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9

天氣真好啊……

打倒是沒打起來, 許歌只是在感慨薛應月那張嘴毒辣。

目前為止,薛應月好像就對她一個人這麽說話。

好一個特殊對待, 薛應月要是不長嘴就好了, 她許歌一定會天下太平!

感慨完,許歌放下手機,重新面對電腦, 這會有點工作文件需要她處理一下。

哪知她剛發完消息,夢夢就丢了個語音通話過來。

她邊看電腦屏幕邊順手接通。

一進入通話,對方關切的話語飄出聽筒,帶着幾分小心翼翼。

“你們兩個……吵架了嗎?”

“……?”

許歌滑動鼠标滾輪, 淡定反問:“我什麽時候說我們吵架了?”

電話那頭的人愣了一下。

“啊?沒吵架啊?

“那你幹嘛說應月不好,還說她說你會下地獄!”

許歌瞬間明白過來,忍不住輕笑出聲, 悠閑地靠回椅背:“你說這事啊, 這事是這樣的……”

她大方地把自己做菜稀爛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夢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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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薛應月嘴毒, 但她第一次做菜确實爛, 她不怕別人知道。

哪知夢夢聽完居然忍不住發出“噗嗤”一聲輕笑。

她很快就收住了,為了給好朋友一個面子,不能笑太厲害。

“不管怎麽樣, 你們沒有鬧矛盾就好啦。”

許歌一邊看工作文檔一邊應話:“我說你們怎麽這麽關心我們兩個?”

直覺告訴她,這事肯定不只是夢夢一個人在關心。

夢夢頂多算是發言代表,是探子。

夢夢的聲音裏帶着一點理所應當,甚至還反問了:“你說呢?

“你們兩個本來就不怎麽對付,結果還領證同居, 低頭不見擡頭見了!

“作為朋友的我們, 是不是應該關心你們, 有問題及時調解?”

許歌道:“你們還能管我們一輩子?”

夢夢:“能啊。”

許歌:“?”

夢夢:“我們可是好朋友啊!”

愛情能天長地久, 友情亦可。

不适合的人已經分開,适合的人才能一起走到今天,被稱之為“朋友”,互相交心。

她們從大學相識至今,早已磨合完畢。

既是交心朋友,那便不止這一秒、下一秒,而是長長久久,永遠都在。

許歌和薛應月都對他們好,幫過、關心過他們,那現在也該輪到他們來關心她們兩了!

夢夢的語氣很理所當然,又很自然真誠。

許歌聽得一怔,而後忍不住笑了:“對,我們是朋友。”

又安撫道:“放心吧,同居只是一時的,我們很快就會分開,回歸原位,以前怎麽過就繼續怎麽過。”

“哦?你們要分開住了?很快是什麽時候?”夢夢表示好奇。

“不知道。”許歌答。

“不知道你幹嘛說很快???”

“因為我更想趕緊和她分開住。”

“……行。”

情敵嘛,這反應也能理解。

夢夢想了想,還是語重心長地說道:“總之在分開之前你們要和諧相處,萬事好商量,不要吵架呀。

“生氣的時候就想想孩子還在,吵架的家庭是會讓孩子變得不幸福的!”

說到這她停頓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不過我相信應月是不會吵架的……”

許歌捕捉到這句話忍不住笑了,仿佛聽見了什麽天大的笑話。

“她不會吵架?

“你怎麽知道她不會跟我吵架?”

薛應月一見到她就不會好好說話,今天吵不起來,指不定哪天就能吵起來了!

夢夢卻忽然說了一句:“因為她自己就是這個不幸福的小孩啊。”

許歌臉上嘲諷的笑意瞬間跟着一僵,就像凝固了。

“你說什麽?”

