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逃亡
蒼景瀾幽幽轉醒的時候,他的大兒子正低着頭用蘸過烈酒的筷子順着肚子上的口子挑着他蠕動的腸子檢查。(寫這句話的時候,突然覺得,我是不是口味太重了……)
蒼天素覺察到身下的人有動彈的趨勢,慶幸自己事先把人四肢綁在床腳了,否則他掙紮一番,自己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事發突然,兒臣沒有準備止疼藥,您還是忍忍吧。”燒刀子酒越過外皮直接碰到細嫩的內肉,該是怎樣一番疼痛?
蒼天素低頭平複着嘴角的笑痕,口中道:“幸好沒有割破腸子,只要把肚子上的傷口縫合就好了。”
蒼景帝本來已經沒有血色的臉更白了一分,睜大眼瞪着他,疼得滿頭大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當然會疼。蒼天素細細打量一番他此時的狼狽情況,為了防止感染,挖箭頭用的刀子是在火上烤過的,一貼到肉就“吱吱”作響,現在空氣中還彌漫着一股燒焦味。
最為一個正常男人,蒼天素沒有随身攜帶繡花針的癖好,縫合傷口時也只能用切割成小條狀的薄刀片代替,再怎麽薄,都比正常的針要粗一圈。
就算被綁得牢牢的,他下針的時候,蒼景瀾的身體整個都在劇烈痙攣。
蒼天素第一次搞這種玩意,以前也只聽李宓提到過“外科手術”的事情,在軍營中生活幾年,閑來無事時倒是研究過一段時間,能不能成功還很難說。
這種手術其實很有講究,不是只把皮縫在一起就可以了,還要考慮到內肉,否則痊愈要很多時間。幾針下去,蒼天素滿頭大汗地直起腰來,将濡濕的手掌在衣服上磨蹭着,試圖抹除上面的濕冷。
他把搗爛的雷公藤敷在傷口上,将下擺撕成手帕寬窄的長條,浸泡在烈酒中,想着等一刻鐘後把雷公藤取下來後再給景帝包紮。
這人活不活下來還是兩說,幸好這裏就兩人,如果當真咽了氣,丢到那堆屍體中一把火燒了也不會有人發現。
他目前做的只是基本的外部消炎措施,沒有李宓口中手術必不可缺的“抗生素”,很大程度要依靠蒼景瀾自己的免疫和抵抗力。
蒼天素盯着已經昏厥過去的人,一臉漠然走到角落裏席地而坐,譏諷地牽動嘴角,一時竟然分不清楚自己是更希望他活下來,還是更希望他從此一睡不醒。
蒼景瀾還是太子需要積累軍功的時候,曾經随軍出征,打過幾場小規模勝仗,但是從來都是遠遠躲在大軍後方,還不曾受過這麽嚴重的傷。
就像蒼天素,寧願費幾倍的力氣拐彎抹角讓十幾個将領接受自己,也不願意加入戰場,把自己暴露在無眼的刀劍下。
天大的軍功都比不上他們自己的小命來得重要,一切都可徐徐圖之,活着是所有陰謀詭計肮髒交易的首要前提。
蒼天素看着蒼景瀾在掙紮間被磨得血肉模糊的四肢,和咬破皮的下嘴唇,腦海中豪無預兆地想起李仁锵那句咬牙切齒的“你真不愧是他的兒子”,一時怔然。
兩個時辰後,蒼景瀾終究還是醒了過來。剛睜開眼時,他神色間還透着些許茫然,一瞬間後,外露的情緒已經盡皆褪去。
蒼景帝抖了抖已經松綁的四肢,緩緩轉頭看向正冷眼注視着這個方向的蒼天素,汗水黏在眼皮上,視線中只是模糊的一團,影影綽綽,看不真切:“朕還活着?”聲音暗啞,噪咂難聽。
蒼天素有些失望,是不是每個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人醒來都是這句?他還以為眼前這個男人多少能夠有點創意。
蒼景帝撿回來一條命,自覺應該吃點好的慶祝一下,補充營養,加上他平日養尊處優,在衣食住行上極其講究,在吃上更是格外挑剔。這幾天,對于飲食上,抱了極大的期望。
在這種心态下,連續三十頓飯看到端到眼前的一成不變的米湯後,萬萬人之上過了十幾年皇帝生活的蒼景瀾終于再次發火了。
