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這次去劉家給大太太拜壽, 是一家四口一起去的, 劉玉真讓人給孩子們都穿上了顏色鮮豔的新衣裳,戴好項圈。慧姐兒給她戴上金首飾、金镯子, 康哥兒則戴上書生帽, 腳踩虎頭鞋, 一行四人坐上騾車便出發了。
一路上,慧姐兒有些緊張, 康哥兒則很興奮,不住地撩起窗簾望向外邊,時不時發問:“爹爹,那是什麽?”
“那是高粱地, ”陳世文耐心回道:“咱們家裏頭也種了就在那山坡上, 高粱的稭稈可用來做掃帚,你在家裏應該見過,竹掃帚掃外頭, 高粱掃帚掃裏頭。”
“高粱,”康哥兒默默念了兩遍, 突然道:“難吃!”
陳世文一愣, 随即摟着他哈哈大笑, 道:“對, 高粱飯難吃得緊, 爹爹小時候也不愛吃, 不過那會兒家裏的稻米要交賦稅, 又要賣了買油鹽醬醋并不夠吃, 家常煮飯都是要摻些高粱的。”
“如今就正月初八和臘八才會吃高粱了,你倒是嘴刁。”
“高粱米可是紅米?”劉玉真聽他們這麽一說倒想起一道吃食來,“用紅米、胭脂米、糯米、黑米等浸泡蒸熟,再加鹹菜、黃瓜絲、雞蛋、鹵肉、炸酥的油條末、肉松、醬汁等裹成飯團,味兒極好。”
陳世文想也不想地回答她:“高粱米并不是紅米,不過城裏的糧鋪應該有紅米賣,娘子若是想吃可去買些,鹹菜、黃瓜絲這些家裏都有,至于你說的這什麽炸酥的油條末、肉松倒是沒見過。”
“我也想吃!”康哥兒仰着頭巴巴看着她,連窗外都不看了。
“慧姐兒也想吃嗎?”劉玉真又問慧姐兒。
慧姐兒點頭,“想。”
“那咱們送完禮,就去一趟米鋪吧,看看有沒有這幾種米,若是沒有那就只能用糯米做了,”劉玉真做了決定,“至于油條和肉松,油條母親的小廚房可以做,問她要一些老面,肉松,”
肉松劉玉真不會做,于是決定放棄,“肉松就換成醬肉絲吧,味兒也是好的。”
一路上,劉玉真又說了幾個聽着便好吃的吃食引的父子三人流口水,然後再三吩咐兩個孩子到了劉家要喊她母親,一家四口從大門進了,順利到了老太太的壽安堂。
劉家和十幾天前來的那次沒有什麽不同,就連花木也是枝繁葉茂的,老太太依舊慈眉善目,倒是二太太此番沒再針對劉玉真,摟着兩個孩子哭得悲天搶地的,硬是帶去了二房。
陳世文和劉玉真也分開了,陳世文随着老少爺們到外頭應酬說話,劉玉真則随着大太太回到了随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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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雖然是大太太的壽辰,但她不是整壽,有老太太在她本人還守寡所以并未大辦,就如往年一般公中和老太太給了些銀子,辦桌席,衆人再送些禮便完了。
這回兒還沒到開席的時候,大太太曾氏仔細瞧了瞧她,滿意點頭,“這回見你精神頭倒好些了,可見啊,你這日子是起來了!”
劉玉真略得意地笑着,“那當然,女兒如今可是做成了幾件大事!”于是略說了說。
“好好好,”大太太笑道:“這樣好!我的兒,你既然下嫁了門第如此懸殊的人家,不好一個子都不漏的,不過是一些小物,給了也就給了。只是你要記得要緊的得握在自己手裏,另外不管旁人如何與你哭窮,除生死大事,是不能往外借銀子的!”
“不然開了這個口往後就麻煩了,金山銀山都不夠使的。”
“我知道的。”劉玉真贊同,又問道:“母親,我見你今日也高興得緊,可是有什麽好事?”
“正要和你說呢!”大太太撫掌大笑,“你可還記得你淑兒表姐?阿彌陀佛她可算是懷上了!這出嫁大半年了一點動靜都沒有,你外祖母和大舅母可急壞了,見天兒打發人去燒香拜佛,如今可好,總算了了一樁心事!”
