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府之行(上)
青桐沒有從正門進去,她找了個僻靜的角落抱着靠近葳蕤院院牆的一棵大樹,嗖嗖幾下爬上去,隐藏在層層綠葉之中。側耳傾聽裏面的說話聲。由于是夏天,房門是開着的,加上青桐的聽力比一般人好,所以裏面的對話她也能聽個大概。
先是林世榮跟黃氏說自己要去拜訪朋友,今晚會晚些回來。黃氏溫聲應下,接着吩咐墨雲去馬廄牽馬。
林世榮收拾完畢,換上外出的衣裳,出了葳蕤院。他一走,就聽黃氏說道:“春蘭和鈴蘭怎麽回事?這麽長時間還沒回來。”
就聽金嬷嬷答道:“她們也許要安撫大小姐呢。”
“安撫?”黃氏從鼻子裏輕哼一聲。她随即又想起了春蘭和崔嬷嬷的關系,心裏頓時敞亮了。
她接着淡淡說了句:“随她去吧。”
就在這時,耳尖的青桐隐隐聽見一陣孩子的哭聲,似乎是安源的聲音,她的心不由得一緊,正要跳下樹去,就看見茉莉小跑進了院子。一進門就說道:“太太,那江府派來下帖子了,說是請太太和大小姐去江府賞荷。”
黃氏明知故問道:“外面是誰在哭?”
茉莉輕笑道:“是青梧院裏的,大的小的一起替大小姐求情,老爺動了怒,把源少爺吓哭了。”
“呵。”黃氏嘴裏發出一聲冷笑。
青桐聽到這裏,再也藏不住了。她抓着一根樹枝蕩了一下,像猿猴一樣,靈活地跳了下來,穩穩地落到地上,把黃氏等人吓了一大跳,黃氏驚慌喝問道:“誰?”
青桐調皮心性大起,順手在地上抓了幾塊土坷垃,啪地一下扔進院裏,正好砸在出門查看動靜的金嬷嬷和黃氏身上。
黃氏愈發動了怒,忙令薔薇和茉莉趕緊去看個究竟。
等兩人出來,青桐早拐上另外一條往大門口跑去了。
此時正準備出門的林世榮正被白氏和林安源堵在二門處。白氏泣聲懇求:“老爺,就不能顧念一丁點往日的情份嗎?想當初咱們的貓兒出生時老爺是何等高興,日日抱在懷裏,還說她生得像她死去的祖母……她犯了什麽錯,你罰我就好了。我以後會好好教導她的。”
林安源也怯怯地求情:“爹爹,源兒只有這一個姐姐,你別罰她了好不好?我以後好好聽話,再也不惹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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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榮一看到這母子倆,心情就十分不好。
他沉聲喝道:“白氏,我不是早說過,你和源兒身子不好不能亂走嗎?”
白氏仍站着不動,低頭說道:“只要老爺饒了貓兒,我們這就回去。”
林世榮黑臉怒斥:“你當你是誰?還敢跟我讨價還價。趕緊給我滾回去!”
白氏身子瑟縮了一下,突然擡起頭來,一臉凄苦的神情:“老爺果真不念一點舊情?果真容不下自己的親生女兒?”
青桐實在看不過去了,挺身閃了出來。白氏和林安源一看到她安然無恙地出來,不禁心中一喜,趕緊撲了上來。
林世榮又是詫異又是惱怒,他正要開口訓斥青桐。就見青桐平靜如水的臉龐上現出一縷難得的笑容,脆聲喚道:“爹。”
林 世榮有一剎那的錯楞,片刻之後,他才知道青桐叫的不是自己,而是身後,那個穿着一身灰撲撲衣裳的瘸子。他心中的那股無名之火越燃越怒。這個女兒自從回府以 後,從來不曾聽她喊過一聲爹,卻對着那個鄉下土包子叫得那麽親熱。林世榮臉上陰晴不定,目光不善地打量着李二成。
李二成是第一次見到林世榮,一看到對方儀表非凡,一身貴氣。再瞧瞧自己這副寒酸醜陋樣子,頓覺自慚形穢。他剛才在客房正和王氏商量着要出門一趟,剛好聽見有小丫頭議論說青桐打人被罰的事情,當下心中着急,便硬闖了進來。
李二成拖着瘸腿上前,恭敬地彎身說道:“林大人,我家青桐自小長在鄉下,雖然江老夫人在船上好心教過她,可時日太短,她不懂大戶人家的規矩也是正常。還望大人不要計較。”
林世榮驕矜地掃了一眼李二成,緩緩說道:“林某和內人十分感謝你們夫妻倆的收留之恩。謝禮可曾收到了?”
李二成頓了一下,忙說道:“已收到,只是——”
林世榮揚手打斷他的話:“收到便好。那麽,你們夫妻倆是投親還是回鄉?”這是在暗裏趕人了。
李二成自然能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不覺十分窘迫。
白氏于心不忍,剛要說話。就見青桐走過去看着林世榮道:“你盡管放心,他們是不會在這裏住下的。你給的銀子他們也不想要。”說着,她模仿着村中婦人聊天時的語調:“哎喲歪,我的命也不是那麽苦。遇到兩個爹,到底有一個好的。”
林世榮氣得臉都綠了。他低喝道:“孽障,給我閉嘴。”
青桐扭過臉,走到李二成身邊,用抒情的口吻說道:“爹,我越和某人接觸,就越覺得你的好。”
“桐兒……”李二成既感動又擔憂。
林世榮已經忍無可忍了,他氣得笑出了聲,厲聲吩咐兩個小厮:“墨雲,書棋,你們兩人把他們三個給我轟回青梧院,再找人将那道門給我封死了,只留個小孔送飯即可。”
兩人遲疑了片刻,低頭應了一聲。
白氏的臉色變得慘白,李二成則是既驚又怒,他以為青桐回到府裏肯定能過上好日子,哪裏想到剛回府第二天就被關被罰的。
李二成這會兒顧不得什麽禮節不禮節,大聲反駁道:“林大人,你不能這樣!”