電話裏頭傳來一聲嘆息,腔調間帶着對薛應月滿滿的心疼:“你不知道,她家裏過得也不好,爸媽天天吵架,在她小的時候就開始了,甚至還會當着她的面争吵呢,根本就不在乎孩子。

“所以啊,她很讨厭父母吵架,更讨厭父母當着孩子的面吵架。

“這就等同于,嗯……等同于你不喜歡別人用父母離異騙人。”

她因為家庭美滿,敬愛父母,所以讨厭他人用父母的婚姻狀況随意玩笑。

而薛應月因為家庭關系惡劣,所以厭惡父母争吵,那是烙印在她心底的一個陰影。

同樣光鮮亮麗的人生,背後卻是截然不同的風景。

“……”

許歌沒有說話。

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或者她也不需要說什麽。

她和薛應月說是互怼,實際上都會點到為止,從沒有醞釀成面紅耳赤的争吵。

她們也已經約法三章,不會在豆豆面前做壞榜樣。

而且她們這只是臨時同居,又不長久,很快就會分開了。

所以就這樣吧,順其自然。

“不會吵起來的,”她說,“我們可都是有孩子的成熟成年人了。”

夢夢在電話那頭“嗯嗯”地點着腦袋,算是真正放心了。

過了兩秒,許歌聽見夢夢十分好奇地輕輕問了一句:

“你做菜真的很難吃嗎?”

“……”

許歌微笑:“有空我做給你吃,咱們一起下地獄。”

“噫——那還是不要了!”

嫌棄的氣息溢出聽筒。

許歌笑着放下電話:“還有沒有事?沒有事我就挂了。”

“哦哦,有有有!”夢夢連忙問道,“洛伯母最近怎麽樣了?

“我這段時間不在江市,沒法去看她,聽人說她這幾天狀态很不好?”

說起這事,許歌臉上的笑慢慢散去,神情逐漸嚴肅。

“嗯,很不好。”

洛母最近昏睡的時間變多了。

蘇醒時還會頭疼、嘔吐,沒有一秒是不被折磨的。

病痛難得安分時,她也變得不愛動了。

如果豆豆在,她就會靠坐在床頭,緩緩的、輕輕地和豆豆說話,哪也不去。

為了不讓豆豆擔心,每當她難受起來了,她就會忍着病痛騙豆豆:“奶奶困了,奶奶要睡覺了,豆豆和姨姨回家,下次再來見奶奶好不好?”

豆豆總會乖乖地說好,主動牽着她們的手離開。

她總是乖乖地守着和奶奶的約定:只要奶奶困了,睡着了,豆豆就要回家了。

可她與奶奶之間還有多少個下次呢?

奶奶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她甚至連這個概念都沒有,她只會記得:等奶奶睡醒了就來陪奶奶。

這個話題讓氣氛變得很沉默,似乎連空氣都在嘆息。

生離死別,沉重又無法逃避的人生命題。

“沒關系的,沒關系的,這事大家都要經歷的嘛,”許歌聽見夢夢安慰似的輕聲說,“至少、至少他們可以團聚了啊……”

他們指的自然是洛母和向瑜蓁夫婦。

洛母一直都在思念他們,一日都不曾停止。

而她們永遠也忘不掉參加洛河和向瑜蓁葬禮的那一天。

那日,天空烏壓壓地下起細細小雨。

雨水就像帶着這天的顏色,落在每一把傘上,留下無法磨滅的沉重。

洛母牽着豆豆就站在兒子與兒媳婦的墳前。

她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握着小孫女的手。

她好像痛得連一滴淚都流不下來了。

大家靜默地站在雨中,沒有人出聲打攪她。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緩緩回過神來,低頭看向年幼的孩子。

豆豆也擡頭看向她。

滿面天真的孩子沒有哭鬧,沒有不耐煩。

她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

她只是站在這裏陪着奶奶,一直一直陪着奶奶。

洛母就這麽看着豆豆。

片刻之後,豆豆彎起眼睛,很清脆地喊了她一聲:“奶奶呀。”

她就是在這一瞬間崩潰的。

鑽心的痛楚、茫然、怨恨都在這一刻破土而出,如山海倒灌而來,洶湧得無法阻擋。

她遲緩地蹲下身抱住豆豆,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縷微弱的希望。

“豆豆啊,豆豆啊……”

她哭呀,她喊呀,不知道為什麽命運要這麽對他們這一家子。

可豆豆還不懂。

她沒有哭,她懵懂地抱住奶奶,告訴她:“不要哭,要開心。”

就像爸爸媽媽以前每天都告訴豆豆的:豆豆不要哭,豆豆每天都要開心。

細雨綿綿,哭聲不絕,哀痛萬分。

所有人沉默地立着,聽那哭聲沉重地砸在心頭,最終化作眼眶裏的淚,悄然落下。

她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思緒回歸現實,還在通話中的手機放在一旁,許歌垂眸閉了閉眼,平緩心情。

