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雷音諸佛不度

一樹菩提子, 王子曾聽禪。

滿天石橋雨,少女手執傘。

傳說中, 王子為了天下蒼生放棄心中摯愛,哪怕執傘路過菩提樹的少女朝他笑得再如何傾城絕色, 王子不動聲色的樣子,一如千萬年後,佛祖于雷音寺中高高在上的姿态。

誰也不清楚,太子是否因錯過摯愛而後悔過;

誰也不知道,佛祖是否曾在雷音寺中悼念過。

但是,我們都清楚,迦樓羅的樣貌是佛祖親自賜的……那是分毫不差地按照着畫卷上少女的容貌, 落拓出的皮囊。作為他們的妹妹, 我當然知曉金雕大鵬鳥有多驕傲,若是讓伽羅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其實心裏藏着另一個人, 不僅如此,還比着那姑娘的容貌給了她,她大概會被疼死。

想到這兒, 我就忍不住抱緊了玄奘的脖頸。

玄奘微微側過頭:“小善,怎麽了?”

我望着那個倔強地握着那副畫卷卻猩紅了雙眼的少女,悶聲道:“我心疼我姐。”

玄奘十分不解地問道:“為什麽?雖然說佛祖這樣把一個已故之人的容貌給了她,但是也可以間接說明, 在佛祖心目中, 你姐姐依舊有着自己的地位, 否則……佛祖不會這樣做的。”

我感嘆般地搖了搖頭:“你不明白,我姐姐是一個多驕傲的人。若是讓她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如來,只是把自己當做了一個替身,她大概會氣得把自己毛都能扯光。怪不得我姐姐告誡我,千萬不要喜歡一個要度衆生的和尚。”

玄奘默了默,最後憋着嗓音道:“其實吧,并不一定所有和尚都是這樣的。”

我扯了扯他的耳朵,好笑道:“诶,你說的那個和尚,不會就是你吧?”

玄奘把我往上提了提:“別鬧了,繼續看。”

殿閣裏一片狼藉,迦樓自然也看到了那副畫卷,他的心思本就是七竅玲珑的,不用多想便能猜出個大概來。紅衣少年的眉眼,較之後來尚且帶着幾分青澀:“阿羅,你也別太難過了。”

伽羅從一開始的驚疑不定到怒不可遏,再到面無表情地死盯着那一幅畫。

仿佛過了很久之後,少女才啞着嗓音開腔道:“我原以為,我于雷音寺伴他左右千年之久,在他心裏總是有些不同的。如來當年賜我容貌,是因為我在他裝着天下蒼生的心裏總是有些地位的。我怕他孤單,便舍不得讓他一人高處不勝寒。”

少女紅着眼眶笑了起來,一如畫裏的絕色傾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語氣嘲諷繼續說道,“原來那些年佛祖看着我,其實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她。”清亮的水澤啪地一聲狠狠砸了下來,墜在了畫卷中的菩提葉子上,重重地一顫,宛如雨打優昙時花蕊的疼痛。

迦樓微微皺眉:“阿羅,如來他不值得你這樣傷心。”說到這裏,紅衣少年蹲下身一把搶過了迦羅手裏的畫卷,在她驚訝的目光中,三下兩下就把它撕成了幾張碎紙。迦樓站起身,把手中那些碎紙用力地一把揚了出去,紙屑沸沸揚揚如同一場柳絮飛蕩——

那被靈山之主藏在煙海佛卷中珍之重之的秘密,就那樣毫不留情地灑了出去。

淩亂的佛殿中,少女震驚地仰着頭,不敢置信地望着紅衣少年。

而迦樓叉着腰,眉眼驕縱又飛揚:“你既然不喜歡,我就替你撕了它!不喜歡的東西,為什麽要留着?伽羅,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才不是別人那莫名其妙的替身!”

