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長途旅行對陳騁來說不亞于一次安靜的讀書之旅。跟周圍的旅客打過招呼後，陳騁坐在窄小的床輔上，背靠着車廂，屈着雙腿，書放在腿上，這是陳騁在床上看書時的習慣動作。周圍的乘客，對她都很好奇，這個女孩有着與現代城市或者鄉村女孩完全不同的氣質，恬淡地沉浸在書的世界中。

兩個小時之中，陳騁都沒換過姿勢。

一只手伸過來，奪過書，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讀書時間太長了，起來活動一下。”

陳騁擡起頭，穿着一身休閑服裝的路遠航帶着微笑站在床邊，“還是這個姿勢啊。”

沒給陳騁問話的機會，路遠航已經把她的鞋擺好，拿過她随身的包包，“走吧，去吃飯。”

餐車此時人已經不多了，兩人找了位子坐下，路遠航點了兩個素菜和兩碗米飯。

陳騁冷眼看着他，路遠航卻心情不錯，後背靠在椅背上，笑着。

“好吧，你別生氣……其實……生氣的應該是我吧？”路遠航嬉皮笑臉地說，“你們兩個商量着離開這件事的時候，有沒有考慮我的感受？”看着陳騁沒有要回答的意思，路遠航繼續說，“家裏和公司我都安排好了，你們瞞着我，我也可以瞞着你們，咱們誰都別怨誰了，好不好？”

“下一站，我們下車，回去。”陳騁陰着臉說。看到路遠航時，陳騁居然沒有感到意外，雖然她希望路遠航不要出現在這裏，希望路遠航在B市按他自己的方式好好生活下去，但是她還是覺得事情不會就這麽結束。在車站她一直在搜尋着，确定沒有看到路遠航時，她的心才暫時放下了。車啓動後，她以為她的願望實現了。

“陳騁，”路遠航收起了笑容，“我失去過你一次，不會再失去第二次！你想回山裏，我陪你，不用擔心我會不适應那裏的生活，我在部隊長大，多艱苦的環境都能适應。而且，我很喜歡鳳凰山……”看着陳騁沒有任何變化的臉，路遠航有點兒緊張。

飯菜端上來。火車上的飯菜色、香、味幾乎全都沒有，這些對陳騁不算什麽，只要能吃飽就可以了。路遠航也沒表露出任何猶豫，大口地吃幹淨了所有飯菜。

路遠航買了兩瓶水，兩人繼續談話。

“陳騁，我是真心的，不是一時沖動。我掙錢并不是想讓自己過奢侈的生活，我可以頓頓清菜，穿粗布衣服，做農活……”

陳騁相信以前的路遠航是這樣的，務實，從不攀比，陳馳會買幾百元的運動鞋，路遠航的鞋最多一二百元，只要舒适耐磨就行。可是，當第一眼看到西裝革履、滿身名牌服裝的路遠航時，陳騁第一感覺是路遠航變了。

陳騁突然想起一件事，伸出手，說：“手機。”

路遠航愣了一下，“手機沒帶來，放家裏了，晚上陳馳應該能發現。還有……錢也沒帶多少，只夠咱們路上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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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騁看了看時間，站起來說：“走吧，離下一站還有15分鐘，下車再打電話吧。”

“陳騁。”路遠航站起來，堵在陳騁面前。

陳騁推開他，直接走出了餐車。路遠航在她身後嘟嚷着，“小姑娘，怎麽這麽大力氣。”

陳騁讀的書多，又經歷了人生最大的起伏，她看起來太過穩重沉着，讓路遠航在她面前總覺得自己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

列車馬上進站了。路遠航接過陳騁的兩個大背包，把自己的包遞給陳騁，跟那兩個大包比起來，他的包簡直小得可憐。

“你還是女孩子嗎？”路遠航取笑着陳騁，心裏卻高興得很，他願意拿他的所有去換一個健康的陳騁。

下了車，問了工作人員回B市最快的車是什麽時候，得到的答案是晚上6點，距現在還有四個小時。

陳騁買了兩張回去的車票，找了公用電話，告訴陳馳，路遠航和她在一起，兩人一起回去，大概晚上10點左右到車站。

陳馳在電話中大罵路遠航，路遠航站在旁邊都聽得見裏面的罵聲。挂掉電話，陳騁自顧自地走向候車室，找個座位坐下，拿出書，繼續看着。路遠航跟着坐在了旁邊。

“把我送回去後，你會做什麽？再偷偷離開？沒用的，大不了我自己去鳳凰山找你。就算你不去鳳凰山，我也會在那裏等你，一直等下去……”路遠航低着頭說。

沉默了一會兒，路遠航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那天早上，我早早地去你家，要和你一起度過新年第一天。到你家樓下，看到了很多人，我沖上樓，你家門開着，幾位鄰居站在門口，家裏沒有人。我害怕極了……”路遠航說不下去了，這段記憶他從來沒有提起過，連想都不敢想，今天是第一次說出來。雖然陳騁就坐在旁邊，但是仍然那麽痛苦，心痛的感覺和當時一樣強烈。

“周圍人七嘴八舌地說着什麽，我仔細地想聽清楚，但是就是聽不清他們說的話，也可能是我不想聽吧……然後……我拼命地往醫院跑……到了醫院，找到了陳馳，他坐在地上。我抓住他，他哭着說，陳騁走了……”路遠航又停了下來。

