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之間燃起了數堆篝火。
申屠拿着羊皮酒囊,看向不遠處的羅宛。羅宛獨自坐着。
就像他喝什麽酒仿佛都是一個姿态一樣,申屠覺得他行走和坐着似乎也永遠是同樣的姿态。
無論是在喧鬧的市街或者荒蕪的古道,無論在最華麗舒适的屋舍還是這一無遮罩的郊野。
永遠的随遇而安,永遠的格格不入。
申屠覺得自己這樣帶勁的揣測,就算對方不知道也實在唐突,于是向羅宛揚了揚手上的羊皮酒囊。羅宛根本沒看向他這個方向,卻慢慢起身走了過來。
申屠把酒囊扔給他。羅宛接住,飲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像一道灼燒的火焰,給身體帶來一陣暖意。他将酒囊遞回去。
“你知道應天長。”申屠開口,聲音有些幹澀。“對信遠镖局做了些什麽?”
“他殺了你們镖局的總镖頭寧越武。”
申屠嗤了一聲。“他這麽跟你說的?”
羅宛不語。
“你信?”
羅宛仍舊不語。
“他沒有殺寧總镖頭。”申屠從齒縫裏一字一字道。“他還不如殺了他!”
七年前信遠镖局的镖頭寧越武曾經押過一趟镖。一趟用銀兩賠不起的镖。
那年的信遠镖局還處于鼎盛,寧越武憑手中一杆□□,三十六路為镖局掙出了信、遠二字的名聲,任誰也不能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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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在經過洵陽地界時,卻失了這趟镖。
用錢賠不起的镖,他只能用命去賠!
寧越武自盡以謝,信遠镖局一夜将傾。支撐住這個局面的是申屠,他帶領餘下的镖師,在慘淡的境況中掙紮了七年。
只要他申屠在一日,信遠镖局的镖旗就絕不會倒!
劫這趟镖的人自然就是當時身處敗雪閣的應天長。
“因此我們決不會接受他的恩惠。”不僅如此。“有朝一日若讓我遇上他,我必定要報仇!”
羅宛沒有答話。他實在也不知道答什麽話。
一陣風吹過,火舌向一邊歪斜。在晴朗而沉重的夜空之中,星辰和月亮都顯得極其碩大潔淨。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如果不是因為這刻骨銘心的寒冷,又怎能見到這般浩瀚壯麗的景象?
“你竟肯為他受這種罪。”申屠又似贊嘆,又似不屑的說。“他不配有你這樣的朋友。”
羅宛道:“朋友只有交與不交,沒有配與不配。”
申屠大笑:“就沖你這句,我應當敬你三大碗。”随即笑容一斂,肅然道:“想必你已知道了這趟镖的來龍去脈。”
羅宛道:“我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申屠問,顯然并不怎麽相信。
“我只知道這趟镖,對貴镖局必然極為重要。”羅宛道,他的眼睛專注的盯着暗紅的火星。“萍水相逢,我陪镖頭走這一程。還請镖頭不必把這當做誰的恩惠。”
“我卻知道的很。”申屠說,聲音平靜的出乎意料。“我知道這其中艱險。信遠镖局式微已久,正因如此,我更不該放棄,這趟镖我無論如何,也要走完!”
他伸出手拍了拍羅宛的肩膀。“何況還能交到你這個朋友。”
寒冰一般通透的夜色之下,羅宛不能不有些動容。他的目光突然變得遙遠。
是否他也想起一些曾經發生的事情?這樣純粹而率直的好意。他不是沒有見過,不是沒有得到過,不是沒有付出過。有白首如新就有傾蓋如故,那麽多傾蓋如故,滿座的高朋,美酒和絲竹,華筵和燈火,文武切磋和拊掌大笑,像極璀璨的夢幻泡影。
應天長在高山之巅。此刻是否比他更冷?
而他尚有這一口濁酒暖徹肺腑。應天長有什麽?