就在此時,一道威嚴而盛怒的聲音從殿外傳進來:

“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窗外的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忍不住捂住嘴,只見一向不動如山的男子身披袈|裟杵在門口,天光在他身上鍍了一層金,随時一貫的面無表情,可是眼瞳深處卻是怒不可遏的灼火!跟在如來身後的衆佛看到了滿殿的狼藉忍不住呵斥道:“你們兩人,怎敢如此亵渎真經!”

伽羅臉色一白,連忙擋在迦樓身前,攬下所有過錯:“屋子是我弄亂的,佛經是我打鬧時掉下來的。”少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毫不畏懼地盯上如來的眼睛,“至于那幅畫,也是我撕碎的!”

迦樓立刻地反駁道:“不是她!是我!”

衆佛目光譴責地盯着兩人,然而如來卻是始終面無表情,目光明明滅滅地落在了滿地的紙屑上。他沒有說話,只是手裏的佛珠攥得很緊,用力到拇指都在泛白。只聽咔噠一聲,那粒佛珠便被磨碎在了他的指尖,緊接着,一整串佛珠便噼裏啪啦地滾落在地,如同一場荒誕的玩笑。

少女在佛珠落地的清脆聲中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卻還是強撐着風輕雲淡。她攥着拳頭,一臉倔強地走到了如來的面前:“那幅畫,是我撕碎的。”

啪地一聲響,讓殿裏所有人都驚呆了!

如來收回了手,眼裏凝聚着雷霆之怒:“給你一個機會,解釋。”

臉被打得歪向一旁,長發掩面的伽羅吃吃笑了起來。

少女擡起手,慢條斯理地抹去了嘴角的血痕,再次擡起頭對男子一笑,笑得風華絕代可語氣卻是發狠:“因為我讨厭那幅畫,這個解釋夠了嗎?”

如來眯了眯眼睛,擡手欲再打,而在最後關頭,迦樓沖了過來一把抱住了伽羅,但是那一掌還是将兩人重重地打了出去!只見一道刺眼的金光閃過,滿地狼藉中便躺着一只金翅雕,被風吹動的扉頁上還落着點點猶如雪地梅花的鮮血。

如來眼眸似千丈冰,在拂袖轉身而出之前,他沒什麽語氣地冷聲吩咐:“把這兩只畜生鎖起來,沒有本座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他們出來。”

衆佛面面相觑,都不明白為何佛祖會雷霆大怒。

我不敢置信,看着那只被囚禁在籠中失去了自由不住哀鳴的金翅雕:“……原來竟是這樣。我還以為,心懷衆生的佛祖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呢,沒想到,他竟是這樣不近人情。”

玄奘他剛想說什麽,卻聽半空中冥冥傳來白胡子老頭的聲音:“時辰已到,快出來吧!”伴随着他的話音落,我和玄奘便再次被憑空生出的一道力卷了出去!

從書中出來後,我追問道:“最後那只金翅雕怎麽樣了,老爺爺,我們還沒有看完呢!”

文殊聽我那句稱呼十分得受用,一邊将那本書收了回去,一邊回答說道:“後面的故事就同你的疑惑沒什麽關系啦!那兩只金翅雕呀,因為犯了錯被關在籠子裏,本來好好地關了兩百年,只不過有一日那只公鳥不知道得了什麽病,發瘋似地掙脫了腳上的鏈子,然後九死一生地偷了靈山的金光便逃走啦!其實呢,如若還留在雷音寺,迦樓羅也不會生生折損了千年修為。”

我想起來了,指着他問玄奘道:“他是佛門的人?”