林世榮不屑地瞟了李二成,冷淡地說道:“這是林某的家務事。與外人無幹。”
李二成臉梗着脖子接道:“可我不是外人。”
林世榮壓着怒火,質問道:“你不是外人?那你是誰?到底誰才是他的親生父親?”
白 氏這次終于壓抑不住了,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道:“老爺就這麽不待見我們娘仨嗎?貓兒才回家,你就這麽對她嗎?”林安源一看到娘哭了,鼻頭一酸,也 跟着掉眼淚。一時間,院中哭聲大作。黃氏早就聽得一清二楚,但她不會在這個關鍵時刻出來。林世榮的處置正合她心意。既能讓這娘仨從她面前消失,又不用她出 面做惡人,何樂而不為?
青桐走過去大聲勸白氏:“娘,你在這兒哭有什麽用?走,咱們走出門,先找個人多的地方說說,——我們鄉下 都這樣的,保準有人端着飯碗圍着一圈聽咱們說。說累了,再去府衙,敲敲鼓。哦對了,聽說這兒的兒女不能告爹,不過妻子可以告薄情丈夫。你就說說,當初他是 怎麽把你推到江裏的,然後又推我……”
“閉嘴——”林世榮聽到青桐再次當着衆人的面揭他的老底,登時怒不可遏,氣得渾身顫抖,他自恃修養很好,極少動怒,但這個不肖女能一天氣他三回。這個女兒,真沒法留在府裏了。他的名聲早晚要徹底壞在她手裏。他根本不明白,青桐為什麽這麽無所顧忌。
黃氏在門裏聽得又驚詫又惱怒。俗話說,橫的怕楞的,楞得怕不要命的。青桐卻是又楞又橫,最主要的是她根本不在乎名聲。但凡她稍有一點顧忌,黃氏就能輕易拿捏住她。
黃氏心中千回百轉,邊想着,邊緩緩走了出來,她人未到聲先至:“喲,這又怎麽了?大丫頭,你不是祠堂思過嗎?怎麽又跑到這兒攔住你爹了?”
林世榮沒接她的話,他是氣得不想說。青桐也懶得接,她純粹是不想接。
黃 氏臉上有些讪讪地,随即又恢複了正常,溫聲軟語勸道:“大丫頭,不是我說你,你今年虛歲都九歲了,再過幾年就可以議親了。你爹的官職在京城這藏龍卧虎的地 方算不得大。你們姊妹幾個若想結門好親,光靠你爹可不行,你們得在德行女紅上格外用功才行。你再這樣下去傷的可不僅是林家的體面,還有你自己,你弟弟。你 就不怕咱們林家成為衆人的笑柄嗎?”
青桐逼近一步,直直地看着黃氏:“難道林家不一直都是笑柄嗎?你們知道耳盜鈴的故事嗎?”
“混帳——”
“你——”
白氏緊張地拉着青桐的袖子,青桐轉臉看着她,反過來勸她:“你是讓我變得懂事是嗎?你自己懂了半輩子事,結果呢?——過成這樣子,妻不妻妾不妾,不敢殺不舍得離。”
白氏的手僵硬地舉着,臉色由白變灰。
林世榮喉頭不停的滾動,雙眼隐隐冒着火,似在蓄勢待發。黃氏忍得臉都變形了。青桐覺得今日的份例夠了,便擡着下巴朝黃氏勾勾手:“江府的請帖呢?難道你想昧起來?”
黃氏很勉強地擠出一點笑意,說道:“我本來就是來告知你們的,昨兒個還跟老爺商量要給你裁幾套新衣裳。你看看你爹多疼你,別總是氣他。氣壞了他,誰來養活咱們一大家子?”
青桐這次倒是從善如流,點頭道:“也對。”她不會氣壞他,只是想起來就氣他幾下,等到自己羽翼豐滿了,也氣夠了,再找新花樣。
“做新衣裳是吧。我正準備告訴你呢。這是單子,拿着吧。”青桐從袖子裏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
“照上面的采買。刀、箭、弓,都要好的。布就要五匹吧。”
黃氏的臉皮愈發僵硬,青桐看了她一眼,“怎麽,怕花錢?那就算了。我去江府要吧。”
林世榮在旁邊咬牙切齒地說道:“給她買!帶她去江府,這筆帳先記住,以後再說。”他說完,再也不肯在院裏停留片刻,大步流星地帶着兩個小厮快步離開了。
青桐默默在心裏想道:“這一筆筆帳,她也得記清楚。”
黃氏這時已恢複了平日的溫和大方:“瞧你這孩子說的,哪能舍不得,只是覺得你一個女孩子家要什麽弓啊箭啊的。”
青桐掐頭去尾,中取中間的那句話:“真舍得?那好,你再給我添五樣。我身子不好要買補藥。添上人參,阿膠……”
黃氏腹中的五髒都跟着一起絞痛。
青桐完成了今天的任務,高興地舉起林安源,大聲說道:“我們要去江府做客了。帶你去看小胖子。”
林安源興奮地跟着叫嚷:“我又能出去了。我有一年多沒出去玩了。”上次元宵節時還是白媽媽趁着府裏的人都出去了,才悄悄帶着他去街上看了一會兒花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