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隐軍(下)
既然是蘇峰不讓手底下的兵彙報,魏雲音也不為難他們,就讓小蘿蔔頭周青帶。
到山頂上時,正是開闊之地,吩咐一隊五十人停下來休息。周青站在山頂上向下望,遙遙指着山中的平地。
陽光耀眼。
山谷間的白霧散開。
整齊的營房毫無遺留地暴露在兩名将士眼裏。
魏雲音拉了拉領口,口中發幹道,“真的別有洞天。”
幹戚不甚在意,“救七個人,我挑的弟兄們綽綽有餘。”
“不是……”她的眉毛皺起來,手指在劍柄上繞圈,拉着幹戚躲到一邊,壓低了聲音,“待會兒救完人,順便探一探對方的人馬,盡量不要正面交鋒。畢竟我們只有五十個人……”
“是五十二。”幹戚瞥她一眼。
“好,五十二。”魏雲音嘴角抽搐,“但我們倆也不可能當兩千個人用……”
“我盡量,殺人的時候小聲點。”幹戚保證道。
幹戚的保證就像山谷間的雲霧,讓太陽一曬,俱無蹤影。
挨個營房查看過去,一間房通鋪上大概有五十人。魏雲音還在數數,手下已經來報,說幹戚找到了楚行雲和蘇峰。
窄小的營房中。
好幾天沒洗澡的楚行雲,和白玉豆腐般嫩生生的蘇峰,面貼着面的綁在一起睡得正香。
挑斷他們身上的繩索,楚行雲往地上一滑,身體委頓的同時,擡手抓撓脖頸內,領口大開,皮膚上全是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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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魏雲音也到了,幹戚壓低着聲音,“找兩個人來背他們倆。”
魏雲音看了看沒有知覺般兀自睡得香甜的蘇峰,“怎麽還不醒?”又拿手在他們倆臉上拍幾巴掌,依舊沒有醒過來。
“可能給他們吃藥了,先弄出去。另外五個人還沒找到,弟兄們還在找。”幹戚說着,把蘇峰扶起來,讓他一條胳膊搭在肩膀上,往外挪去。
魏雲音拖着楚行雲,像拖着一個沉甸甸的包袱,也向外挪去。
已經日曬三竿,營房中卻很靜,兵士們都在呼呼大睡。
營地中間,有一圈未燃盡的篝火,篝火中間,黑布蒙着兩人高的一尊應該是雕像的東西。不到半個時辰,剩下的五個人,也從臨時的牢房中被找出來。雕像四周無人守衛,魏雲音把劍收好,小心翼翼地靠近。
黑布泛着絲光水滑的光澤。
她伸出手去。
随着黑布被扯下,青玉雕就的兩人高的青鸾神像被日光包裹,玉色純粹,渾然一體,是一塊難得的整玉雕成。
青鸾将頭埋在肩上,翅膀上根根羽毛栩栩如生,它傲然地屹立在天地間,仿佛無論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世間唯其獨尊。
魏雲音眼中流露出一絲敬意,正要行跪拜之禮。
忽然——
一聲野獸的咆哮響起。
一群野獸的咆哮響起。
幹戚臉色一變,大聲喝道,“快往山上撤,快!雲音,你過來!”
魏雲音退到他身邊,營房中一陣陣沉悶的響動,像是什麽沉重笨拙的東西在移動。
離山坡還有五步之遙,就在幹戚拉着魏雲音沒入樹叢裏的同時,只見白煙從營房中爆出,房間門全體被煙噴開。
她看見一個人,那人腳步十分緩慢地走出,袍擺似乎凝着霜,渾身嚴嚴實實地裹着黑布,渾如被裹覆的青鸾雕像,唯獨留出來臉。
那方正的臉孔上,白得近乎青的皮膚,上牙突出像野獠牙般咬着下唇。他極其緩慢地擡起臉,臉上深陷的眼窩,眼白幾乎将眼黑吞沒殆盡,失神地往山上望了一眼。
這一眼同魏雲音對上。
她心內一個寒噤,不再多看,推着幹戚往山上爬。
并州城營房內。
大夫的結論同幹戚一樣,楚行雲和蘇峰确實吃了安眠的藥物。不過只是安眠,沒有旁的損傷。
另外,監軍因為花粉過敏,将赤在外頭的半身已經抓撓得渾似被人淩虐過。
見到魏雲音,楚行雲立時哭喪着臉道,“我是不是要死了,你別瞞着我,要真的快死了,我得趕緊寫個遺囑,好讓後人知道我的傳奇人生。”
魏雲音端給他藥,安撫地拍拍他的頭,“一時半會兒可能死不下去。”
楚行雲鼓着眼,“哇”地大哭起來,“會很痛苦嗎?為什麽,連死都不肯放過我!”