玄奘點頭:“對啊,怎麽了”

我嘶了一聲,抱着胳膊繞着白胡子老頭打轉:“迦樓哥和大姐頭自從逃出了佛門,就一直被佛門追捕,一直到被女王保下,佛門的人才勉強松了口。如今你出現在這裏,不會是要和迦樓羅過不去吧?诶,老爺爺,看在你給我們開了後門看八卦的面子上,可別怪我沒有提醒你,你應該打不過金雕大鵬鳥的。”

文殊含蓄地笑了笑:“出家人慈悲為懷,怎麽能大動幹戈,傷了和氣呢?他們偷了佛門的寶貝,若是不還回去,佛門絕不可能放過他們。不過,那些事情不歸我管。”

見我目光中還透露出不信,老者撚着胡須老神在在地道,“我都說啦,我來這裏是探親來的。你個小丫頭說得對,我雖然收服不了大鵬鳥,可是自然有人能收拾那兩只小破鳥的。”說着,他還煞有介事地看向我旁邊的玄奘。

玄奘瞪圓了自己的葡萄眼:“老施主,你沒開玩笑吧?”

文殊微微一笑:“別緊張,我只是需要有人給我個對視的方向。其實呢,我這次來,只是單純地想找找那青獅子和大白象,只是那城門口的妖兵死活不讓我進去,還一邊流口水一邊對我動手動腳的,所以我就只好從地道裏挖進去了,不曾想,還沒找到那兩只畜生就先遇到了你們。”

我微微挑眉:“哦,原來青獅王和白象王都是你家的啊。”

文殊害羞地點點頭:“不敢當,不敢當。其中那獅子是我的坐騎,只不過五百年前我雲游四方讓它乖乖看家,沒想到回去後才發現它夥同另一只白象一起跑了,我這不發現了來找他們嘛!”

打量着文殊那圓圓胖胖跟糯米團子般的臉,還有綠豆般的小眼睛,我有些一言難盡:“所以,你打算怎麽把他們帶回去?”怎麽看,這老頭一把年紀也不像能跟人打架的啊。

文殊想了想:“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我撓了撓臉頰:“我覺得你這辦法,成功的可能性不太大。畢竟,那兩個家夥在萬妖國裏都不是什麽好惹的。你确定他們會聽你講道理?”

文殊極其不負責任地說道:“既然講道理他們都不聽,那我也實在沒什麽辦法了,只好怎麽來的怎麽回去。”

我和玄奘無語地望着他,中間篝火尴尬地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

在一片指責的目光中,文殊撅着嘴巴,兩手一擺:“你們總不能,讓我一大把年紀的老人,去和猛獸赤手空拳地搏鬥吧?”

想到了那些慘死的怨鬼,我不由得皺眉:“那難道你就任由他們在這獅駝國稱王稱霸、為非作歹嗎?你不是佛門的神仙嗎?”

說到這裏,我感到十分荒謬,提高音量,“你知不知道,這裏到底有多少不願意投胎入輪回的鬼魂?你知不知道,王城之外那座佛塔裏,還有着兩個僵屍到現在還等着盼着,就為了你們仙佛的顯靈!可是這裏死去的所有人等來的,就只有一個你?難道,他們等了這麽久,就等來一個為了牽寵物回家的你?”

玄奘眼神複雜地望着第一次如此生氣的玄衣少女,看着她眼底明明滅滅着善惡分明的界線。

文殊苦笑了一聲:“沒辦法了,我,度不了他們的。”聞言,我本來怒火燒心的胸口仿佛被人毫不留情地潑了一頭涼水,從頭冰到腳,連血液裏都生出了冰碴。

然而後一刻,我冰涼的指尖就被人用掌心捂住。

我怔怔地擡起了頭,只見玄奘的面容被篝火映得好看極了,像是人世中亮起的萬家燈盞:

“小善,他們不度,我來度。”

那個和尚承諾的樣子看起來那麽虔誠而認真,讓人無法看輕于這個看起來文弱和尚分毫。

文殊嗤了聲,道:“你想度獅駝國?憑什麽?就憑你那個半吊子的如來神掌?”

玄奘微微翹着嘴角,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如果我一個人不行,”幽幽石坑之中,俊美無匹的和尚歪頭朝驚訝得合不攏嘴的我得意一笑,“那再加上他們四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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