有沒有搞錯啊,景帝覺得萬分委屈,平白流了這麽多血,身體虛弱得要死,不給大補也就算了,吃了這麽多頓飯,你小子居然連個米粒都不肯讓朕看到。
每頓都是兩碗米湯,不到一個時辰就消化幹淨了。消化幹淨了不是最可怕的,他的肚皮還不能做到只進不出,蒼天素面無表情維持着一個時辰兩次的把尿工作。
對于蒼景帝來說,人生最大的恥辱,也不過與此。蒼景帝婉轉地抗議過很多次,也曾經絕食罷工過。
誰知蒼天素壓根不吃他這一套。他肯老老實實地喝湯,蒼天素就一勺勺地喂;他耍性子不肯喝,蒼天素就一碗碗地灌。
第二十六次被人粗暴地卸掉下颚撐開嗓子的蒼景瀾在心中淚流滿面,終于接受了殘酷的事實——對付一個只能躺在床上停屍,毫無還手之力的可憐人,他的大兒子顯然沒有尊老愛幼善待殘疾人的覺悟。
在蒼景瀾三十五年的人生中,一直是衆星捧月的對象,日月星辰,都只繞着他一人打轉,性格唯我獨尊說一不二,猛然碰上蒼天素這麽個不識相的,那感覺就跟被人一板磚正正拍在臉上似的,心裏要多別扭有多別扭。
傷口好得差不多的時候,蒼天素動手準備給他拆線。
這次跟上回意識不清的時候可不一樣,蒼景瀾明明白白地看着他大兒子在火上烤薄薄的刀片,在上面澆上烈酒,刀尖上冒出白色的煙,袅袅向上方散去。
一番漫長的準備工作下來,蒼國景帝陛下已經從頭涼到腳底,心寒了三分,更不要說拆線的過程了,疼得死去活來,偏偏為了面子還要死死忍住不出聲,受夠了生不如死的罪。
蒼景瀾從小到大都沒受過什麽傷,一輩子連劃傷手指的次數都數的過來,甚至連三四歲時被螞蟻咬中腳趾頭,都被他當一件人生大事,牢牢記在腦海裏,這次遭了這麽大的罪,早把害自己成這樣的人恨上了。
堂堂大蒼國皇帝,是怎麽出現在使節隊伍裏,打扮成普通小兵的;又是怎麽跟“流寇”起沖突,被人一箭射中,墜下山崖的,蒼景瀾沒說,蒼天素也沒問。
同樣的,原本應該老老實實待在西北軍大營的鎮北将軍,是怎麽跑到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還好死不死順手救下當朝皇帝的,蒼景瀾也沒有開口打聽的意思。
兩個人心中各自有數,小心翼翼地避過雙方的雷區,幾天下來,除了強制喂飯和強制排洩的時間,相處得竟然還算不錯。
蒼天素每隔一個時辰,都會去谷口探查一番,看有沒有人追下來搜索,過去了這麽些天,都沒有發現有人走動的痕跡,連段羽都失了消息。
仔細想了想,蒼天素注意了一下每天癱在床上百無聊賴打哈欠的蒼景帝,終于給自己心中的疑惑找到了答案。
蒼景帝這次恐怕真的打算除掉段羽,僞裝在使節護衛中,一來是想要親眼确定段羽的死亡,害怕自己弄什麽幺蛾子,二來,恐怕帝都那邊出了問題。
前幾天起争端的三派人馬,恐怕還沒有争出勝負來,否則不拘誰獲得了最後的勝利,一定會派人下來搜尋景帝屍體。
唯一的疑點就在于,究竟發生了什麽,能夠讓皇帝行蹤這麽機密的消息洩露出去。除了這種正正經經的國家大事,蒼天素想不出什麽理由,能讓段羽耐着性子,為了怕暴露自己也在這個山谷中,這麽長時間不給自己音信。
想通了其中的關節,蒼天素心中後怕不已。他之前為了給段羽脫身,設計了種種可能,萬般變化,看似天衣無縫,沒有破綻,其實不然。
若然蒼景帝派來的是個尋常人物,自然發現不了其中的玄機,但是如果一國天子屈尊而來,他真的沒有把握能夠成功偷天換日。
若不是中途出了差錯,把蒼景帝的計劃全盤打亂,段少将軍如今恐怕不知埋骨在何方了。
第十二天的時候,段羽打小養的一對白雕找到了他,這對雕在幾年前,還曾經讓抓耳撓腮實在沒有辦法的段羽拿出來獻寶,試圖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蒼國大皇子勾引出營帳。
蒼天素在白雕腿上的竹筒裏把卷紙拿出來,匆匆看了一遍,無視掉蒼景帝在一邊搔首弄姿抛媚眼的暗示明示,面無表情拿出火折子将其燒掉。