……
“不是,只是花粉過敏,你好好吃藥,很快就會好。”将軍帶來了好消息。
楚行雲頓感世界末日來臨,嘴巴一撇難以忍受地又想哭,“師兄,你什麽時候才肯來接我,我錯了啊啊啊!我再也不在你身邊打轉像個蒼蠅般沒完沒了嗡嗡嗡,你快來接我,嗚嗚,我會聽話,師兄別再丢下我!”
魏雲音好奇道,“你還有個師兄?你師兄是誰?”
楚行雲賭氣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我是将軍,這是命令。命令你告訴我你師兄是誰。”
“蒙吉。我叫他小吉吉。”
“……”
“你在想什麽?不要想多了!我師兄才不小!”楚行雲怒而吼道。
魏雲音眨了眨眼,“我想什麽了?我沒想什麽。你想多了。”
“那好吧……沒想就好,我親眼見過,真的不小……”楚行雲洩了氣,想起蒙吉就內心哀痛,雖然遠在異國他鄉的蒙吉大人正混得風生水起完全沒有功夫想起小師弟來。
但楚行雲相信,只要自己的思念夠濃烈,師兄一定能感受到的!
他思念着師兄……
能快點把他弄回去吃巨無霸漢堡啊!
對于并州山中大撥私兵的事,魏雲音同幹戚都認為,越少人知道越好,是以先召集陪同蘇峰進去過的三十五個士兵詢問情況。
山 裏大概有一百間營房,按照每間五十人計,統共不過五千人。
等隊員們都退出去之後,蘇峰艱難地看看魏雲音和幹戚,緩慢的,在魏雲音的直視裏,将低垂的頭擡起來。
“他們的人數,不占優勢。但将軍,這群兵,可能不是人。”
幹戚緊皺眉頭,“不是人能是什麽?”
蘇峰舔了舔發幹的嘴唇,魏雲音遞給他一杯茶。
他端着茶喝不下,眼神空洞地望着緊閉的門,茫然片刻方才開口,“昨天我們正趕上他們的祭禮,不是祈求武運昌隆的祭禮,而是,活祭。”
退出山谷前看到的那個行動遲緩的人影,在魏雲音腦海裏一閃而過,“營救你們的時候,并沒有在山裏發現屍體。”
蘇峰點點頭,“因為那些被殺的人,都還沒有死。”
幹戚覺得匪夷所思,不禁捏起了拳頭。
“那尊青鸾雕像,你們都看見了吧?”