“怎麽不記得,”劉玉真也很高興,“就是在金明池畔遇見了廣寧候的那位淑表姐嘛,小時候我還和她睡一個被窩呢,我出嫁的時候她還打發人送了套點翠頭面,我好好的收起來了。”
“不過我記得淑兒表姐是春天那會兒嫁到侯府的吧?如今不到一年,怎麽就如此着急?表姐就大我幾個月,今年不過十六歲,娘您不是說讓我晚些再懷的嗎?”
“如何能不急啊?”大太太嘆氣,“她和你一樣,但又不一樣,廣寧候先祖是随□□打江山的,侯府的爵位世襲罔替。但如今侯府世子病恹恹的,可不得催着你表姐再添幾個嫡子嘛!”
劉玉真懂了,又是傳宗接代這種事,“不過也不用這麽急吧?”
“這裏頭還有一重事,”大太太小聲地說:“本來你外祖母的意思是等世子大一些再說的,畢竟曾家與先侯夫人娘家相差太大,而侯爺又獨寵你表姐,晚些懷胎對你表姐也好。”
“但是侯府的曾老夫人上了年歲,眼見着就要不好了,她一去侯爺就要守孝,最要緊的是往後就是先侯夫人的姑母,老侯夫人當家。她老人家當初是極為不滿這門婚事的,孝字當頭,所以你外祖母和大舅母就顧不得這許多了!”
原來如此,那是得抓緊些,表姐這個時候懷孕,一來讓婆家安心沖沖喜,二來若是守孝,懷孕期間也能省好些事,三來就是防着十年媳婦熬成婆的婆婆抖威風了。
想懷孕就懷上了,表姐的運氣是真好。
正想着呢,徐嬷嬷掀開簾子走了進來,板着臉道:“太太,姑娘,這二姑娘,又來了!”
二姐姐又來了?
上次因為壽安堂派了丫鬟來喊用午膳沒見着她,如今她回來沒多久,這又找來了?!
“如今還沒到送冬至節禮的時候,母親壽辰也沒給她遞帖子,她怎麽來了?”劉玉真問道,這沒約好是不會趕着一起的,畢竟各家有各家的事,二姐姐這樣挺奇怪的。
像是專程打聽了她今天會回來,于是堵上門了。
“這倒未曾說,”徐嬷嬷也反應過來,認真地回道:“今兒就她和一個老太太後來給的丫鬟,回門那日花枝招展的那個未曾見到。”
“那你便去見見吧,”大太太很平淡,勸道:“左右是姐妹一場,當初她母親做下的孽她是不知的,既然又來了想來是有什麽難事,你如今不見她反倒不好。”
劉玉真也是這麽覺得,在宅院裏頭,哪怕私底下撕破了臉但面子上還是得顧一些的,于是便向母親告辭,去了見客的堂屋。
劉玉媛今日身邊沒跟着那粉紅衣裳的丫鬟,安坐在椅子上靜靜地望着窗外的梅樹出神,連她進來了都不知道。
“姑娘!”旁邊的青衣丫鬟小聲地看着,輕輕推了推她。
她瞬間回神,慌忙着站起小聲道:“五妹妹……”
“二姐姐好,桂枝,去吩咐端熱茶來。”劉玉真信步走了進來,在另一側坐下,喝了口桂枝端上來的茶問道:“二姐姐此番來尋我,可是有事?”
“五,五妹妹,”劉玉媛拽着帕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桂枝。
劉玉真微笑,“二姐姐見諒,自從一年前那件事之後,我身邊就離不得人了,桂枝若是退下了,母親就會把她打死的。”一年前是什麽事,在場的都知道也就不必說了。
桂枝站直了不動,也笑道:“二姑奶奶見諒,太太吩咐了必須寸步不離呢。”
“五妹妹,真是對不住,”劉玉媛頓了一下,尴尬地笑着,“我這次來,這次來是想求五妹妹一件事的。”
她緊張地抓着帕子,站了起身,朝着劉玉真遙遙跪下,哭道:“求求妹妹,饒了母親這一回吧!”
劉玉真一怔,随即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救周氏?怎麽可能!
