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牽白馬,無蹤無際無痕

方無歸辭別了劍奕情盟甚至沒有足夠的時間去約定的地方,所以直接去了阜東,走到半路才想起來忘了跟樓孤岚借錢了。劍奕情盟有錢,樓孤岚更是樓家千金,家財萬貫,可他已經走出很遠,再折返也來不及了。

方無歸只好硬着頭皮繼續朝阜東走,他專走像是河畔或者山路這樣的偏僻小路,一想到屆時遇見唐且歌又要被催債就覺得頭好疼。進了阜東邊境,約定早過去好幾天了,方無歸雖然不說,但遺憾也是難免的。

當夜天還不算冷,他奔波得一身風塵,就在河邊接了點水沐浴,星空朗朗,明月當中,難得的好天氣。他坐在河邊擦去身上的水珠,長發如墨散下,月光籠罩着灑在他身上,給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柔光,他專注地想着奪寶會,想謝長亭,想樓孤岚,想好友是否還能再見……是被馬的嘶鳴聲喚回的。

怎麽會有馬叫?方無歸轉目一望,半濕的河水淺灘上不知何時站了一匹精壯白馬,毛色是少見的純白,洗刷得幹幹淨淨,神氣十足。踏站在夏夜的河灘上,天上繁星落在河裏,五色流光,周圍有蟲鳴莺語,再配一個月下仙人,美得像一副彩色油畫卷。

“逐月?”

方無歸微微詫異,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逐月親昵地拱他,方無歸沒坐穩,差點被拱進水裏,還好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那只手骨肉勻亭,指節分明,方無歸擡頭,茫然還似在夢中。

“千風。”

“無歸,可算找到你了。”

逐月最親他,見了他還興奮地用頭蹭他,還是謝千風把它拉走的,方無歸這才得空看着他道歉,“抱歉,我沒去阜西。”

借着月光,他再次打量了一遍這人,一副溫雅的俊公子皮相,腰間別着一柄折扇和收入黝黑刀鞘的窄刃短刀,發髻整齊地束在冠裏,穿着淺藍錦袍,一看就質地不凡。

謝千風沖他笑笑,溫聲道:“你呀,我等了一天沒等到你,想來你可能是有什麽要緊事,就去奪寶會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的找到你了。”

他手按在方無歸的肩上,真摯笑道:“無歸,這麽久不見,你過得好嗎?”

方無歸毫不懷疑,點點頭,關切問:“家裏的事解決了嗎?”

謝千風目光一斂,淡然笑道:“算不得什麽急事,義父要我殺一個人。”

他語氣輕描淡寫,似乎并不是什麽難事。方無歸視線從他的臉上移向他的腰刀,再是他遮在袖底的雙手,這是握刀的手,它有何樣的力量方無歸清楚,毫不懷疑這一點,便問道:“接下來作何打算?”

謝千風拉了他一把将他拉起,笑吟吟道:“不急,我先随你去奪寶會湊熱鬧,你再陪我尋他的蹤跡,可好?”

“也好。”

謝千風吧逐月換來,方無歸從剛才開始就有點懵,被拉上馬過了一會才問道:“去哪?”

謝千風把他按在馬上,笑道:“當然是帶你吃飯了,我猜你有好些天沒錢吃飯了。”

“……”

“這個空當告訴我,奪寶會有什麽事吧。”

方無歸心裏驚嘆他怎麽什麽都知道,但還是什麽都說了,“樓姑娘說朝中有人要對江湖人下手。”

謝千風眸光閃了閃,笑道:“她可有提過是哪位大人?”

方無歸淡淡道:“沒提。”

謝千風從他側腰伸過的手臂縮了一下,方無歸接着似是自語道:“朝廷的事我管不了。”

謝千風這才松了一口氣,笑吟吟道:“對啊,別和朝廷扯上關系。”

方無歸嗯了一聲。

兩人靠得極近,各懷心事。

阜東,杏花鎮上的店小二大清早就遇到了“奇怪”的客人。其中一個大清早就在吃,另一個語氣極其溫柔地問:“無歸,真的飽了嗎?會不會不夠?”

店小二納悶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空盤子,它們曾經是:蔥爆羊肉、東坡肉、清蒸魚、牛肉面……而現在,已經蕩然無存,就這樣那個穿藍衣服的竟然還問他吃飽了沒?而且好像是認真地在問……

謝千風問了半天确認他真的吃飽了,才喚了小二,上了一壺花茶,一邊看着方無歸慢騰騰地吃東西,沒忍住伸手摸摸他的頭,“離奪寶會還有一天,吃飽了就去睡一覺吧,養足精神才好。”

方無歸心想當我是什麽了?

嘴上卻道:“你呢?”

謝千風笑笑,“我要去打探情況,還要給你買晚飯,還要給逐月刷毛。”

“辛苦你了。”

“沒辦法。”謝千風笑道,“誰讓我養了兩只動物呢。”

方無歸沒轉過彎來,疑惑道:“動物?”