羅宛完全就是在多慮。此刻的應天長無論在誰眼裏看來都簡直好的不能再好。
除了一些因為天氣原因交通不便的所在,他已經把崆峒逛了個遍,至少和一百個人打過招呼,不費吹灰之力的給衆人留下一個親切的話痨的印象,并且投桃報李的聽到許多新鮮事情,諸如掌派最愛吃生蘑菇,醉門的徐掌門其實滴酒不沾,申掌門與其前夫可歌可泣的愛恨情仇之類,頗感滿足。
午後他逛到紫霄宮前的平地,見崆峒弟子正在習武。崆峒流派衆多,武學蕪雜,衆人所使兵器也是花樣百出,十八般之外還很有些奇葩。應天長遠遠的晃了幾眼,深知偷窺人家門派練功是大忌,目不斜視的繞過,見紫霄宮背後有一處凸起的高崖,就信步踏上。走了兩步,心念一動,道:“顏兄。”
崖邊那人回過頭來,正是顏骞宥,迎風負手,老神在在的。“公子怎麽走到這裏來了。”
“顏兄又為何在此?”應天長随口反問。
顏骞宥鎮定的吐出倆字。“躲懶。”
應天長不由為之感動,就差上去握住他的雙手:“好好好,你必成大器。我年少時習武,也總是躲懶。”
顏骞宥苦笑。“躲懶還成大器,那是公子。我們這都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怎麽比。一會兒要是見着我師尊,還請公子不要告發。”
他這一出老老實實的此地無銀三百兩,應天長有點不知道說什麽好,心情着實愉快起來,便道:“不知顏兄用什麽兵器。”
顏骞宥道:“跟公子一樣,用劍。”
“那正好。”應天長拊掌。“顏兄若嫌練功煩悶,不知可否願陪在下過兩招。”
果不其然,顏骞宥眼睛亮了起來。
應天長當初既以敗雪閣三劍之一聞名江湖,劍上造詣可想而知。但真正看過他出手的人卻沒有幾個。
相比之下,他的其他幾項褒貶不一的技能顯得更為突出,連他的輕功都似乎要比劍法要好。甚至有人懷疑他根本就不會用劍。
跟羅宛完全不同,即使他劍法天下無敵,也很難說得上是一個劍客。
但這個誘惑對于顏骞宥來說還是足夠了。他拿腳往下走。“我去取劍來。”
“不必麻煩。”應天長随手拔出琅玕遞給他。“用這個就是。”
顏骞宥低頭看着劍,有點轉不過彎。“那你用什麽?”
“我用劍鞘。”應天長說,又添一句。“顏兄別誤會,我不是托大,要是顏兄願意,也可以我用劍,你來用鞘。”
世上竟有随手把佩劍給人的人!顏骞宥一時難免恍惚,開始替自己受到的誘惑感覺羞恥。但他還是選了劍鞘。“因為我平常用木劍慣了。”他也很誠懇的說。“還請公子手下留情。”
應天長究竟有沒有手下留情是個很值得考究的問題。
劍應該要快。于是他的劍很快。劍應該要準。于是他的劍很準。他的劍不像是為自己揮的,倒像是為別人揮的。
這是一路毫無色彩的劍;連作為基底的白色也沒有。應天長如此專心致志的出劍,不像是在切磋,也不像要求勝。
驀地,顏骞宥停了下來。
“公子之後的劍,我接不住了。”
“四十四劍。”應天長的劍尖仍舊保持一個向前刺出的姿勢,仿佛這比試随時還會繼續。“如果你手裏拿的不是劍鞘,你至少還可以再接二十劍。”
顏骞宥搖頭。“我能做出反應,但未必接得住。二十劍之後,我連反應的機會也不再有。”
應天長的劍尖垂了下來。“是手沒有機會,還是眼沒有機會?”
“手。”
将劍回入鞘中,應天長感嘆:“如果我不瞎,十年之後,崆峒掌派人非你莫屬。”
顏骞宥非常認真的搖了搖頭,卻問道:“公子這次來崆峒,究竟所為何事?”
應天長微微一笑,并不作答。顏骞宥又道:“公子是聰明人,我自知不夠聰明,只好單刀直入。我想,公子恐怕和什麽人另有約定?”
應天長還是不答。顏骞宥道:“公子若不想說,我也無法勉強。只是公子所圖之事,若有損于崆峒,則在下雖力弱,身為崆峒弟子也必不會坐視。”
應天長嘆了一聲,拍拍他肩膀。“你想太多了。令師明察秋毫,你所擔心的,他又豈會一無所覺。我雖看着不像什麽好人,……”他說到中途,突然話鋒一轉道:“你的眼又能有多少機會?”
顏骞宥一愣。“我不知道。”
“即是說你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看不清楚的招式?”
顏骞宥不語,竟是默認了。
應天長握住了劍柄。顏骞宥渾身的汗毛聳立起來。劍身與劍鞘緩緩摩擦過,竟是與方才完全不同的聲音!
“那麽,你來看看這幾劍如何?”
章七 抉擇
江水緩緩的流淌。承載午後日色的那一片波紋,閃爍着上元夜火樹銀花一樣的燦爛光澤。
水面幾乎與兩岸漲平;那垂柳毫不費力就可将柔軟的枝條蘸到水中去。即使把手中的劍插入地裏,只要經一夜雨水也能毫不猶豫的開出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