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涯淪落人
雲澈試着控制身體的活動，卻沒有用，只能像個旁觀者一樣看着自己的身體忙上忙下做着各種事情。
這種感覺真是詭異極了，她能看見前面的景物，能感受到記憶中的自己此刻的心情，甚至能知道她此刻的打算。然而她終究不再是前世的她了，比起入夢後的所見所聞，她體會更深的是作為一個觀衆對于這場“節目“的驚訝。
她從來沒有想過與人相處可以這麽大膽，想做什麽都不用擔心得罪對方，就是開玩笑也可以開得這麽坦然。
更何況這麽做的人還是她自己。
她注視着自己的手穩當當地為少年處理傷口，又用心地為少年擦拭翅膀，忽然很羨慕，羨慕前世毫不忸怩的自己。
可又有什麽辦法，前世她是凡人，有一個正大光明生存的身份，雖然在神族的統治下日子時常貧困艱苦，但她有一起玩耍的夥伴，有疼愛她的父母。而今世，她是混血，她的出生被凡人母親看作污點，在出生當天就被村寨裏的祭司抛棄到荒山野嶺之中。她倚仗着給她帶來不幸的神族血脈，不吃不喝撐過了沒有牙齒的時期，之後吃草吃樹葉偷鳥蛋，饑一頓飽一頓漸漸長大。她漫無目的在山林裏流浪，也許因為是半神的緣故，倒還沒有危險的野獸來招惹她。她漸漸走下山進入城鎮，這才明白她這樣的身份被視為玷污了神血的污濁，不容于世。好在她的身體與凡人幾乎沒有差異，很容易就混入了凡人之中。然而她還是害怕，不敢跟人多說話，不敢随心所欲做想要做的事，不敢在人群裏太過于顯眼，就怕什麽時候暴露了身份死無葬身之地。
雲澈覺得自己就是一只匍匐在陰影裏的怪獸，她隔着歲月，貪婪地凝視着前世無拘無束的自己，只想變成曾經的她，又不可能變成曾經的她了。
夢境裏，她已經給少年收拾完傷口，收好東西要離開了。感受到少年複雜的視線落在她身上，雲澈突然明白了，這個少年喜歡的是前世爽朗大方的她，不是現在這個時時刻刻都想要把自己縮成一團的她，只要等他發現她的變化，他就會離開吧。
這麽一想，雲澈只覺得胸口被人塞進了一大塊石頭，沉甸甸的，壓得她呼吸都有些困難。
她想苦笑，在夢境裏卻又什麽都做不到，只能拼命告誡自己這一世有魔君護着她她還想要怎樣？只要不辜負魔君對她的好，其餘，又有什麽放不下的？
想通之後雲澈輕松不少，抛開雜念，聚精會神地體會着這個夢。畢竟是她的前世，她心裏也有幾分好奇。
也許是因為見到了前世的人，前世的記憶才被喚醒。多餘的場景很快跳過，一晃眼，就到了傍晚，雲澈看見自己拿着一個有缺口的碗，從一口熱氣騰騰的鍋裏舀出滾燙的湯汁，擡到少年面前，笑嘻嘻道：“你體力這麽好，應該不用我喂你吧？“
跳躍的火光照在少年的臉上，将少年眼中的光芒映得難以看清。
他沉默着，接過碗，一飲而盡。
雲澈頓時急了，她跳到燭連天面前，抱着他的頭拖到火堆邊：“張嘴張嘴，我看看你燙成了什麽樣子。真是的，剛從鍋裏舀的湯，你怎麽敢這麽喝？“
少年微微一愣，不知是被火烤的還是為什麽，臉有些泛紅：“我沒事，不用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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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沒事？“雲澈急道，手下意識搭到了少年下巴上：“快點快點，再不張開我就自己掰了。“
