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救·神針

天色黑了,雲川點亮了床頭的燈,那光昏昏黃黃的,不适合看書。

雲川把手裏的書輕輕合上,寶貝似的輕放在了床頭,合上眼,還在回味剛剛書裏的字句。

“咚!”一聲巨響。雲川的身子跟着一怔,只聽到那聲音是從大門傳來的,他努力支起上身,卻依舊只能看到屋門是大開的,至于有什麽闖了進來,他看不清楚。

巨響之後,屋子裏靜了好一會兒,雲川撐着身子的雙臂開始細顫,正這時,大門內側的地上,傳來深深的一道吸氣聲。

“呼,呼哈……”那是一下接着一下的喘息聲,氣促又激烈。

“沐姑娘?”雲川辨出了那聲音的主人,原本無力的雙臂瞬地撐了老高。

他直坐起身子,終于看清了沐夜的身影。那時的沐夜,整個身子都跌在了地上,她的雙手顫抖的撐着上身,似乎是想要爬起來,可幾次用力,只是顫抖的更兇。

雲川大驚,相識至今,還從未見過沐夜如此狼狽,他用盡力氣将身子向床邊移去。

“你,你莫……莫再給我添亂了……”沐夜似是察覺到了雲川的動作,提着氣于他說道。

雲川停了動作,一只眼緊緊的盯着地上的沐夜,面上又是焦急又是緊張。

“可是受傷了?”雲川只看到她無力和顫抖的身子,卻看不到她身上受傷的痕跡。

沐夜雙臂再次凝力,猛地撐起了半個身子,于他道:“死不了……”

沐夜這一個起身,雲川終于看清了她的側臉,只見她蒼白如紙面上全是汗珠,連兩頰旁的垂發也被汗水浸濕了,似是被折磨許久了。

雲川心中不忍,輕輕的挪了下身子,還是想要下床去探個究竟。

“你、你若再動,必死。”冰冷的語氣,不是玩笑,沐夜于他說真的。

雲川瞧着她顫巍巍向書桌移去的背影,便是不看她的臉,也可以想象出那滿是倔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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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夜似乎在尋找什麽,她緊咬着下唇,忍着身上的痛,雙手翻騰着書桌上的一堆瓶罐。因為她動作急促,不少瓶罐被打翻去了地上,直到她握住了一個紅色的瓷瓶,這才頹然倒去了地上。

這應該就是她要尋的藥了。雲川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能這樣猜測。

沐夜仰面,呼吸愈加急促,她不停顫抖的手持着那紅瓶,一次全部倒進了嘴裏。

空瓶滾去了地上,她的手臂再沒有多餘的力氣,垂在冰涼的地上,皮膚白皙如紙。

雲川遠遠的瞧見了她的手臂,內腕朝上,就在她的手腕內側有一朵像蓮花一樣的圖案,鮮紅如血。

就在那一瞬間,雲川以為是自己的眼睛看錯了,他怔然地前傾了身子,這才确定不是自己花了眼:沐夜手臂間的那朵蓮花圖案,居然流出了血……

是鮮血,從那蓮花的紅色輪廓處源源不斷的流了出來,不消多時,沐夜手邊的地面已是一灘血跡。

“沐姑娘……”他試探的喚了聲。見她躺在那裏遲遲不動,心中不安。

沐夜聞聲,眉毛微微抖動幾下,睜開了眼睛。

此時不再是粗重急促的呼吸,她長呼出口氣,疲憊的眼睛瞧着屋頂,輕輕回了句:

“死不了……”

雲川辨得她的聲音,雖是虛弱無力,語氣裏那份傲勁兒卻是一絲未減。

雲川微抿出一笑,同是籲出一氣。也正是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半身的繃帶都濕透了。

“真是萬幸……”他松下肩膀,笑着說道。

沐夜側過頭,遠遠瞧了他一眼,只道:“萬幸的是你,逃過一劫……”

那時的雲川只當她是說氣話,并無在意。只是半年以後雲川才知道,那夜确是他走了大運,叫他再次死裏逃生……

如風暴過境,屋子裏再次靜下來的時候,屋門外的蟲鳴聲顯得格外清晰。

雲川對沐夜說夜裏地涼,沐夜卻說不似他金貴。其實雲川真正在意的是她手腕處那個詭異的‘蓮花’,而關于這傷和一地的血,沐夜絲毫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啊……”沐夜似是想起一事,随即又嘆了口氣。“鍋裏粥該糊了……”

雲川道:“我都忘記飯這回事了。”

沐夜側頭,瞧着床上的他,淡淡道:“只剩饅頭兩只,白水管飽,如何?”

