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過往

蘇眠是單親家庭,在她自幼的印象中就沒有父親的形象。雖然簡俪一直對她父親閉口不提,但随着蘇眠逐漸長大,她也隐約知道了一些。自己的父親叫蘇文漢,跟簡俪兩人是自由戀愛。

蘇文漢是典型的知識分子,斯斯文文白白淨淨,蘇眠的長相跟他有幾分相似,氣質也是幹淨恬淡的。而簡俪當年只是個高中辍學的工廠女工,兩人因緣巧合下相識并且相戀,在簡俪眼中,大學生蘇文漢簡直鍍了金,加上長得好看氣質溫雅,在戀愛關系中簡直占據了碾壓簡俪的位置。

簡俪愛得很卑微,也很幸苦,但最終蘇文漢還是跟一個書香世家的有錢姑娘走了。當時蘇眠才兩歲,簡俪自己帶着她,滿腔怨氣都化成了動力,一步步從鞋廠女工到自己辦鞋廠,再創公司,再做自己的品牌,雖然生意不大,但人前已經足夠風光了。

然而她現在在風光,每天打扮得再光鮮,都始終無法消除蘇文漢帶給她陰影。她的怨恨和心結最後轉嫁到了蘇眠身上,似乎是想證明自己能超過那個搶走蘇文漢的女人,她費盡了心血培養蘇眠,對蘇眠要求極其嚴格,要她乖巧懂事知書達理。她把自己無法完成的事,全都轉嫁到了蘇眠身上。

蘇眠也很乖,在十六歲之前按照簡俪的要求活成了乖乖女典範,是所有家長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乖巧到挑不出一點毛病,但卻好像沒有情緒。

從穿什麽衣服,到吃什麽東西,用什麽顏色頭繩,甚至吃飯花了多長時間,簡俪全都要管。蘇眠一直維持着這種狀态,她不覺得不好也不覺得好,就是感覺怎麽樣都無所謂,除了畫畫以外,其他都随意。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高二開學,當時她到新同桌是賀琛的粉絲,那時的賀琛還不太紅,同桌每天跟一群人為他打榜做數據,也為他明珠蒙塵感到憤憤不平。

蘇眠當時活得十分封閉,她的世界只有簡俪、學習、畫畫三部分,她被同桌的那種狂熱震驚,同時也好奇,到底是什麽力量讓她們這麽熱情執着。

然後在同桌的安利和影響下,她開始逐漸了解賀琛這個人,但也僅僅限于了解。

日子原本過得一成不變,蘇眠按照既定的軌道去走,準備考佛美,有時候她會很卑鄙的覺得,自己考佛美也是為了避開簡俪的控制。然而事情最終出現了變故,原因是賀琛的一張海報。

蘇眠當時算不上賀琛粉絲,更談不上瘋狂追星之類,只是她同桌不小心把賀琛的一張海報落在了她的桌上,而她沒看見,直接收拾帶回家了。

簡俪每天都例行要給她收拾書包,當她看到海報時,瞬間就炸了。

在簡俪她們那一輩人看來,大多數都無法理解現在小姑娘們都追星行為,何況簡俪對蘇眠的掌控欲已經到了病态的地步,她絕對不允許蘇眠出現這種“不合乎規矩和禮儀”的行為,甚至覺得這是自甘堕落。

母女終于爆發了激烈的争吵,蘇眠像是被壓抑過久的火山,一旦爆發,就分外激烈。她第一次發現自己對簡俪竟然有這麽多怨言,她沖着簡俪大喊“你就算把我打造的比那個女人出色一萬倍,蘇文漢也不會回來的!媽,你放過自己,也放過我,好不好?”

蘇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簡俪當時的神情,像是世界崩塌,又像是見到了地獄,驚恐又絕望,随後是難以置信。

關于那天的事,蘇眠記得的最後一幕,就是簡俪發了瘋一般撕扯着賀琛的海報,然後揚手扔向她,聲音尖利地喊叫:“你給我滾出去!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蘇眠看着賀琛的海報碎片雪花般飛了滿屋,看見那雙漂亮的眼從半空落下,而簡俪癱坐在地上,披頭散發,哭得難以自持,雪片般的海報紛紛揚揚落在她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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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眠心裏居然沒有任何波動,她好像失去了情感能力,只本能地想要逃,然後她轉身出了別墅。

離開別墅後的事,她甚至回憶不起來,周周說這叫選擇性遺忘。

她腦海中有零星的片段,也有刻入骨髓的恐懼,但就是回憶不起來事情的全過程。

周周說這是自我保護機制,但她覺得這種機制一點沒有保護到她,反而讓她陷入痛苦。

因為沒有記憶,不管別人怎麽跟她說她沒有受到侵犯,她都覺得是假的,是大家在安慰她。

那個流浪漢身上熏人欲吐的酸臭如此真實,他抓住她腳踝往路邊拖時的感受如此真實,他擊打她頭部時的疼痛也是如此真實,那種無力反抗的絕望也是真實的。這些感覺這麽多年萦繞在她腦海裏,雖然忘了事情經過,但這些感覺已經成為她午夜最恐怖的噩夢,她實在很難相信別人說的,自己被路人救下,流浪漢沒有得逞的事。

