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洗畫
每當直播畫面裏出現舒青末身影的時候,直播間的人數偶爾會上升到二三十人。
三天時間過去,舒青末已将《斜陽孤松圖》的舊裱揭了下來,并從吳雲墨給他的舊畫中裁下了十幾片大小不一的純色絹布用于配補破洞。
絹本畫心的破洞要比紙本畫心更難處理,選擇材料時不僅要注意色澤和質地,還需要考慮絹絲的經緯、密度、雙絲單絲、粗絲細絲。
選好配補材料之後,還要對原畫進行“刮口”,将破洞處刮出長度約1毫米的斜坡,用于粘上補料,讓補料與畫心融為一體。
這一步極其耗費功夫,舒青末幾乎兩耳不聞窗外事,整天待在畫室裏頭,所有心思都花在了如何讓破洞看起來更自然上面。
等他好不容易補好最後一個破洞,正打算趁着漿糊還沒幹,好好放松一下時,家裏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舒舒,我可以進去嗎?”
好一陣子不見,葉小萱的氣質改變了不少。平劉海梳到了兩邊,經常穿的碎花短裙變成了無袖冰絲襯衣和卡其色工裝褲,露趾涼鞋也變成了尖頭平跟鞋,渾身上下散發着一股知性ol氣息。
“進來吧。”
舒青末面對葉小萱的心情有些複雜,但也不至于閉門趕客。他把葉小萱帶進客廳,給她到了一杯涼茶,主動問道:“你最近還好嗎?”
其實從葉小萱的朋友圈來看,應該是過得不錯。但現在兩人都需要臺階下,舒青末不介意沒話找話聊。
“還行。”葉小萱捧着杯子道,“我換了家實習公司,現在在做行政。”
之前葉小萱的實習工作是宣傳策劃,舒青末不知道為什麽視頻的事會讓她連實習工作都換掉,他猜測她是想跟過去告別,一切重新開始。
“你可以把包放下。”舒青末注意到葉小萱的小斜挎包還挂在肩上,坐得有些拘謹,便提醒了一句。
“沒事。”葉小萱笑了笑,把小包放到自己腿上,“不重。”
這個小斜挎包舒青末沒見葉小萱背過,仍舊是她喜歡的gui,只是舒青末也看不出是真是假。
“話說舒舒,”葉小萱突然認真地看着舒青末道,“我聽說……原來你是舒家的三少爺。”
舒青末喝茶的動作一頓。葉小萱的話讓他有些出乎意料,但仔細一想,他給舒家裱畫的事早已不是什麽秘密,葉小萱會聽說也不奇怪。
他緩緩放下茶杯,說道:“不是少爺,是外人。”
葉小萱應是覺察到他的語氣冷了幾分,開玩笑道:“你之前還說我要是嫁不出去就娶我,現在還作數嗎?”
舒青末實在是不想再從葉小萱口中提起嫁入豪門相關的話題,盡管他知道葉小萱是想緩和氣氛,但他還是不茍言笑地說道:“小萱,你知道我對女生沒興趣。”
“是。”葉小萱垂下腦袋,落寞地看着手中的茶杯,“我知道那時候你們都在安慰我。”
她口中的“你們”自然是指舒青末和駱梓杭。
“對了,”葉小萱很快擡起頭來,換上了一副開朗的表情,“聽說你在給舒家裱畫,原來你還懂國畫嗎?”
“懂一些。”舒青末道。他小時候的事沒告訴過葉小萱,只有駱梓杭知道。
“裱畫是不是還得會畫才行?”葉小萱道,“你畫油畫的同時難道還在畫國畫?”
舒青末點了點頭:“從小就在畫,我更喜歡國畫。”
“你還是人嗎。”葉小萱贊嘆地搖了搖頭,“怪不得你老看國畫方面的書。”
舒青末沒有接話,喝了一口涼茶。
“那你平時都是在那個房間畫國畫嗎?”葉小萱偏頭看向畫室的方向,“上次來我看到那邊有個上鎖的房間就覺得奇怪,原來是畫室。”
“那邊光線比較好。”舒青末道。
“我能進去看看嗎?”葉小萱問,“好奇你畫的國畫是什麽樣。”
舒青末不可能讓別人進他的畫室。
雖然他的畫室裏正在進行一場不間斷直播,但工作臺上的攝像頭只對着那幅《斜陽孤松圖》,其他任何位置都沒有出現在畫面裏。
和舒青末從小一起長大的駱梓杭也沒能進過這個房間,因為這裏是舒青末的秘密基地,是屬于他一個人的世界。
有些時候舒青末會心血來潮地畫些簡單的線條來練手,比如他母親的笑容,比如美院側門的那條老街,又比如撫摸阿爾法的閻宗琅。
他不想讓別人窺見他某一時刻的思考,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葉小萱進入他的畫室。
“我拿出來給你看吧。”舒青末道。
他的國畫又不是什麽國家機密,刻意藏着掖着也有些說不過去。
“好。”葉小萱道。
畫室的鎖原本是舊式的挂鎖,不久前舒青末搞丢了最後一把鑰匙,正好那時他手中又有些閑錢,便換了把幾百塊的智能密碼鎖。
密碼很簡單,就是他的生日。
畫室門打開後,舒青末本想順手帶上門,然而就在這時,他突然感到手上傳來一股推力,下一瞬間,門把手從手中滑落,畫室門就這麽被跟在他身後的葉小萱給推了開來。
“哇,你太厲害了吧。”葉小萱随意地環顧了畫室一圈,接着視線落到工作上臺,“這就是那幅《斜陽孤松圖》嗎?”
舒青末愕然地看着葉小萱,一瞬間腦海中閃過了許多念頭。
葉小萱是從哪裏聽說他是舒家的三少爺?
