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胡亥在柳陂的話還沒說完的時候，就對他的話嗤之以鼻。張環兒這個人算不得聖人，但是唯有兩個品性導致胡亥對他一直十分信重。

一則是對他的忠誠，二則是他的自重。

一個奴才談到自重什麽的或許可笑，但是對幼年失母，無人教養的胡亥來說，純粹是身邊的張環兒一點點帶大的。誠然胡亥心中有着極大的陰暗面，但是張環兒對他的影響還是有的，至少對于某些事情，他能克制住暴虐的心态。

而這也導致胡亥完全不相信張環兒會做出偷竊這種事情。在他們最失魂落魄的時候張環兒都不曾做出這樣的事情，更何況是在處境變好的現在。

但是趙高……他抿着下唇，瞥了一眼柳陂，壓着嗓子說道：“回去。”

柳陂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但立刻反應過來，“是。”原本沖着剛才胡亥的氣勢，柳陂還以為這位十公子會直接找到趙大人頭上去，誰知道竟然是忍了下來。也是，這秦皇宮中，哪個敢得罪趙高這位大紅人呢？

豈料回到屋內後，胡亥給柳陂下達的第一個指令便是，“你現在去內宮獄探望張環兒，然後回來跟我說清楚情況。”

“十公子，那可是內宮獄啊。”柳陂詫異之下脫口而出，趙高掌管下的內宮獄那可是有去無回啊！

胡亥挑眉不耐地說道：“按照律法，犯盜竊者，可有禁止探望的條例？”柳陂噎住無法說話，按照內宮律法的确是沒有這樣的要求，但是也從來沒有人敢在別人下獄的時候前去探望。在商鞅變法之後，秦朝的律法越發嚴苛。連坐，酷刑等種種規定之下，讓人聞而變色。即使沒有問題，柳陂一想到要進去內宮獄便內心忐忑。

“還愣着作什麽？還不趕緊去？你現在是我的侍從，難不成還在等着我領你去嗎？”胡亥厲聲喝道，讓柳陂不敢不從。

看着那新來的侍從踉跄轉身，胡亥的臉色變得越發冷漠，這人如果真的去了，胡亥還會考慮留下他，如果沒有……就等着吧！

沒有再把柳陂放在心上，胡亥下意識咬着食指關節想着法子。無論如何，張環兒都是他最信重的人，他絕不可能放縱自流。更何況那樣的理由太過可笑，簡直是明晃晃的誣陷……可是張環兒不過是個內宦侍從，有哪裏值得他人特地想出法子來陷害？

而且，居然還是趙高下令。

就算趙高掌管內宮獄，但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他過目，像是張環兒這樣的小事，指不定他手下哪個人就打發了。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把人救出來，胡亥暫且撇下心裏的疑惑不談。

“阿青，給我說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胡亥摸着下巴看着眼前有些忐忑的青年。胡亥身邊伺候的人當然不止有張環兒一人，但是他并不喜歡旁人近身的感覺，都是張環兒在伺候，而阿青便是負責守門的侍從。

“回公子，午時過後，張總管正在清掃您的屋內，忽而門外闖進來幾個人，說是奉了趙大人的命令逮捕張總管。說是，說是大公子一年前丢了一枚玉佩，然後近日有人似乎看到張總管身上有類似的事物，因而趙大人派人前來。”阿青口齒伶俐，三言兩語便把事情都說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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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氣得牙狠狠，他不招惹扶蘇，扶蘇的破事卻自動找上門來了。扶蘇的一枚小小的玉佩，卻要搭上他身邊人的一條性命，而他卻連置喙的餘地都沒有。他揮揮手讓阿青退下，心裏也清楚阿青也不可能知道得更多了。

背着手在屋內轉了幾圈，直到日暮落下，有人來請示晚膳都被胡亥趕走了。之後又有阿青回報，直到此時柳陂都還沒回來。

胡亥冷哼一聲，即使因為童音而顯得發軟，卻依舊帶着莫名的氣勢，柳陂是不想活了。即使是趙高送來的，他不喜歡，他還能留下命來不成？

可是與此同時，他也有些洩氣，他身邊除了張環兒一人，餘下便沒有他能夠相信的。不論是有人針對他亦或是失去張環兒，對胡亥來說都是巨大的打擊。即使是十分早熟的胡亥，此時也有些慌張起來。

門外飄飄揚揚下起了雪，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初雪的飄落帶來了徹骨的寒意，下人忙不疊給胡亥起了火盆，驅去一屋的寒意。屋內點起了燭火，暖黃色的光芒遍布室內，隐隐綽綽的人影倒映在窗上，帶着朦胧的美意。然而胡亥的手腳依舊冰冷，甚至完全沒有感受到一絲絲暖意。