“嗯,你說的也對。

“夢夢,我還有些工作要處理,就先不聊了。”

“好,那我不打攪你了。”

結束通話,許歌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借此分散注意力。

側卧內,薛應月正在陪豆豆看書。

豆豆指着書上的動物,口齒清晰地喊出“老虎”二字。

她現在已經可以很标準地念出老虎的名字了,逐漸也能清晰地表達一個完整的句子。

薛應月細心地注意到她的進步,溫柔地誇她:“豆豆好棒。”

豆豆立馬笑了起來,也跟着說道:“豆豆好棒!”

接着她忽然說了一句:“豆豆想奶奶了。

“奶奶起床了嗎?”

薛應月怔了怔,忽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話。

洛母的身體每況愈下,最近更是嚴重,已經到了連醫生都束手無策的地步。

她也不想讓孫女看見自己被病痛折磨的樣子,那太沒有尊嚴了。

她還怕孫女擔心、害怕,這幾日就很少和豆豆見面了。

所以,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她能回答豆豆。

薛應月看了眼什麽都不知道的孩子,動作溫柔地把她攬到懷中抱着,輕撫她的頭發。

“奶奶最近很困很困,要睡很多很多的覺,姨姨不知道奶奶什麽時候才會起床,所以我們等奶奶起床了,給姨姨打電話了,再去陪奶奶,好不好?”

“奶奶給姨姨打電話呀。”

豆豆開朗地笑着、期待着。

“寶寶等奶奶打電話。”

她打開書,繼續用手指戳着書上的畫,戳一個便喊一個的名字。

一派天真,無憂無慮。

薛應月看着豆豆這個樣子,唇角微顫,溫柔的笑意忽然變得苦澀。

她仰起頭,複又低下頭,藏起那一縷情緒,繼續含笑陪伴着豆豆。

“嗯,姨姨和豆豆一起等奶奶打電話。”

……

又是一個長夜來臨。

洛母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皮半耷拉着,病恹恹的。

她感覺自己的身子很沉、很沉,沉得沒辦法起身下床,沒辦法再和從前一樣去醫院的草地上走一走,曬一曬太陽。

現在她還要睡覺。

睡覺已經成了她最渴望又最恐懼的事情。

被病痛折磨得受不了時,她希望自己能一覺睡過去,睡着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可她又害怕睡不好,睡得斷斷續續,時醒時昏,這也很不好受。

……她還有幾天可活呢?

護工幫她拉上窗簾,走到床沿坐下,握住她的手。

她在護工溫和的凝視下緩慢地閉上眼睛,慢慢地睡了過去。

她久違地做了一個夢,一個很完整的夢。

她夢見他們了。

她的兒子與兒媳婦,她日思夜想的孩子們。

夢裏的洛河和向瑜蓁還是那麽愛笑。

他們踩着軟綿綿的雲朵,在盈盈春風中來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喊出她已經許久沒聽過的稱呼:“媽。”

他們牽着她的手走在路上,走回他們的家。

家中的一切都沒有變化。

他們送給她的小藤椅還在小院子裏晃晃悠悠。

天光澄亮,溫暖和煦。

向瑜蓁拉着她坐下。

洛河說:“我給你們做飯去。”

她坐在向瑜蓁的身邊笑着點頭。

今夜,她終于在夢中和兒子兒媳吃上了一頓飯,聊了很久的天,直至天亮才醒來。

重新睜開眼時,她恍然發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睡一次好覺了。

她也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們了。

不過……

她的唇角向上輕揚,露出一個虛弱而又美滿的笑。

——應該也快了。

護工一如往常地準時到達醫院病房。

當她敲門打開病床的門時,竟看見洛母自己站在地上。

窗簾被拉開,天光漫入屋內。

洛母站在窗邊,慢吞吞地回頭,指着外頭的天,笑着說:“你看,天氣真好啊。”

璀亮的光落在她瘦弱的身上,朦胧了她的輪廓,令她整個人看起來都萬分虛幻。

護工趕忙上前扶住她,神色焦急,卻被她輕輕握住手。

“你辛苦了。

“再幫我最後一個忙吧。”

“我想見豆豆。”

許歌和薛應月接到護工的電話後,第一時間就帶着豆豆趕到醫院。

豆豆知道又可以見到奶奶,一路上都很開心。

病房的門一打開,她立馬就蹦蹦跳跳地跑進去了。

“奶奶,豆豆來了呦!”