他從鞋底夾層中掏出特制的紙張,咬破手指在兩張上各寫了幾個字,重新用竹筒封好,喂了幾塊肉,将兩只雕放了出去。
蒼景瀾冷眼看着兩只雕朝兩個方向飛走了,不輕不重道:“看不出來,你倒當真搞出了一點名堂。”
蒼天素剛剛寫的字并不是無極大陸上的文字,固然是為了防止兩只雕半路被人截住,恐怕更多的還是為了防他這個就在旁邊站着看的父皇。而且顯然,自己的大兒子除了西北軍,手下還有第二支勢力。
區區四年時光,能在貼身服侍的曉絲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覺發展出另一隊人馬,蒼景帝此時冷眼旁觀,頗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蒼天素沒有理會他的挖苦,在藥品食品一應俱全的小屋子裏轉了兩圈,打包了一些必備物品,口中道:“您這次玩的有點大,昨天亥時承國突然發難,出兵占領了這塊地方。您的使節團和八千西北軍寡不敵衆,被迫後撤。兩國在一個時辰前息戰。”如今承國來搜查的士兵恐怕已經到了山谷入口處了。
他一邊說,一邊扯着一臉不情願表情的蒼景帝繞着早就計劃好的隐蔽小道繞出了山谷。幸好本來打算将段羽偷偷送到承國去,雖然因為承國人力調動,警戒加強,原先買通的人手恐怕不能派上用場,但是大體行動路線蒼天素還是有數的。
他只要自己和蒼景瀾能夠順利潛入承國,抵達兩千裏外的小鎮隐嵩,就能順着最初的安排,從岳國安全返回蒼國。
蒼天素剛剛已經分別給段羽和趙六下了指示,就看兩隊人馬有沒有本事,在兩人抵達隐嵩之前把人手調換過來,讓段羽的人馬全班接替掉趙六的手下。不到逼不得已,他實在不願意暴露趙六的盜宗勢力。
當然,目前最重要的,是看自己有沒有本事,拎着面前這個非暴力不合作的父輩穿過承國的重重防線,抵達隐嵩鎮。
一把火燒了小屋的蒼天素好話說盡,好不容易把肩膀上的四個沉甸甸的包裹分了兩個丢到了蒼景瀾身上,直覺得額角青筋在隐隐鼓動。
民間都說兒女生來就是父母的債,蒼天素越跟眼前這個年逾三十的老男人打交道,越覺得,這句話實在應該反過來說,才顯得貼切。
當看到蒼景瀾皺着眉頭嫌棄粗布麻衣和玉米面幹糧的時候,面皮已經變色了的蒼天素萬分惱火,他上輩子得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腌臜事,老天爺震怒,閻王爺發火,三清菩薩齊顯靈,才能把這麽個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男人丢到自己頭上,生生折磨得他這輩子天天提心吊膽,擔驚受怕。
他低下頭看看左手幹巴巴的饅頭,右手幹巴巴的煎餅,再看看蒼景瀾緊抿着的嘴唇,沉默了一下。
要知道饅頭煎餅不同于前幾天喝的米湯。
蒼國大皇子于是開始思考,自己要是故技重施,再卸了下巴硬塞,有多少可能把這個軟硬不吃的蒼國皇帝活活噎死。
而且蒼天素最大的顧慮在于,今時不同往日,蒼景瀾箭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早不是前幾天那個癱在床上挺屍的樣子了,皇帝平日雖然用不上,到底為了強身健體練得弓馬娴熟,看看自己的小細胳膊小細腿,要是當真硬來,吃虧的不定是誰呢。
蒼天素從來不在事關自己生命安全的大事上馬虎,當即不再搭理把腦袋撇到一邊進入病嬌狀态的景帝陛下,就地坐下,自己默默地啃起幹糧來。
不樂意吃?沒有關系,蒼天素深知自己帶的口糧看着不少,其實只夠一個人的分量,你現在扮清高不願意吃,以後就是直接吃不到了。
自己已經盡到了做兒子做臣子的責任,該說的說了,該勸的勸了,到了當真挨餓的時候,你難道好意思反過頭來責罵我?跑路過程中諸多不便,哪裏來的熱水大鍋煮米,我丢下成袋的米,帶着即食的幹糧上路,這你也不能怨我吧?