雲川笑。“甚好。”

沐夜扭開臉,慘白的嘴角竟抿出一絲細微的弧度。又聽了一會兒蟲鳴聲,沐夜緩緩坐起了身子,随手從桌邊的簍子裏扯出一段布條,胡亂幾下纏住了受傷的手腕。

她站直了身子,與她慘白的面色做襯的是那被鮮血染了大半的衣衫。屋子裏光線昏暗,遠看去,還是十分的觸目驚心。

“剛剛竈火盛,再去晚些,怕是饅頭也要黑了。”

雲川腹中咚咚,面上卻是溫潤一笑。“白水管飽,便已知足。”

“你,怎比那些燒燒紙就飽了的死人還好打發……”沐夜一邊說着 ,一邊朝床邊走來。

雲川又直了下身子,直覺後背的胛骨一陣鑽心的痛,狠狠咬牙忍下,可眉頭還是緊皺成了一團。

“傷口疼了吧,要是你骨頭再……”沐夜的冷言還未說完,戛然而止。雲川擡頭再看,只見沐夜半個紅衫微微一晃,再次落去了地上。

搖搖欲墜之際,雲川身子一起,伸手欲扶她,只可惜,只握住了她一只手腕。沐夜的身子軟倒在床邊,一身的濕寒,這次,她是真的力盡暈厥而去。

雲川垂目,只記得以前身邊的人總是說自己如何如何的瘦弱,再看看此時手中握住的寒物……沐夜這手細的,怕只能與屋角的那些幹屍做比了。

雲川用力,想拉她起來,手臂一動,一陣劇痛從後肩一路鑽入了胸間……

…… ……

沐夜在夢中緊皺着眉頭,她感覺身上壓了一座山,又熱又累。

大夢初醒,沐夜的眉卻皺的更高了。因為迎接她的,是一股子刺鼻的黴味。

沐夜長長的一雙睫毛起落一番,當眼前的景象讓她認清了現實,身子騰地坐了起來。

天亮了。

她記得……昨晚她毒發作了,然後,毒性難得的被抑制住了,再然後……

沐夜微怔,對着記憶四下看了看,藥房的書桌上一番狼藉,桌子旁的地上一片幹了的血跡,這些景象她都是有印象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麽的自然,除了一樣……

一個本該躺在這床上的人,不見了。

那個身中兩箭,中了寒毒,傷了一眼,斷了四根肋骨,碎了一片胛骨的……雲川,居然不見了?

沐夜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被子,身處的床,這些都是那個雲川平時睡的蓋的,好端端的,怎麽角色掉了個?

沐夜似是想到了什麽,準備移身下床,身子将探出了半個,便瞧到了床下那雙擺的整整齊齊的鞋子。

她的白繡鞋尖對外,一只比着一只齊齊的擺在床邊。沐夜移身下床,小心翼翼的穿好了鞋。

沐夜在屋子裏走了一圈,屋門是關着的,窗戶也被掩上了,屋子裏再無第二個活人。

“不可能的……”沐夜暗自低語,她一面蹙眉思索着,一面走到門前拉開了大門。

木門嘎一聲被拉開,刺眼的陽光從門外射入,沐夜迎光遮目。直到眼睛适應了外面的強光,沐夜踏出屋外,只一個側臉,便看到了那個失蹤的身影。

“…… ……”沐夜松下肩,無聲地嘆出口氣。

只見那時的雲川,身子倚在屋外的柱子上,睡的正香。他身上的這件白色錦衣是沐夜拾他回來時的那身血衣,沐夜洗淨了縫縫補補後又給他套上了。雖說是個破衣了,可穿在他的身上,還是很好看。沐夜心想,應是自己的手藝太精湛了。

沐夜的目光一路向上,正瞧見雲川原本被布條纏住的那半張臉,布松落下來了。

陽光照到雲川的臉上,他長長的睫毛上像灑了一層金星,閃啊閃的。他的鼻子挺拔如遠山,唇色微泛着白卻仍是溫潤之色。那道還未長好的傷疤還是肉粉色的,可挂在他的臉上,駭人的疤痕變成一條寧靜的溪,除了惋惜外倒也無法讓人心生厭惡。

沐夜側着腦袋,再一次相信,是他的這張臉,給他招來的殺身之禍。

“你。”沐夜小聲的試喚了一句。

雲川聞聲睜開了眼睛,他正想挪動下身子,後背傳來的刺痛再次讓他糾緊了眉頭。

雲川一手握着肩膀,面色慘白,忍着痛擡起頭來。

沐夜耐着性子,無神的大眼直視着他:“我才發現,我太輕視你這小身板了……”

雲川被她的話逗笑。

是,按道理來說,像雲川這樣重度的傷,莫說是半月,一月之內下地都是妄談。沐夜從不敢誇口自己的醫術,連師父都說她是個半路出家的‘假大夫’,幾頓花草給他灌下去,能活過來就是瞎貓碰死耗了。現在呢,人家居然不用人扶自己大搖大擺走出門了。

這不是鐵打的身子,這是拿金子打的啊。

沐夜瞧着他頂着陽光的那一笑,心中一悶。“不但能跑出來,居然……還能把我扶上床?”