許歌和薛應月走入病房,一股幽幽清香随着微涼的風撲在她們的身上。

薛應月一下就辨認出來了——這是她送的香水。

許歌朝病床那頭望了一眼,只見在病床旁的櫃子上放着一瓶香水,蓋子放在一旁,顯然剛剛用過。

她們的視線一下就默契地落在洛母身上。

洛母正靠坐在床頭,身形憔悴,笑眼彎彎地看着小孫女被護工抱上床。

豆豆開心地撲進奶奶的懷裏,她說:“奶奶香香。”

接着就注意到床頭櫃上沒有蓋好的香水瓶,立馬皺起小眉頭,指着蓋子道:“蓋蓋。”

秩序期的小朋友總是如此敏感。

護工阿姨立馬走上前幫她“維護秩序”。

洛母把她抱在懷裏,笑着摸她的腦袋,而後擡起頭對護工和薛應月二人道:“你們先出去吧,我想和豆豆單獨呆會,說說話。”

這一刻,許歌和薛應月心底驟然有一股很強烈的預感。

倆人面面相觑,皆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妥協離開。

護工也随之離開。

三人站在病房門外,無人說話,氣氛壓抑。

病房內,豆豆躺在奶奶身邊聽奶奶說話。

洛母的手放在她的手臂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拍着,就像以前在家哄她睡覺時一樣。

自她生病住院以來,陪着她最多的人便是豆豆。

豆豆借住在別人家,每天都會來見她、陪着她,每次都是蹦蹦跳跳的,沒有煩惱。

而這幾日她們見面少了,她也很久沒有這樣和小孫女躺在一起,輕輕哄着小孫女了。

“豆豆啊……”

她輕聲呼喚着。

豆豆應聲擡起小腦袋,懵懂地看着她。

“奶奶喊豆豆,豆豆在這裏。”

她繼續輕拍着,目光一直停在天花板上,沒有看豆豆。

“外面那兩個姨姨現在已經是豆豆的媽媽了,豆豆以後一定要乖,要聽媽媽們的話,不要惹她們生氣。

“以後要每天開心,要好好長大,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長大。

“奶奶以後就不能陪着豆豆了,奶奶要走啦……”

她的聲音慢慢哽咽了,眼中淚意閃爍。

豆豆聽懂這句話了,不解地問:“奶奶去哪裏?”

洛母彎唇微笑着,手仍舊在輕輕地拍撫。

“奶奶啊,奶奶累了,奶奶要去做星星,去見豆豆的爸爸媽媽,去問問他們疼不疼……”

在飛機墜毀之前他們會想什麽呢?

在飛機墜毀的那一瞬間,會不會很疼很疼?

他們現在在天上過得好不好呢?

豆豆一聽這話,立馬搖頭說不要:“奶奶不要變星星,奶奶陪豆豆。”

洛母低頭看向她,竟不知道該如何接她這句話。

她好像真的不是什麽都不懂。

她好像明白星星代表着什麽。

她好像一直都知道爸爸媽媽再也回不來了……好像。

“沒關系的豆豆,不要害怕,”洛母抱住她,盡可能地安慰着,“變成星星不是什麽不好的事情,每個人都會變成星星的。

“奶奶即使變成星星也能陪着豆豆,就像爸爸媽媽一樣。

“豆豆還記得怎麽在晚上找爸爸媽媽嗎?”

“記得!”豆豆胸有成竹地應着,“亮亮的!”

夜空中最閃亮的兩顆星星,那就是她的爸爸和媽媽。

她每天晚上趴在窗邊都是這麽找到她的爸爸媽媽的。

“對,”洛母欣慰又苦澀地笑着,“我們豆豆真棒……

“以後奶奶也會變成亮亮的星星,每天晚上都這麽陪着豆豆。”

可豆豆還是不願意。

“奶奶不要變星星,”她笨拙地說,“奶奶在這裏、在這裏陪豆豆。”

洛母不知道怎麽的,忍不住笑了。

她笑着抱緊豆豆,視線被淚水遮掩,變得越發模糊。

一滴悄無聲息的淚落出眼眶。

“豆豆乖,豆豆最乖了……”

她不再和豆豆說星星的事情了。

她忽然感覺很累,莫名很累……

“豆豆啊,奶奶好困……豆豆陪奶奶睡一會覺好不好?”