她也站了起來,避開了她跪的方向,沖着那丫鬟喊道:“快扶你家姑娘起來!這是怎麽了?你的母親三太太不是在家廟裏頭待着嗎?如今還不到三年,可是出了什麽事?”
“好姐姐你不要着急,老太太是最慈心不過的一個人了,你母親在裏頭是餓着了還是冷着了?或者是病了?”
“我這就陪你去見老太太,請她老人家請個大夫去瞧瞧……”說着轉身欲走。
“不,不五妹妹,母親沒病。”劉玉媛站了起來拉着她,哭道:“這是母親在裏頭實在是太苦了,每日要幹活念經,吃的也是鹹菜豆腐,她實在是太苦了。求求妹妹大發慈悲,允了她回來吧! ”
“母親她悔過了,悔過了!”
見她不跪了,劉玉真慢悠悠地坐回了椅子上,臉上面無表情,竟有幾分冷酷之意。
“那二姐姐你這意思我倒不明白了,我一不是縣太爺,是咱們縣的父母官,二不是族長,可以管族中之事,三不是老太太,是你母親的婆母……二姐姐想要你母親從家廟裏出來,找我做什麽?”
“遣了人,在牆上挖個洞嗎?”如果家廟的牆角真的有個狗洞,她想做的也是把那洞堵上,斷不會讓那周氏提前出來的!
“五,五妹妹……”被她這番冷酷的模樣所驚,劉玉媛倒退了兩步,遲疑着喊道:“母親她悔了,她真的悔了……”
“二姐姐,”劉玉真冷着臉道:“看在一起長大的姐妹情分上,我喊你一聲二姐姐,你我之所以還能坐在此處,說一說話,不是因為你的母親是周氏,而是因為,你的父親是我三叔!”
“是因為我們一起長大,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念過書,一起說過話,一起賞過花,一起喝過茶。”
“但是你的母親呢?她沒有顧忌我們一起長大的情分,沒有顧忌劉家的臉面,就為了那沒影兒的婚事,竟陷害于我!将我們大房的臉面扯下在腳底下踩!”
“後來,呵,後來的事不說也罷。”
劉玉真越說越是氣憤,怒道:“二姐姐,你的母親,計謀得逞了!如果我當時不是我娘的女兒,如果我不是曾家的外孫女,如果我不是有一個做官的外祖父一個诰命外祖母兩個舉人舅舅!”
“今日在家廟吃糠咽菜的人就是我!”
“如果不是我豁得出去。 ”
“被送去給人做妾的就是我!”
“或者,被沉了塘,在族譜中寫個病逝的人就是我,是我這個和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
“你讓我原諒她?原諒她什麽?原諒她那一日安排在院子裏的只是一個鳏夫,而不是哪裏來的下三濫嗎?!! ”
劉玉媛被劉玉真這沖天的怒氣吓了一跳,良久才道:“五妹妹!!五妹妹我娘真的是知錯了,她真的知錯了!老太太不應我,如今爹爹和弟弟們都不肯向老太太求情,我就只有你了,我就只有你了五妹妹……”
“二姐姐,”劉玉真打斷了她,直接道:“你這到底是想要求我救你母親,還是想要求我幫幫你?去求祖母放了你母親是不能的,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除非你能讓時光倒流,讓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但看在我姐妹一場的份上,你若有了難處,我這便随你一起去見見祖母,祖母她老人家見多識廣,又是最慈悲不過的一個人,定能給你一些幫助的。”
“我人小力微,又是新嫁,夫君眼見着就要上京了,往後連門都不能出,實在是為難。”言下之意她是幫不了什麽的了。
劉玉媛抽抽泣泣,好半天沒說話。
望着她這個樣子,劉玉真撐着腦袋,感到一陣疲憊,道:“二姐姐,我雖然比你年少,但自幼喪父,外祖父在京城做着一個六七品的芝麻綠豆小官,大房也過過一陣苦日子,于是便略有些心得,今日托大,教一教你。”
“這後宅之中,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在這所宅院裏頭,陰謀詭計猖狂得了一時,贏不了一世,這頭頂上是有青天的!你母親再過兩年出來之後,安安分分到罷了,若是再行那鬼魅之事,那誰也救不了她!”