簡俪帶她跑遍了各大醫院,做了很多檢查,得到很多權威報告,全都證明她沒有受到侵犯,但那件事在蘇眠心裏已經形成了不可磨滅的傷疤。

事情剛發生的幾個月裏,簡俪和蘇眠住的那棟漂亮小別墅簡直成為了地獄。蘇眠整天整晚将自己關在房間,不吃不喝,只會哭,半夜經常發出慘叫,那是昏沉間夢到了那晚的事。

簡俪比她好受不了多少,她一心為蘇眠好,最後卻是因為她的好摧毀了蘇眠,她覺得世界觀都崩塌了,不知道怎麽做才是對的,人生是沒有意義的,是迷茫的。同時,蘇眠的痛苦也在折磨着她,在蘇眠午夜的慘叫聲中,她的負罪感也一天比一天重,幾乎要将她壓垮。

但她不能垮,她不能任由蘇眠跟她爛在地獄裏。最後,她找到了周周,接受了心理治療。不僅僅是現在的負罪感,和信仰崩塌的問題,以前她對蘇眠近乎病态的掌控欲也是不正常的。

簡俪主動積極的接受治療,而蘇眠對治療的态度非常消極。以前長期的壓抑情緒已經讓她有些不正常了,再突遭變故,她完全無法接受,整個人崩潰了,放任自己在黑暗中沉淪。

蘇眠一直将自己關在屋子裏,拉上厚厚的窗簾,永遠處于黑暗中。不管簡俪怎麽勸,她都不肯開門出來。

後來,周周來了別墅,隔着門板,天天自說自話跟蘇眠聊天。蘇眠從不回應,但他每天都有新鮮的話題,絲毫不覺得厭煩。

終于,兩個月後,蘇眠第一次出門了,去了周周的辦公室。

在第三次去周周辦公室時,她看見了一張不知是誰落下的賀琛的海報,當周周鼓勵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時,她久違的逆反心理出現了,甚至被壓抑過度,遲遲沒有出現的叛逆期也出現了。

她指着賀琛的海報,高聲說:“我要嫁給他。”

蘇眠休學了一年,這期間,偶然遇到了她以前眼中的“壞學生”童二。童二當時從學校翻牆出來,剛落地,就看見了蘇眠。她沖她吹口哨,調侃道:“喲,三好學生,怎麽這麽久沒來上學?已經提前被保送清美了?”

蘇眠沒說話,卻突然格外羨慕她。

童二沒理她,自己揣着煙,躲後巷抽煙去了,蘇眠不聲不響地跟了過去。

“幹嘛,要試試?”童二隔着煙霧,挑釁地舉起半截香煙,沖她揚眉。

蘇眠依舊沒說話,湊過去,就這童二的手,咬住了她夾着的香煙,狠狠吸了一口,嗆得眼淚嘩嘩地流。

童二樂得前仰後合,卻見蘇眠越哭越真情實感,最後居然坐地上哭起來了,簡直就是耍賴。

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童二恨的牙癢癢,但也做不到不管她,最後掏了一周的零花錢,開了間房,讓她盡情哭。

蘇眠哭得過于激動,邊哭邊絮絮叨叨把自己的事說了,其實算是找一個發洩口,希望童二能帶着她玩。

這下好了,童二更狠不下心甩掉她了,只能走哪兒都帶上一小尾巴。

而蘇眠的生活,從此變成了粉絲群裏追賀琛,微博口嗨追賀琛,跟着童二滿大街晃悠,沒事找周周閑聊,逼着周周跟她一起買賀琛周邊,被壓抑多年的少女心性終于一點點被激發出來。

童二真是她的好姐妹,絕對不丢下她,打架鬥毆被留級了。等蘇眠回校時,她又留級跟蘇眠一起讀高二了。

從回校讀高二,到現在大二,蘇眠的情況一直在逐步好轉,性格相比以前甚至更為開朗了。簡俪也逐步放手,讓蘇眠獨立生長,她也開始跟普通姑娘一樣,有喜有怒有悲,也會開玩笑也會調侃了,不再是以前的完美機器人。