青鸾是西陌聖獸,皇城中也有一尊,被供在寶月寺,由一寺僧衆看守。每逢播種、豐收、出戰、大戰得勝等事宜,皇帝都會帶着朝中重臣去寶月寺祭拜。
魏雲音小的時候每年會到寶月寺住幾天,她想了想道,“山裏那尊青鸾,同京中供着的,似乎不太一樣。”
幹戚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寶月寺除去祭天時,只有皇族可以入內。”
魏雲音幹笑道,“不能正大光明地進,總還有偷偷摸摸的法子。而且我那時候小,小孩子,膽兒肥。”她心虛地喝了口茶才又說,“那只青鸾,微揚雙翅,引頸向天。卻不是閉眼将頭埋在肩上的姿态,但據說當初為了雕琢聖獸,耗時二十載。一是雕像龐大,需要時日細細雕琢;二是那樣大的青玉并不好找,雕琢出來的青鸾有兩米高,這樣大的玉石,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一直靜默的蘇峰,連手指都有些發顫,臉色慘白,似乎是被吓得不輕。
他閉目回憶前一晚。
他和楚行雲被綁在一起,被迫觀看了私兵們的祭禮。
白天帶頭抓住了他們的男人,身形十分高大。如果說出現在白晝裏的,是個威猛并且經驗豐富的軍人,面帶猛獸捕獵般,露骨的,毫不掩飾的好鬥情緒。那麽出現在夜裏的這個,更像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他披着的袍子寬松而巨大,褲腿被風充滿而鼓脹起來,最外層的衣袍連着帽子,帽子上繡着一圈金線,花紋像是一種花,有張牙舞爪的花瓣,
男人從袖子裏露出來的手,依舊是有力、青筋糾結的,在篝火搖曳不止的光裏顯得格外蒼白,幾乎泛着白森森的冷光。
他帶領着士兵們下跪,吟唱,唱着楚行雲和蘇峰聽不懂的古老歌謠。
歌聲中有蒼茫、悲怆、絕望,仿佛是有人被丢棄在一望無際,荒無人煙的陸地上,倉皇四顧卻找不到同伴。
那調子轉而昂揚,仿佛雄鷹伸出翅膀,奮力掙紮着迎向廣袤的天空。
領頭站了起來,圍着被黑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兩米高的物事,甩動寬大的黑袍,在呓語般的低唱裏跳起舞來。
士兵們如同泥塑,僵硬地跪在地上,他們沒有情緒,連歌聲都沒有生命。
歌謠在刺破長空的高音裏收梢。
楚行雲臉上便秘般的表情也随之消失,茫然地問蘇峰,“結束了?”
蘇峰不答,專心看場中的祭禮。
他和楚行雲,被面對面綁在場邊的立柱上,楚行雲的腳一直在下面不停踢他的靴子,蘇峰不想同他說話。
終于被蘇峰淩厲的目光一剜,楚行雲撇撇嘴一面咕哝着什麽,安分下來。
“祭禮中真正的高潮,自然是祭祀。他們的領頭人,既是最有凝聚力和指揮力的将軍,也是個神秘而古老的祭司。”蘇峰說着,坦然地對着充滿疑惑的魏雲音,“當然,這是我的推測,聽我說完,你也會這麽覺得。”
唱和完畢,頭領命人當場殺死級九頭豬、九頭羊、九只雞。将割破喉管的動物扔在地上,那些爪、蹄抽搐了好一會兒,才不再動。
血腥氣離蘇峰他們的所在還很遠。
頭領在等待一個時刻,當子夜來臨,月亮反而隐蔽到了雲後。
不過這對他們的祭禮并無影響。
圍着雕像跪着的由內到外三圈兵士,當有上百人。
每人身邊都放着自己的刀,起初蘇峰以為,這是為了方便他們雙手合十祈禱或是做什麽奇怪動作。
後來才知道,那不過是用來殺人。
“子夜時分,頭領拉開玉像身上的黑布,就像你們看到的那樣,是一只青鸾。西陌聖獸,青玉雕成。頭領将牲畜家禽的血潑在玉像身上,怪事發生了。”蘇峰垂着眼睫,喝一口茶穩了穩神才又說,“血并沒有順着玉像滴落下來,起初在青玉上像是血膜一般,也不會流動。”
“當時我覺得有起風,但監軍的頭發都沒有被撩動起來。”蘇峰道。
“可能是你太緊張了。”魏雲音道。
“監軍也這麽說,但我确實感覺到了,像有股力量,在青鸾身上,吸取周圍的風。”蘇峰認真而堅持。
“那就是楚兄太緊張,他沒感覺到。”魏雲音轉了轉眼珠,“又或者他睡着了其實。”
“……”
幹戚抓狂地打斷二人,“這不是重點,然後呢?”
“然後血都被青鸾的玉像吸進去了。”
幹戚擰着眉,不确定地道,“什麽叫吸進去了,玉石表面什麽都沒留下嗎?”