豆豆聽話地伸出手抱住她,小小的手掌輕輕地拍着她的手臂,就像她哄她睡覺一樣。

“奶奶睡覺呀。”

洛母抱着她,在這一刻裏笑得很開心。

他們家豆豆最乖、最招人喜歡了。

“豆豆乖,快睡吧……”

豆豆哄她,她也哄豆豆,時間在她們之間悄然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豆豆在她熟悉的懷抱與溫柔的淡香中睡着了。

她努力撐開沉重的眼皮子,最後看了一眼懷中的孩子,俯身在她的發叢裏輕輕落下一個離別的吻。

豆豆啊,要記得:媽媽愛你,爸爸愛你,奶奶也愛你。

你永遠是我們最愛的孩子。

希望你的每一天都是平安、開心。

她再度抱住豆豆,動作輕柔,滿含珍重。

她們互相依偎,在溫柔的夏風裏閉上眼睛,恍然間好像回到從前的夏日,沒有意外,沒有生離死別。

小小的豆豆就躺在她懷裏,安安靜靜地和她一起享受懶洋洋的陽光。

只要她一睜開眼睛就能看見洛河和向瑜蓁。

而這一次她也看見了。

在夢裏,在生命的盡頭。

他們正站在那裏等她,仿佛從未離去。

她閉着眼睛,唇角揚起,面容慈和帶笑。

天氣真好啊……

……

洛母去世了,永永遠遠地離開這個世界,成了天上的一顆星星。

她沒有遺言,也沒有要留下的東西。

許歌和薛應月已經完成了她最大的心願,她走得很安詳,沒有任何遺憾。

洛母的墳墓就在洛河和向瑜蓁的旁邊。

來祭拜的人很多,卻也還是當初的那些人,只是這次還多了許歌的父母。

豆豆穿着黑色的小裙子,靜靜地站在三座墓碑前。

這次牽着她手的人不再是她的奶奶,而是她的兩位新媽媽。

小小的身影左右立着兩個高挑的人,像兩棵為她遮風擋雨的樹。

今天的天氣很好,驕陽當空,是洛母喜歡的好天氣。

豆豆站在陽光底下靜靜地看着奶奶的墓碑,又看了看爸爸媽媽們的墓碑。

她指着奶奶的墓碑,擡起頭看向兩位姨姨,奶聲奶氣地問了一句:“這個是誰?”

她對墓碑的理解就是:睡覺的地方。

因為奶奶告訴過她,爸爸媽媽都在那裏睡覺,晚上才會變成星星挂在天上陪她。

現在她認識的叔叔阿姨們都站在她不認識的墓碑前,她不免疑惑。

許歌很直接,并不隐瞞:“這個是奶奶,豆豆的奶奶。”

有些事總是要面對的,逃不掉的就不逃了。

豆豆咬着手指頭:“奶奶在這裏睡覺嗎?”

許歌颔首:“對。”

豆豆又疑惑地問:“奶奶不在醫院睡覺了嗎?”

許歌又點了點頭,蹲下身看着她:“對,奶奶從今天開始也在這裏睡覺,和爸爸媽媽們一起。”

豆豆又問:“奶奶什麽時候起床?”

此話一出,現場又是一片沉默。

沒有人答得上來。

洛母去世前告訴豆豆自己困了,想睡覺。

豆豆一直記得,也一直這麽以為,哪怕到了現在。

她仍舊認為一切還和從前一樣——等奶奶睡醒,豆豆就可以去陪奶奶玩了。

到時候她要和奶奶一起看書,讓奶奶給她講故事,還要和奶奶一起去醫院後面曬太陽。

她依舊在等奶奶起床。

豆豆問得認真又天真,瞳孔中一片清澈,讓人不忍傷害。

薛應月透過她似乎看見了小時候面對外婆離世時的自己。

她的外婆很疼愛她,還會做糖葫蘆給她吃,她小時候最黏着她老人家了。

但她沒能一直陪在外婆身邊。

她在上小學時父母便帶着她離開了老家,去城市發展打拼。

她再一次聽到外婆消息時便是她去世的時候。

那天她剛放學就被父母火急火燎地帶回老家。

走進那間熟悉的老房子就能看到一張黑白相片。

照片上的老人面容慈祥,似乎永遠都被定格在這個相框之中,再也觸碰不到了。

看見黑白相框的剎那,她頓感五雷轟頂。

她那會也懂了些事,隐隐明白些什麽,又不願意相信,腳步像生了根似的紮在原地,怎麽也動不了。

她喉嚨幹澀地問父親:“外婆呢?”