只是異性的強勢接近,在她心底仍然是噩夢般的存在,目前她還不能完全克服。

雖然蘇眠基本恢複正常,但這些事始終也是心裏的一根刺,這麽多年都沒有提起過,就連唐箴和司宴也不太清楚具體情況。

蘇眠斷斷續續回憶着,思緒亂得厲害,情緒也非常激動。她緊緊擁着被子,縮在床頭,下巴放在被子上,說話颠三倒四,邊說邊哭,始終呈現一種激動而戒備的狀态。

賀琛一直安靜聽着,沒有說話,也沒有打斷她,沒去詢問她颠三倒四的地方說的什麽意思,他敬業的扮演最好的傾聽者。未經他人苦,安慰其實也很蒼白,只能有陪伴告訴她自己一直在。

他默默看着她,蘇眠小小的身子縮在棉被裏,微微顫抖着,随着抽噎,身體就會猛地顫栗一下。她的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濡濕了濃密纖長的睫毛,大眼睛裏全是水霧,看起來格外可憐。

賀琛看着她抽着鼻子哭,看着她咬住棉被壓抑自己的情緒,胸口酸漲發澀,有些控制不住想要過去抱她。但顧及到她的情況,又不敢亂動,只能咬咬槽牙,按耐住情緒,坐在原地。

直到蘇眠靠在棉被上,擡起濕漉漉的眼,可憐兮兮地他時,他終于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你哭這半天,我怎麽還沒聽懂你說自己有什麽病?”

蘇眠有些驚訝,原以為賀琛會很介意,卻不料是這種完全不在乎像在聊晚上吃什麽的坦然态度,她不由睜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看他。

“心、心理疾病。”即使到了現在,蘇眠還是不太想正視這件事。若不是決心重考佛美,她根本不會去周周那裏接受系統治療。

賀琛稍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揉揉她頭頂,溫和地笑了,“什麽心理疾病?”

“我、我害怕跟異性接觸。”

“現在不是挺好?”

蘇眠後知後覺察覺頭頂的觸感,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嘟囔,“你不一樣。”

賀琛眉眼彎了起來,笑容明亮耀目,“所以這怎麽算病?對陌生異性保持警惕,不是每個姑娘都該有的自我保護意識嗎?你只是更敏感一點,可以更好的保護自己,怎麽算是病呢?”

蘇眠被賀琛的說法驚到,一時居然不知道說什麽了,眨巴着濕漉漉的眼看他,忘了哭,只本能抽噎着,像只可憐的小動物。

賀琛有些按耐不住,雙手撐着床,俯身靠近了一些,低沉的聲音仿佛有魔力般蠱惑着人心,“我說得對不對?”

他沖着她笑,黑亮的眸子裏星芒閃耀。

蘇眠好像溺在了這片星芒之中,腦子裏除了幽藍面上倒映的璀璨銀河外,什麽都想不起來,她乖乖順着他的指引點頭。

賀琛坐在床上,微靠近,對着她微笑,身後是高樓落地窗,蜜色夕陽籠在他身上,像加了柔光,光影畫面漂亮的像是青春唯美電影的宣傳海報。

還是那種怼臉直拍的美顏暴擊款海報。

蘇眠有點恍惚,像在看賀琛工作室發的宣傳海報,腦中彈幕翻飛,鬼使神差地喃喃道:“我覺得你在勾引我。”

賀琛:……

賀琛呆在原地,石化了幾秒,随即擡手抵着嘴唇,悶笑了起來,“啊,是吧。”

蘇眠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覺得自己簡直有毒,恨不得當場死掉。

她羞憤地掀開被子,鴕鳥似的将腦袋埋了進去,幹脆裝死。

蘇眠蒙在被子裏,一聲不吭裝死,卻聽見外面賀琛帶着笑的聲音響起。

“躲什麽?”

蘇眠幹巴巴回答:“沒躲。”

賀琛抓住棉被,試圖把躲在裏面的蘇眠抖出來,奈何蘇眠格外倔強,死活不撒手。

“賀琛,你松手。”

“不。”

賀琛也挺倔強,逗她似的,一會兒拽拽棉被這邊,一會兒拽拽棉被那邊,作勢要把她揪出來。

“你趕緊出來,再悶壞了。”

“那你不準提剛才的事。”

“什麽?”賀琛明知故問,無聲地笑開了。

蘇眠聲音悶悶的,“就是那個……”

“行,但是我想見周周。”

蘇眠愣了一下,縮在被子裏,半天沒動。過了好半天,才低低問:“為什麽?”

她沒等到賀琛的回答,卻等到一個大大的擁抱,賀琛直接将她跟被子一起熊抱在懷裏,給了她充足的安全感。

剛才還在笑鬧逗她的人,突然變得格外嚴肅,“我跟你說過,當我決定告白的時候,就做好了跟你一直走下去的準備。不管以前怎麽樣,現在的你,我覺得沒有任何問題。你不要覺得我多好,也不用覺得自己不配。你說的問題,我覺得都不是問題,不過我想見見周周,了解得更詳細,才能更好照顧你。蘇眠,你不要怕,你遠比自己想象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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