謝千風認真地溫聲道:“對啊,一只有點蠢,另一只更蠢。”

方無歸想了一會也沒想明白,就先回去休息了,他則幾天太累了,都沒睡個好覺,等醒來天都要黑了,謝千風也不在,他才突然頓悟……自己被耍了。

他聽到窗外有動靜,就走到窗邊朝下望去,謝千風在拿着刷子專注地給逐月刷毛。白馬很容易髒,謝千風幾乎每天都要給逐月洗刷。

察覺到他的視線,謝千風擡頭朝他的方向望了望,沖着他勾唇一笑,那廂東月已經升起,在這小鎮上格外寧靜祥和的氛圍。方無歸将半身縮回了屋子,正看到桌子上放着謝千風買來的點心,他沿着窗邊坐下,披着月色反複地擦劍。

謝千風剛認識方無歸的時候他還不是什麽驚鴻劍客,也不是什麽大俠,只是碌碌無名的方無歸。

謝千風剛離了京都沒多遠,還對将來的事充滿了好奇,沒走多遠遇上了打劫的山賊。高檐下長大的他總算遇到故事裏才聽過的事了,謝千風心裏躍躍,剛要拔刀替天行道,就有一人不知從何而來,跟一陣風似的,擋在他面前,背對着他,看不清正臉。

方無歸看都沒看謝千風一眼,對那打劫的冷聲問道:“你叫趙印?城郊一家三口是死于你手?”

他眼底波瀾不驚,黑得沉沉,似乎能看到身上殺氣騰騰,任是刀劍舔血的山匪也不由有些渾身發冷。趙印回過神來,啐了一口,“是又怎樣?!”

方無歸手裏的劍微微發顫,每個字都像是攆着滾過的,壓抑着的,咬得極重。

“你可悔改?”

“我呸,你算哪根蔥,敢來管老子的事!”

“拔劍。”

方無歸聲音凝着冷意,還是平靜,但卻能聽出來已經是怒不可遏。

他看着瘦削單薄的,趙印也沒把他放在眼裏,揮起掌中厚重大刀屠刀也似地撲了上去,然而一動手卻未及幾招,方無歸動作快得根本無暇去看就被一劍封喉了,劍快到連血都沒沾上,半響那具壯碩的身體就轟然倒地。

不能瞑閉的雙目裏全是愕然。

方無歸沒有收劍,而是順着那條小路向山上走去,手裏那把劍像閃電一樣将黑暗撕裂。

“額,你……”

方無歸停了腳步,将目光轉向他,剛才的震怒過後眼裏無喜無悲,謝千風頭次見到這樣波瀾不驚的眼睛,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只道了句:“謝謝你。”

方無歸道:“不必客氣。”

說罷便獨步走向了山上的匪寨。

謝千風牽着逐月一路走走停停,再次遇到這個人是在入了夜後。過度迷戀風景的下場就是到了天黑都沒能沒能走到小鎮上,謝千風心裏思忖着該露宿郊外了,偶然瞥到繁茂的桃花樹下坐着一個身影。

那人一仰頭将烈酒咽下,風一吹桃色花瓣飄得紛紛揚揚,落他滿肩,謝千風不知怎的就走了上去。

“一個人喝酒,很寂寞吧。”

方無歸掀起眼皮,黝黑的眼底閃着訝異的光,半響又垂下了眼眸。既沒答應也沒否認,而是又舉起半晃蕩的酒壇,這次直接被謝千風奪了過去,他們的視線碰撞了一下,那雙眼卻有些茫然,謝千風竟然覺得他很可憐,便問道:“你的名字?”

他問得唐突無禮,方無歸擡頭盯着他不語,在謝千風再次開口前才回答。

“無歸。”

“無家可歸?”

方無歸搖搖頭,語氣毫無波瀾。

“不見歸來。”

“哈。”

謝千風笑了一下,自來熟地在他旁邊坐下,問道:“為何迷茫?”

方無歸冷淡道:“你怎知?”

謝千風卻不尴尬,自說自話道:“天色不早,你不找地方休息,卻在這喝酒,不是心裏痛苦是什麽?”

方無歸遲疑了一會道:“……為何?”

謝千風道:“問你自己。”

方無歸反問:“千萬般惡,斬不盡殺不絕,當如何?”

謝千風道:“先除大惡,殺一儆百。”

方無歸又問:“想救的人是非不分當如何?”

“又能怎辦?難道我幾句話就能讓你改變主意嗎?”

謝千風答得理直氣壯。

方無歸更沉默了,過了半天才低聲道:“做不到。”

謝千風問:“那就問問自己跻身江湖是為了什麽?大俠的名號嗎?”

方無歸蹙眉,“我不在乎虛名。”

謝千風道:“那便是了。義父曾告訴我,這世上有千般惡,就有萬種善,切莫讓俠字成了負擔,但求問心無愧即可。”

方無歸眼睛閃了閃,問:“公子如何稱呼?”

謝千風笑道:“我姓謝,但凡我朋友都喚我千風。”

方無歸唇角一傾,綻出的笑容似雪中梅一樣淡,轉瞬湮滅。

“千風。”

謝千風站起身來道,“你是我離京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我贈你一招刀法作見面禮好嗎?”

“請。”

“看清楚了,這一招叫……”

謝千風抽刀,笑道,“抽刀斷水水更流!”

月升中天,月色如水。

窄刃短刀若霜雪般,在他手裏銀鏈閃閃。方無歸仔細看着,即使不精通刀法也能看出鋒芒之中的氣如長虹,如騰龍,成剛猛之勢。除卻收尾的時候難免有些不夠老練,方無歸當時想倘若給他三年江湖歷練,怕是要金鱗入海驚天下了……雖然他三年後都沒成什麽名氣,反而方無歸的大名無人不知。

謝千風一招抽刀斷水結束,方無歸還在一眨不眨地看着,便問道:“我教你一招,你又該如何謝我?”

方無歸默默地從袖中摸出一只陶瓷劣質的埙,挪到唇邊,嗚嗚吹出連貫的曲子。謝千風将刀收入刀鞘與他并肩坐下,待他吹完才問:“這是什麽曲?”

方無歸垂眸,又望了望今天的月色,道:“沒有名字。”

謝千風笑吟吟道:“就叫天涯雨如何?”

“好。”

方無歸似無奈嘆氣,“你說什麽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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