她早已離校,不可能從室友的八卦中知道。要麽就是她還保留着那些亂七八糟的交友群,群裏聊起藝術圈子裏的事,她通過窺屏得知。
但她怎麽會知道《斜陽孤松圖》?
連駱梓杭都不知道這幅畫的具體名稱,舒青末也是看了題跋才知道,葉小萱一個外人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
舒青末當下皺起眉頭,對葉小萱道:“你給我出去。”
然而葉小萱并沒有轉身,她迅速打開一直背在身上的小斜挎包,從中拿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塑料瓶來。
那個塑料瓶上貼的标簽舒青末再熟悉不過,他眼疾手快,在葉小萱擰開瓶蓋的瞬間把她的手給拍到了一邊。
下一秒,牆上一幅練手的畫作上驟然出現了一行斑駁的墨跡,塑料瓶啪嗒一聲掉落在地面,殘餘的墨水弄髒了老式地磚。
舒青末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又是潑墨,又是這樣的下三濫手段。
葉小萱見潑墨不成,立馬将視線轉移到了《斜陽孤松圖》旁的一盆清水上。
那盆清水是裝裱必不可少的東西,裏面泡着排筆、棕刷等專用工具。
舒青末意識到葉小萱這是還沒放棄,他心裏暗叫一聲不妙,連忙拉住葉小萱的手腕阻止道:“葉小萱!”
這次葉小萱鉚足了勁,她掙開舒青末的手,把人推到一邊,接着不管不顧地掀翻了工作臺上的水盆。
盆裏的水一股腦地傾倒在才修補好的畫心上,各種裝裱用具散落得到處都是。
“啊,好可惜。”葉小萱不痛不癢地看着狼藉的臺面道,“畫濕了,怎麽辦?”
舒青末氣得渾身都在發抖,他不知道葉小萱怎麽會變得如此陌生,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冷冷地看着葉小萱道:“你的包,是舒亦晨給你買的吧。”
葉小萱掃了一眼攝像頭的方向,微微揚起下巴道:“你什麽意思?這是我自己掙錢買的。”
舒青末心情複雜地看了看亂七八糟的工作臺,二話不說抓住葉小萱的胳膊把她推出了畫室。
畫室門在身後“啪”的一聲關上,智能密碼鎖自動上鎖。
在聽到鎖門的響聲後,舒青末這才看向正在整理頭發的葉小萱,面無表情地問道:“你沒有看過我的直播吧?”
葉小萱停下動作,這時候還在裝蒜:“什麽直播?”
“如果你看過,”舒青末道,“你就會知道洗畫是揭裱的第一個步驟。”
修複舊畫需要先将畫上的舊裱給揭掉,只留畫心。而揭舊裱無非就是利用清水反複洗畫,讓畫心背後的漿糊軟化,從而将舊裱的背紙一點一點揭下來。
古時候畫畫都是用純天然礦物顏料,這種顏料遇水不會暈開,所以才能利用清水洗滌。
也就是說,清水不會對畫造成任何影響。
舒青末洗了三天的畫,如果葉小萱有看過他的直播,那就不會做出這種蠢事來。
“你在說什麽?”葉小萱隐隐覺察到不對勁,“什麽洗畫?”
“那盆清水,”舒青末冷冷看向葉小萱道,“本來就是用來打濕畫心的。你以為你潑上去就會把畫毀掉嗎?”
葉小萱的表情瞬間僵住。回頭看去,她剛才的洋洋得意就像個笑話一樣,愚蠢到了極點。
然而舒青末并沒有怒火上頭第一時間戳破她的愚蠢,反而是沉住氣,等到畫室門關上之後才不疾不徐地道出她做了無用功。
兩人之間的氣量高下立見。
就如這四年來所有的事情一樣,葉小萱總是比不過舒青末。
她的表情變得猙獰起來,她想推開舒青末沖到畫室門口試密碼,但舒青末卻攔住她,一把将她推到了沙發扶手上。
“葉小萱,你別不識好歹!”
盡管平時舒青末所有的鍛煉僅限于爬樓梯,但他畢竟是個男生,力氣還是比葉小萱大上許多。
葉小萱意識到沒法再接近畫室,她氣急敗壞地拿起沙發上的抱枕朝舒青末砸去,舒青末下意識地舉起雙手阻擋了一下,結果右手手掌立馬傳來了鑽心的疼痛。
“你哪有臉說我!你家這麽有錢你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你根本就沒有拿我當過朋友!”
舒青末不知道舒亦晨給葉小萱灌輸了什麽思想,葉小萱又拿抱枕在他身上用力砸了幾下,他左手捂着右手,疼痛始終沒有緩解,也沒辦法分心反擊。
不過就在這時,大門邊響起了瘋狂的拍門聲,伴随着駱梓杭的怒吼:“葉小萱,給我滾出來!”
葉小萱的動作立馬停在原地,臉上露出了慌亂之色。
駱梓杭永遠是葉小萱心中的一道傷疤,總是能戳中她情緒的開關。
她慌慌張張地丢下抱枕,從門口沖了出去。大門的門板猛地拍到駱梓杭身上,撞得他倒在樓道的牆上,罵罵咧咧地吼道:“別他媽讓我再看到你!”
另一邊,舒青末的右手還是很疼。在葉小萱扔下抱枕轉身離開的同時,他褲兜裏的手機不合時宜地振動了起來。
他忍着右手的疼痛,用左手拿出手機看了看,發現打來電話的人竟然是閻宗琅。他按下接聽鍵,只聽一道語速比平時快了一倍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小少爺,你還好嗎?”
“閻先生,你……”舒青末愣了愣,“你也在看我的直播嗎?”
文內關于裝裱的相關知識整理自《裝潢志》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