“虧我還以為,你今日來是找我有正事,沒想到,沒想到啊……二姐姐,你娘的事莫要再提,我是不會應的,我娘也是不會應的,你今後若是再提,那我們這姐妹情分,可就徹底的盡了!”
一聽這話,她身後那丫鬟急了,跪倒在地焦急道:“五姑娘,您大慈大悲,就幫幫我們家姑娘吧,我們姑娘這是沒有法子了啊!”
一個丫鬟的跪禮,劉玉真受着毫無負擔,沉着臉聽她說話。
“當年,當年的事我們家姑娘是不知情的,太太什麽也沒有說,不然我們家姑娘定是要阻攔的!”
這個劉玉真還是信的,當年那事後三房的下人都梳理了一遍,的确沒有發現二姐姐知道這事的跡象,反倒是找出了她故意往湖裏跳的“證據”,只是親事已定,劉家就将這些都捂住了,她才順利地嫁了過去。
“那件事後,二姑娘就匆匆嫁了,公中給不了那麽多的嫁妝三太太還把自己的陪嫁都給了二姑娘,湊夠了五千兩,但就這樣姑娘的婆婆周二太太還是不滿意。”
“晨昏定省日日不斷、夏日要打扇冬日要掀簾,可勁兒折騰我們家姑娘,從日頭出來到晚間歇下,我們家姑娘在她屋子裏連個坐兒都沒有。”丫鬟哭着說起了當年。
“偏偏姑爺又是個孝順的,不但不疼惜姑娘還說這是孝道,讓姑娘孝順太太。”
“可憐我們家姑娘,銀子流水兒出去才在周家有了幾分臉面,就這樣還不夠,太太又讓姑爺把打小伺候他的兩個丫鬟收了房,這回姑娘好不容易有孕,又把身邊一個得力的賜了下來,說要擡成妾室。”
“如今我們的院子是姑爺的奶嬷嬷把持着,我們家姑娘連喝口熱水都要求着她,再來一個牌面上的妾,那我們家姑娘就沒有活路了啊!”
“五姑娘,我們家姑娘苦啊……”
聽到這裏,劉玉媛又是一陣悲戚,哭着朝她喊道:“婆婆要給夫君納妾,納妾,如今只有娘能阻止她了,求求你救救我娘,救救我們三房,救救我,救救我……”
劉玉媛主仆哭得不行,但劉玉真并沒有跟着傷心,婆婆折騰兒媳婦在這後宅裏也不是什麽新鮮事了,二房就能經常見到,大嫂、二嫂剛嫁進來時誰不是在婆婆房裏站到腿都腫了,還派了丫鬟悄悄來大房讨過京城來的玉容膏呢。
這是孝道,這是世情,劉家是管不了周家怎麽□□兒媳婦的,所以這種“大門大戶”也一度讓劉玉真畏懼。
倒是“納妾”這事,這是一樁正經事,若真如二姐姐所說,周二太太這個時候要給二姐夫正經納一門妾室,通房還會喝避子湯,但正經的妾室就不一樣了,生了孩子還能養在跟前的。
這事還是得向老太太說一聲,怎麽着也得等嫡長子生下來再說。
“二姐姐,你去和老太太說過此事了嗎?”劉玉真解釋道:“這事找你母親是沒有用的,一來她還在家廟,二來她去了周家是姑奶奶,是親家,但周老太太、周大太太還在呢,會幫誰實在是不好說。”
“不若我随你到老太太跟前去一趟,周家當初是沒允不納妾的,所以如今要給二姐夫納妾我們劉家管不着,但是怎麽着也得等你生下嫡長子再說。如此,老太太還是能給二姐姐你做主的!”
劉玉媛默默無語,半響癱軟在地,喃喃道:“她懷孕了,她也懷孕了!”
劉玉真一怔,如遭雷劈,這,這都是什麽事啊!
這成婚不到一年把好幾個丫鬟收了房這也就罷了,男人風流在這個時代還真算不得什麽,但是居然讓一個丫鬟和正妻同時懷孕?
還想把那丫鬟擡成妾室過了明路?
這就不是風流的問題了,而是違反了世間的潛規則了,畢竟嫡長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庶長子的危害性也是有目共睹的。
母親說得沒錯,那周家二郎就不是個值得托付的,二姐姐,如今是明白了嗎?
但,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