“沒有。”
蘇峰深吸一口氣,将要回到他印象裏,最讓人毛骨悚然的部分。
“你們準備好了嗎?”
“不是應該問你準備好了嗎……我們不用準備,不是我們倆要講。”魏雲音尴尬地提醒他,好心提議道,“要喝點酒再講嗎?”
蘇峰喝酒就上臉,想起每次喝醉幹的蠢事,蘇峰面上現出局促,拒絕了這個提議。
當家禽牲畜的血被玉像吸收殆盡。
頭領同士兵們都恭敬地磕頭跪拜,嘴裏還像喇嘛念經般用平平的音調念念不休。
楚行雲和蘇峰都聽不懂。
楚行雲懷疑這群人其實是外星人。
蘇峰則根本不知道楚行雲嘴巴裏說的外星人是什麽,把楚行雲也當成瘋子之一,冷冷道,“別說話。”
玉像周遭隐有紅光,這次真的起大風了,吹得楚行雲迎風流淚,而他的好夥伴蘇峰睨起眼來,還在觀看祭禮。
堅硬的玉像似乎是個漩渦中心,疾速的風被吸入中心,就消失無蹤。
陡然間——
金光從青鸾頭部爆開。
蘇峰睜不開眼,等他能睜開眼時,在刺目的金光裏勉力看過去,只見到巨大的青鸾鳥,在黑夜裏睜開了眼。
那是一雙純金的眼,玉像不動,而它的眼卻在動,似乎冷酷地看着面前虔誠跪拜的信徒,又漠然地将遠處的窺看者也都收入眼底。
金光漸漸淡下去,但仍舊睜着,有銅鈴那麽大。
頭領喉嚨裏嗚咽出一句悲鳴。
士兵們舉起身側的刀,架上脖子。
當刀刃割破血柱,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曾恐懼,還是帶着無上的榮耀,眼看自己的血柱噴射出去。
頭領冷漠地望着他們,直至他們倒下。
有兩三個下不去手的士兵,被人握着手,也割破了喉管。
“頭領對着玉像跪拜,飛身掠上青鸾巨大的身體,他帶着匕首,到達青鸾的眼睛後,割破自己的手臂,把血滴在了青鸾眼睛裏。”
蘇峰眼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我聽到玉像發出一聲鳥鳴。”
看魏雲音和幹戚一臉不信,蘇峰深吸一口氣,“我是醒着的,我還問了監軍……”
蘇峰惱怒地捏起拳頭,“這次他又沒聽到!”
“他吓得閉着眼一直不敢看……”蘇峰無語。
魏雲音同情地揉一把他的頭發,把藥端給蘇峰,小心地不去觸怒他,“嗯,藥快涼了,快喝,我給你買了冰糖。”
娃娃臉古怪地看了看藥。
“你太緊張了,是定神的藥,喝完以後睡一覺,明天一早起來就又活蹦亂跳了。”幹戚道。
“我真的聽到了……”蘇峰道。
“嗯,我相信。”魏雲音毫無誠意地笑了笑,把藥碗推到他唇邊。
蘇峰氣鼓鼓地喝完藥,困勁很快吞沒他最後一點意識,他确實需要休息。
退出房門來,魏雲音整理着她的粗布麻衣,等幹戚也退出來以後,回頭望着他,頗有點無奈地問,“烈帝真的派我們來種地?”
幹戚肅着臉峻聲道,“目前看是這樣。不過,任命和派遣的折子,是丞相奏請的。”
魏雲音失望地搖搖頭,秋天來臨,庭院裏幸存的楓樹,已經紅得像要燃起來的火焰。
“我得寫信問問他。”
幹戚認同地點點頭,“在我們喪命之前。”
魏雲音笑了,“死不了。就算敵手不是人,死人,總沒有活人可怕。”
她想起來一個人,就住在院子裏,雖不打算讓他涉險,但對于祭祀一事,恐怕沒有人比真正的皇室嫡系清楚。
作者有話要說: 改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