對于自己在隐晦地給蒼景帝使絆子這件事,正一臉嚴肅将卡在嗓子裏的饅頭死命往下咽的蒼天素,堅決不承認自己是故意的,是有計劃的,是居心叵測的,是幸災樂禍的。
蒼景帝的骨氣可不是嘴上說說的,他硬打起精神跟着蒼天素東躲西藏避開四處搜查的承國士兵,每天趕十個時辰的路,三餐還只往肚子裏塞樹上摘的野果,死活不肯碰那四袋子吃食。每天走得腳底下血淋淋的,鞋底子早磨破了,大冬天出一身熱汗,硬是肯撐着不叫一聲苦。
蒼天素前四天還有心情看熱鬧,第五天一覺起來,面對渾身跟點了燥炭似的景帝陛下,他終于對自己傻乎乎幼稚得可笑的“報複”行為覺得愧疚了。
蒼景瀾中了風寒,燒得人事不知,整整昏睡了兩天兩夜,索性蒼天素将配好的風寒藥帶了不少。
因為兩人避着人煙走,路邊沒有農戶借藥鍋,只得用兩塊大石頭榨出汁後,撬開嘴巴硬往嘴裏灌。如此四五次,高燒不僅沒有退下去,反倒越來越厲害了。
一跌一撞好不容易背着氣息一天天弱下去的蒼景瀾趕了兩百裏路,眼見前面有火光,就算明知道兩人如果暴露在人前危險重重,蒼天素還是硬着頭皮咬牙迎了上去。
早在蒼景瀾昏迷無法反抗的時候,蒼天素已經把兩人的裝束換掉了,普普通通的農戶打扮,腳下踏着破破爛爛的草鞋,他還用個大被子把蒼景瀾裹得嚴嚴實實的,心中打算好就裝成逃難的農民夫妻。
幾日行過來,在路上确實碰到了不少攜妻帶子的難民,因為冬季已到,承國蒼國交界處收成一年比一年少,再加上戰亂來得猝不及防,蒼天素估摸着兩人的身份應該引不起太大的注意。
等一靠近,蒼天素看清楚這幾百人打扮,眉頭重重向上挑了挑。這幾百人,零零散散看似随意地坐着,每個人腳邊都丢了一支兵器,有的上面還沾了血。
身上的衣服比蒼天素現在穿的還破,大冬天只有一件布坎肩,一件長褲,甚至還有人在打赤膊,凡是穿着上衣的,胸前一個大大的“囚”字,分明是承國的囚服。
蒼天素若無其事地将目光往後放去,見好歹還是有幾個帳篷遮風擋雨的,再伸手一探被子裏蒼景瀾的體溫,知道再拖下去人八成就燒傻了,暗嘆一句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三年前,他還優哉游哉地坐在軍帳裏感嘆承國太子這一派“囚兵營”建立得漂亮,想不到,今天正巧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