他靜靜坐了半夜，直到燭光燒到盡頭，搖搖曳曳中失去了最後的光亮。

胡亥不甘地抿着唇，完全沒有睡意。

黑暗中有什麽東西睜開了眼睛，紅色的光芒顯得滲人。舒展開身體，飄飄忽忽從窗外飄進來，看到還坐着的胡亥，他小呆了一下。

即使是他也感覺到胡亥身上不喜的氣息不敢貿然上前，躊躇地飄前飄後，最後仍在身後徘徊。許久，撅着小嘴，他在身上摸摸索索，最後扣出了一顆灰不溜秋的東西，他一直寶貴地藏在珍愛的小帕子裏。不舍地看了好幾眼，他扭着小身子飄到了胡亥面前，怯生生地伸出小手，“呀，呀～”

胡亥正發怔間，被咿咿呀呀的聲音給叫回神，低頭便看見一雙紅色的眼珠子在眼前一閃一閃。近在咫尺的距離讓胡亥的心跳了一下，在辨認出小胖娃後才放下心來。

而後，他注意到了那雙伸出的小手。

小手上有一顆圓溜溜的東西。

……那是胡亥送給五兒的東西之一。

或許不該這麽說，因為那只是胡亥在燒東西時不小心跌落下去的松子糖。但它卻是所有東西中最得五兒喜愛的。胡亥時常能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來看，然後偷偷笑起來，那笑容開心極了。

胡亥曾經逗弄過他，說這糖果在陽光下還會發出很漂亮的光芒。這小胖娃居然摸着個陽光不強烈的時候，舉着糖跑到了日光下，頂着袅袅青煙好奇地看着。驚得胡亥在有外人在場的時候還忍不住呵斥他進來。

而現在，他把這顆糖果送給胡亥。

胡亥越過了他伸出來的小手，把他摟到了懷裏。冰涼的寒意一瞬間纏繞上他四肢，凍得胡亥顫抖了一下。

五兒也抖了一下，好奇地看着胡亥摟在他肚子上的雙手，正好相反，他感受到了十分舒服的溫度。這種感覺十分熟悉，在什麽時候，也有一個人這麽溫柔地摟抱着他，哼唱着輕緩的小調。

這一夜，初雪飄落的時候，胡亥倔強地摟着個小冰爐過了一晚。

第二天胡亥便不停地打噴嚏，看着死活叫不下來，團縮在櫃子頂上忏悔的小胖崽，胡亥吸吸鼻子，踏着晨光去上課。

而柳陂，便是在胡亥下課時守候在聚英殿外。見着胡亥出來，他連忙上前，跟着其他的侍從無二，恭敬地說道：“公子，小人查探到些東西，您看……”

胡亥揮袖說道：“回去再說。”

“是。”

身後，扶蘇正好從殿門出來。十一二歲的年紀，正是半大不小的少年，俊朗溫柔的面孔帶着幾分不解，轉頭看着身邊的侍從，“十弟身邊的侍從，是換了？”

嚴誠笑道：“正是，大公子何時也會關注這個了？”

扶蘇笑而不語。

這廂胡亥心裏早就一下子飛遠了，不論柳陂帶回來的是何消息，都不會是好消息。

果不其然，在書房內，胡亥還未發問，柳陂早已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說道：“公子，昨日下午，小人早已經趕到了內宮獄，原本是想打聽人在何處，卻沒想到那負責記錄的人竟然是小人的老鄉，他見小人一頭霧水，便私底下打算行個方便。卻沒想到當他查到那人時，卻發現那人被關在了玄牢。”

內宮獄內當然還有細分，天地玄黃四個牢中，若說黃字牢裏的人只是不得出獄，卻還能留下條性命，然而從玄牢起，便都是需要遭受酷刑至死的囚犯。

“見到人了嗎？”

柳陂低着頭，雖不能看到胡亥的臉色，卻從他波瀾不驚的語氣中感覺到了絲絲壓抑。然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六歲小童來說實在太過可怕，柳陂內心苦笑，嘴上卻不敢怠慢，連忙回應：“見到了。”

“因着對探監的事情律法沒有禁止，所以小人提出了見面的要求并沒有得到拒絕。被領着到了玄牢去後，小人在玄字二十三號房見到了張公公。張公公精神還好，知道是公子派人來見他後十分感激，并要小人勸說公子不必顧忌他的性命，千萬不要輕舉妄動。”柳陂說這話的時候有些膽顫心驚，生怕胡亥一氣之下就給他辦了，直到說完後胡亥沒有什麽特殊反應才松了口氣。

擦擦汗，他繼續說道：“而後小人又問了張公公到底發生了何事，張公公說他也不清楚，但是聽押解他的那幾人說道原是扶蘇大公子的玉佩掉落已有一年，卻在近日于張公公身上發現。雖然搜查時沒搜出來，但是張公公的罪名還是沒有洗脫。而且這件事已經在王上那邊備案了，因而趙大人才會直接就派人逮捕了。”

說完最後一句話後，柳陂閉口不言。

任誰都知道是什麽意思。

不論胡亥再如何心切，都不可能違抗秦王的命令。

……嬴政眼中只有他的長子扶蘇，只要有這個人在，任再多的兒子都動搖不了他心裏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