雲川聞言,面色突變:“沐姑娘……可是懷疑在下的品行?”

沐夜一擺手,搖了搖頭。“單是把我扶去床上,估計你胛骨就要裂成四片了,還有那……”說着,沐夜湊上前去,冷不丁地就扯開雲川胸前的衣襟,向裏一探,一片暗紅映入眼中。

沐夜面色一沉:“果然,肋骨也開了……”

雲川為她這突如其來的攻勢吃了一驚,欲低頭,卻發現沐夜那白皙的額頭正蹭過了自己的下颚,雲川瞬地縮起了下巴,身子也緊貼在了身後的柱子上。

沐夜身上有股藥香,那淡香幽幽飄進雲川的鼻間,惹的他原本蒼白如紙的面上泛起一抹淺紅。雲川側目看着別的方向,身子一緊,原本握在手裏的東西落去了地上。

沐夜低頭一看,眸光一怔。

“你這副身子了……居然還抓了兩本書出來?”

沐夜退開,雲川也漸漸松下了身子,伸手将地上的書拾起。

“我見你睡去,孤男寡女一室,禮法不合。書……我随手帶出來,排遣時日罷了。”

沐夜瞧瞧他手裏的書,又看了看他衣襟前隐隐現出的血跡,眉頭微皺:“又要多賴我這裏些日子了……”

雲川苦笑,身體倚着柱子緩慢地起身。

沐夜一手挽起他的胳膊,摸到他手腕時才發現他一身的寒氣,她用力扶着,一步步向屋內走去。

雲川身上雖是漫了整夜的露氣,寒是寒的,可面上卻是粉裏透紅。

“又給姑娘添麻煩了……”他垂首,眸中淨是愧疚之色。

沐夜看都未看他,提力撐着他邁過了門檻,淡淡回了他一句:“你是我救過的第一個人,從前沒有,往後,我更是不會再救了。”

雲川微怔,面上愧色愈濃。

沐夜又道:“除了我娘和我師父外,你是第一個幫過我的,為這……讓我覺得救了你倒也不是件壞事。”說罷,雲川的身子已穩落在了榻上。

他盯着沐夜看了一會兒,緩緩,抿起一抹笑意。

他聽懂了,沐夜是在委婉的向他道謝。而雲川覺得,即便是如此‘委婉’的方式,便已是‘隆恩’。

沐夜瞧着他那雙星眸,還有那一臉閃着光似的笑容,眉頭微蹙起:“難怪我師父說,只有傻子天天笑。”

雲川重新躺回了榻上,臉上泛的笑意還未退。

沐夜被他盯得不悅,索性一掀被子蓋在了他身上。正是瞧見那床被子,沐夜才想起了早晨那股子刺鼻得黴味。

“這被子都黴臭了,你也不說,是真傻了麽?”

雲川沒瞧被子,倒是将目光移到了沐夜的手臂間,他将手從被子裏挪出來,迅速地拂過了沐夜的左臂。

沐夜一驚,只覺他來勢未有一點傷意便未躲他,低頭再看時,雲川的手竟已不找邊際的退回了被子裏。

雲川嘴角微揚,臉泛窘色:“我當是只飛蟲,原是個血漬。”

沐夜随着他目光看去,這才發現,自己半身的白衣如今已成熟褐色,幹涸後的血漬将衣服凝成了硬布片。

“你也累了,歇着吧,晌午我來給你換藥。”說罷,沐夜離開了床邊,轉身走出了屋子。

沐夜停在屋外,低頭看着自己右手的手腕,那裏纏着的繃帶顯然是被人重新換過了,布纏的松緊适宜且整齊好看。她一層層剝開繃帶,只見手腕出的那朵‘血蓮’粉中透紅,寧靜的浮在那裏,像是一抹就要褪去一般。

沐夜眉頭糾起:“新藥……起作用了?”

百思,不得解,只得重新纏起布條,輕淺的步伐又起。

…… ……

雲川的四肢嚴嚴的蓋在那床發黴的厚被裏,直到屋內又靜了許久,他才緩緩的将一只手從被中移出。

他的四指并攏,迎着窗外的晨光微微晃動。三道細微的金光閃現,捏在他指間的竟是三支細如牛毛一般的銀針。而這三支針,正是他剛剛才從沐夜的手臂間取下的。

他細凝着針尖看了許久,伸手在針尖處摸索了一會兒又湊在鼻前聞了聞,垂眸間,嘆出一句:“好烈的毒……”

三根銀針均長三寸,雲川将他們擰成一股,卡在耳後的發間,手指微碾,三根銀針便沒入三千青絲之中。

一雙星眸将合,萬千思緒湧來。

…… ……

青塵山下,荊北城裏的童謠聲朗朗,一路至京城:

‘三寸牛毫擰乾坤,萬丈黃泉未成飲。

天子腳下沐家兵,百年忠銘一朝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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