那時候的她就像現在的豆豆,她們想要的答案都一樣。

哪怕只能得到一句很溫和的安慰。

可是她爸卻很直接地回了她一句:“外婆死了。”

無比冷酷的一句話,震得她的心久久無法平靜。

思緒從回憶中抽出,她再度看向豆豆。

“奶奶晚上就起床了。”

薛應月蹲下身去,溫柔地看着豆豆的眼睛。

“奶奶晚上就會起床,然後和爸爸媽媽一起變成星星在天上等着豆豆來找他們,豆豆晚上回家就可以看見了。”

豆豆聞言低下腦袋,沒有再說過話。

她的沉默一直持續到晚上回家。

回家洗完澡,她在許歌幫她穿完衣服後忽然問了一句:“奶奶起床了嗎?”

許歌愣了一下,而後才反應過來。

“起床了,豆豆可以去窗邊找找看。”

豆豆立馬跑到窗邊,趴在全景玻璃上,眼睛睜得圓圓的,緊緊地盯着黑色夜空。

今晚的星星很多,亮閃閃的,像一顆顆寶石鑲嵌在天幕之上。

“亮亮呀……”豆豆輕輕念叨着,“奶奶呢……”

很快,她找到了。

是夜空中最亮的那一顆。

那就是豆豆的奶奶。

她高興地歡呼,隔着玻璃大聲和奶奶揮手:“豆豆在這裏呦!

“奶奶陪豆豆玩。

“奶奶抱抱豆豆……”

她在期待。

可是沒人回應。

星星挂在遙遠的天上,孤獨地閃亮着。

許歌和薛應月站在後頭。

她們看見她緩緩地蹲下身,就這麽蹲在玻璃前仰着腦袋看天上的星星,小小的身影寫滿孤獨與茫然。

她不知道人為什麽會變成星星。

她還在期待奶奶會回來再陪她玩。

她一直都在期待着。

薛應月聽見許歌很輕地嘆了口氣。

她看見她走上前去,彎下腰去從後面抱住豆豆。

許歌親了親豆豆的額頭,什麽也沒說。

豆豆仍舊盯着夜空不放,她對夜空中最明亮的那一顆星星伸出手。

“奶奶不要變星星,奶奶回來呀……”

想象中的奶奶的回應并沒有到來,黑夜萬分沉寂。

這個晚上豆豆沒有再離開過客廳。

她怕她一走就看不見變成星星奶奶了。

睡覺她都要在這裏睡,要看着客廳裏的星星,就連許歌房內的陽臺都無法說服她回房睡覺。

她抱着小熊坐在地上擡頭看星星,背影可憐極了。

許歌和薛應月還沒辦法對豆豆說出“奶奶再也回不來了”這種話,這對一個已經失去父母的孩子來說太殘忍了。

她們想給豆豆一些時間與陪伴,也給自己一點思考的時間,想想該怎麽樣才能讓豆豆自然地接受死亡這個概念,以及……接受她們成為新的家人。

而眼前還有眼前的煩惱。

豆豆今晚顯然是要睡在客廳的地板上了。

她甚至連沙發都不願意睡,因為離窗邊不夠近,不能看見最亮的那一顆星星。

兩個大人站在客廳裏看着她,沉默不語。

片刻後,許歌聽見薛應月壓了壓聲音道:“我來陪她,你回房休息去吧。”

許歌轉頭看向她,似乎想看穿她在想什麽。

薛應月在她的審視下平靜地迎向她的目光,啓聲問了一句:“我明天不用上班,許副總也不用?”

許歌揚眉,那倒是,又覺得奇怪。

“你這麽體貼的嗎?”