陳騁保持着看書的姿勢，一滴眼淚滴在了書頁上，一個黃色的圓圈慢慢暈染開來。

“那是之後半年內我清晰地聽到的最後四個字。”路遠航說到這兒的時候，陳騁的書掉在了地上，眼淚順着臉龐流下。路遠航撿起書，從包裏翻出紙巾遞給陳騁，然後繼續說，“其實我聽得見聲音，只是那些聲音亂哄哄，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有人攔着我，沒讓我見你最後一面。那時我恨他們，我沖他們喊，但聽不清任何回應。我想去你家，我沒見到你死去的樣子，所以在我心中你一直活着。我以為我媽怕我跟你在一起，故意跟我說你死了……後來我爸給我辦了退學，把我關在家裏，請了很多醫生給我看病。”

“半年後的一天晚上，我聽見你叫‘遠航哥哥’，我答應着，我媽跑過來跟我說話，我說我聽見陳騁叫我，那是我第一次跟他們交流。”路遠航喝了一口水，“我聽見聲音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我媽叫陳馳過來。後來，我知道了那天的經過，我打了陳馳……然後一直恨他。”

“之後，陳馳偶爾來看我，帶給我課本和習題。半年後，他說你媽媽身體好了點兒，他們要把現在房子賣掉，搬到郊區。我知道這麽做對你媽媽的身體有好處，但是我不能接受你住過的地方有其他人踏入，我想了幾天，最後跟我爸媽說，讓他們借錢給我買下你家的房子。”

“從此，我生活的惟一目的就是努力掙錢，還我爸的債。再後來，是想跟陳馳一起做好公司，給陳馳一個交待。到30歲的時候，我将會和今天一樣，背起簡單的行李，踏上不知道開到哪裏的列車……陳騁，我只是提前了幾年而已。”

陳騁默默地聽着……

路遠航停頓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因為沒有給自己設定未來，所以……這幾年我……做了很多不計後果的事情……不僅在生意上……還有……生活中……”路遠航看着陳騁，陳騁保持着剛才的姿勢。

“但是……我從沒真正愛上過任何人……也從沒想過會愛上別人……”路遠航不是個善于表達自己感情的人。8年前，他就沒有對陳騁說過任何跨越兄妹情感的話，那時他安慰自己，陳騁還小，等她長大後再對她說。其實，就算陳騁真的和他一起長大，路遠航也沒把握，那一天來到的時候，他會做得更好。

今天，就是8年前路遠航想過無數次的場景，而他還是沒能順利地說出自己想說的。更何況，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單純的遠航哥哥，陳騁的遠航哥哥再也回不去了。

以前，路遠航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會考慮後面很多可能出現的結果，因此每件事都能運籌帷幄，從不後悔。但是從知道陳騁回來的時候起，他後悔了，後悔得無地自容。

路遠航知道陳騁懂了他的意思，但是陳騁依然沒有任何反應，就像他說的話與她毫無關系。

路遠航絕望了，心裏冰涼冰涼的，他想把陳騁拉到懷中，緊緊抱着，強迫她原諒自己。如果她肯原諒他，他可以做任何事情。但是，他不敢，陳騁沒有任何變化的表情，讓他害怕……

路遠航不再說話，兩人默默地坐着，氣氛緊張、壓抑……

開車前，路遠航買了兩份盒飯，兩人簡單地吃完後，一言不發地踏上了回家的列車。

車廂很陳舊，兩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路遠航放好行李，挨着陳騁坐下。

車廂裏有人在聊天，有人吃着東西，小孩的吵鬧，大人的呵斥充滿了整個車廂。陳騁沒有再看書，扭頭看着窗外，盡管窗外越來越暗，透過窗戶看到的也只是車內的景象。

對面一個年輕的女孩兒在看報紙，突然跟旁邊的男孩說：“林希希又有新男友了，你看……現在說之前那個設計公司的人只是普通朋友，這個也挺帥的。”

“你們就愛看這個，都是假的，也就騙騙你們這些小女孩兒。”男孩不屑地說。

路遠航看見陳騁的頭輕微地動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女孩兒手中的報紙。

列車行進了兩個小時，陸陸續續上來很多人，過道中也漸漸站滿了人。路遠航看到幾位老人擠到了他們身邊，便站起來，把座位讓給其中一位。陳騁也跟着站了起來，對面兩對年輕男女看到他們，也站起來把座位讓給了老人。

男孩讓女孩靠在椅子靠背上，自己用身體擋在外面。

陳騁和路遠航并排站在過道中，陳騁扶着椅子背，看着前方，路遠航身體保持着緊張的狀态，手臂展開，做着随時保護陳騁的姿勢，兩人之間有着一人寬的距離。

時間緩慢地移動着……

列車播音說着馬上到下一站，車內一陣騷亂，幾個人搬着大塊的行李，向車門口用力地擁擠着，周圍的人搖搖晃晃，罵聲不斷。

路遠航往陳騁身邊靠了靠，用身體圈住她，雙臂用力地支撐着自己的身體，任憑後面再大的力量，一直給陳騁留出了足夠的空間。

感覺着身後近在咫尺的路遠航，陳騁臉上突然覺得有點兒熱，呼吸也急促起來……她努力地平靜着自己。

別人都在躲閃着這幾個人，只有路遠航一動不動，用身體強硬地迎接着撞擊。眼看着一個人肩膀上的大包要撞到路遠航的腦袋，陳騁轉過身，手放在路遠航的腰上，往左側用力，路遠航顯然被她的動作吓到了，手臂松了下來，順着陳騁的力量側過身，側身的同時，右手緊緊地攬住了陳騁。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