岐就綁在了一起,李鳳岐死,他死。若李鳳岐還未死,他卻逃了。面臨的必定是宮裏和齊國公府的雙重追捕。
他帶着季廉,出了上京便人生地不熟,又沒有盤纏和通關文書,是逃不遠的。
與其逃走後又被抓回來落個凄涼下場,不若賭一賭。
他賭永安王這條大船不會沉。
李鳳岐見他聽到“逃走”二字時神情沒有絲毫動搖,眼中便帶了幾分贊賞。
不僅不蠢,還很清醒。
他斂眸藏起眼底情緒,喝完了粥,便借口休息,不再與葉雲亭搭話。
葉雲亭見狀自去外間放了碗,又和季廉摸黑去後廚燒了些熱水洗漱過後,才滅了蠟燭,在裏間的貴妃榻上歇了。被褥是從偏房尋來的,幹淨暖和,雖然貴妃榻窄小了些,但也能睡。
其實王府這麽大,四處都是可以歇息的空房。但眼下形勢不明朗,葉雲亭怕離得遠了,出了什麽事都不知道,便情願都在正房裏将就着,擠一擠總比悄無聲息地出了事還無人知道要好。
夜越來越深,葉雲亭累了一天,想着前世的事便混混沌沌地陷入了夢中。
窗外的夜枭長一聲短一聲地叫着。
床榻之上,李鳳岐睜開眼,口中發出三長一短的應和聲。
外頭的夜枭靜了靜,隐約聽見林間翅膀撲扇騰空的聲音,片刻後,又響起兩短一長的叫聲。
與此同時,漆黑的屋裏,一扇窗被悄無聲息地推開,随後,一個人影翻了進來,利落地關上了窗子。
來人首先注意到了貴妃榻上熟睡的葉雲亭,他雙指并攏在葉雲亭側頸處用力一按,确定人已經昏迷過去後,方才來到榻前,單膝跪地:“屬下來遲,王爺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