薛應月将長發挽到耳後:“情況特殊罷了。”

現在不是她們争來争去的時候,開導豆豆才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工作也不能落下。

豆豆現在這個情況顯然會比往常睡得更晚,她們再怎麽針鋒相對也不會針對到對方的工作上,所以留一個時間充裕的人陪着她就好了。

“等豆豆睡着了,我會抱她回房間睡的。”薛應月道。

許歌妥協了,沒有異議。

“那就這麽辦吧,我去拿條毯子鋪地上,這樣坐着不涼。”

她取來毯子,還拿了兩個枕頭給薛應月和豆豆靠着。

哪怕不能一整晚陪着,她也要盡力做點什麽。

薛應月把枕頭墊在窗邊,哄着豆豆坐在毯子上看星星,然後給豆豆當人形靠枕。

豆豆靠着姨姨,懷裏緊緊抱着小熊,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的星星。

過了一會,她往薛應月的懷裏鑽,聲音有點難過:“姨姨幫豆豆……”

薛應月心疼地摸摸她的頭發,溫聲問:“姨姨幫豆豆什麽?”

豆豆指着天空:“讓奶奶不當星星。

“奶奶不要當星星,奶奶起床要陪豆豆。”

薛應月啞然,無法應對這個請求。

她無法苛責這個無禮的請求,就像她無法責怪豆豆可以忍受爸爸媽媽變成星星,卻不能忍受奶奶變成星星。

爸爸媽媽對她來說記憶模糊,而奶奶不同。

獨自撫養她的奶奶才是她随着年齡增長而記憶深刻的親人——唯一的親人。

因此奶奶變成星星帶給她的打擊自然更深。

“沒關系的豆豆。”

薛應月抱着她,輕輕拍撫她的背。

“奶奶變成星星了也可以在天上和豆豆玩,也是在陪着豆豆。

“如果豆豆想在這裏玩的話,姨姨們也可以陪豆豆玩呀。”

豆豆仰起小腦袋看着她。

薛應月低頭親親她的額頭:“姨姨們一直都在豆豆的身邊,陪着豆豆。”

豆豆聽完之後并沒有開心,嘴巴一扁,重新低下腦袋,埋在姨姨懷裏不說話了。

她還是想要奶奶回來陪她,她想要奶奶理她……

薛應月也不再說話,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豆豆的背,安靜地陪着她坐在窗邊。

洛母的離世不止對豆豆是個打擊,對她亦是。

那是一個曾視她如女兒的人啊。

只是她長大了,已經學會接受生離死別,而豆豆還沒長大。

但孩子總有一天會長大的,所有的不能接受都會慢慢接受……

她慢慢抱緊了豆豆。

許歌其實也不大睡得着,她挂心豆豆,可是明天的工作又逼她不得不睡。

她于是就在這拉扯之間直接失眠到淩晨一點多。

看着無情流逝的時間,她不由得嘆了口氣,起身走出去準備喝兩口水再睡,順便看看豆豆和薛應月的情況。

她輕手輕腳打開房門走出去。

客廳的燈只留着一盞橘色暖燈。

她看見薛應月赤腳踩在微光裏,抱着豆豆慢慢地走動着,輕哄着。

豆豆抱着小熊伏在姨姨的肩頭,一動不動,似是睡着了。

兩人目光交彙。

許歌用口型加手勢示意:睡了?

薛應月一邊拍着豆豆的背,一邊點頭,又沖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孩子剛睡着,吵醒就不好了。

許歌看見豆豆睡着,心一下就安定下來了。

她忘了自己要喝水的事情,竟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調轉方向準備回去繼續睡覺。

關上門前,她朝薛應月的方向望了一眼。

溫暖的橘色光芒裹擁着薛應月。

她的長發、她的輪廓被光勾勒得朦胧秀麗。

她抱着豆豆,垂眸間,漂亮溫雅的臉上帶着說不盡的溫柔與耐心。

許歌多看了幾眼,而後從容地收回視線,輕輕合上房門,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薛應月這人好像……是挺好的。

她回床躺下,蓋好被子,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她睜開眼睛,滿臉疑惑。

不對,我剛剛出去是要幹嘛來着???

作者有話說:

因為看老婆和女兒忘了喝水的許副總就是老婆說的大笨蛋。

奶奶也變成星星了。

她去見豆豆的爸爸媽媽了。

明天的更新也是在零點哈。

寫了一天,我的眼睛需要休息惹,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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