這麽一移動離火堆更近了，少年的臉更紅了，他乖乖張了嘴。
雲澈仔細看了看，又捏了捏他的翅膀，松了口氣：“差點忘了，你不是人嘛。“在少年變臉之前，她飛快說道：“還要嗎？“
少年點點頭，喝了一碗又一碗。
最後，雲澈苦哈哈地看着空空蕩蕩的鍋，扔下湯勺，躺在少年身邊的草地上無奈道：“我還沒吃呢，你賠我晚餐。“
少年顯然也沒料到會是這個結果：“對不起，我現在就去給你找吃的。“說着就要起身。
翅膀被雲澈抱住：“慢着，你的傷還沒恢複吧？我們村子的人最講道德了，哪裏有讓傷員幹活的道理。“
“已經沒有大礙了。“
“也不行。“雲澈義正言辭，“反正你都欠我了，與其還我一頓飯，不如用別的東西報答我。“
“你要什麽？“
雲澈捏捏他的翅膀，心裏生出些許向往：“等你傷好了，可以帶我飛一圈嗎？“
“能換一個嗎？“
“你不願意嗎？“
少年面露尴尬：“這……我的翅膀才長出來沒多久，我還不會用。“
雲澈更好奇了：“你怎麽長出來的，教我好不好？“
少年搖頭：“這跟魔力有關，只有魔力夠了，才會長出翅膀。“
雲澈哦了聲，又躺到草地上：“原來大人們說的魔就是你這樣的啊。“
“那你害不害怕？“
“你會吃了我嗎？“
少年搖頭。
“那我害怕什麽，“雲澈彈起來抱住他，“只要不會吃人，跟我家養的雞、隔壁家的牛又有什麽區別？你還是我發現的呢，歸我歸我。“
少年的目光有些奇怪：“你真是這麽認為的？你身為凡人難道不該把魔當做一種特殊的猛獸嗎？“
雲澈撇撇嘴：“說到特殊，神和魔又有什麽區別？不過是因為現在神靈統治着千萬生靈，魔被排斥了而已。要是魔自己建立起國度，哪裏不能和神平起平坐了？身為凡人，我還希望什麽時候能看到魔族的國呢，神族總喜歡征招凡人去給他們修建神壇神殿，聽說那活兒又累又容易惹上面發脾氣，我們村裏有好幾個人都是在修築神壇的時候被監工活活打死的。“
雲澈忽然覺得背上一癢，忍不住笑了起來，等她笑完，才發現一片厚厚的翅膀墊在她和草地之間，另一片翅膀蓋在她身上，幾乎将她裹了起來。
她揉了揉翅膀，覺得手感挺好的，忍不住又揉了幾下。耳邊突然傳來少年惱怒的聲音：“別揉了，再，再揉，我把你丢出去。“
雲澈吐吐舌頭：“又不是我讓你這麽做的。“
“你不是要我報恩嗎？“
雲澈朝他擠擠眼睛：“騙你的，你也不看看你當時有多可憐，我怎麽忍心要你做什麽？“
少年不說話了，側卧在火堆旁盯着她。
雲澈看了會兒星星，忽然道：“對了，你怎麽會傷得那麽重？“
少年沉默一會兒，才道：“你們村子也是給那些家夥修築神壇的，你就真不知道？“
雲澈好奇地看着他：“我該知道什麽？“
“神族對魔族深惡痛絕，發現一個殺一個。我前幾天遭到了幾個神圍攻。“
雲澈安撫他，拍拍他的翅膀：“沒事，逃出來就好了。“
少年又沉默下去。
雲澈翻身看他：“你一定走過許多地方吧？能跟我說說嗎？“
“我一路逃亡，都沒怎麽留意過路上的風景。唯一有印象的地方就是神子殿，你還要聽嗎？“
“神子殿？你膽子真大。“雲澈感慨，“那是新生的神族居住的地方，防守嚴着呢，你怎麽敢去？“
少年苦笑：“我是從那裏出來的。我幼時被當做神族送進了神子殿，後來守方發覺我是魔，就把我趕出來了。“
聽他說話的女孩沒有理他，而且蜷縮在他的翅膀裏，閉上了眼睛。
一片浩然星空之下，二人相依而眠。
命運星辰的軌跡自此夜開始偏離——抑或是歸于正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