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2(1)

換好那身勒得我快斷氣的禮服,踩着十二厘米高的高跟鞋,我站在蘇烈面前不自在地左搖右擺。如果他記性好的話,應該記得第一次見面的婚禮上,我雖然穿了禮服,但腳上踩着匡威。在快要摔下去時,他一個箭步上來扶住了我。哎呀,這個情節太偶像劇、太羞澀了,可是發生在我身上有點不倫不類,因為我把身體挺得很直很直,蘇烈像抱着一具屍體。身體與他挨得那麽近,他英氣逼人的臉近在咫尺,我有瞬間靈魂出竅,忘了自己正在和他對抗。然後他把我推起來,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但臉上那種盡在掌握的神情我讀得懂,不禁感到有點懊惱自己的失态。

我一抖一抖地踩着高跟鞋穿着別扭的裙子和蘇烈走出了時裝店,我幾乎是以一種跳機械舞的姿勢走出去的。大廈一樓的時裝店裏,百年難得一見的場面,那些導購員小姐紛紛從店裏跑出來,都想看我怎麽摔死。

蘇烈走兩步回頭看我一眼,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終于忍不住爆笑:“林麒,你病得不輕。”他瞬間又恢複了一副欠扁的魔鬼面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有種你穿上試試?咒你下輩子投胎做個人妖!我憋着心裏話,咒罵他。

我以為接下來的活動是穿這身去坐過山車什麽的,沒想到蘇烈真的只是帶我去看了場電影。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麽蘇烈會帶我來電影院看電影,看的還是愛情片。我忘記電影講的什麽,因為那身衣服和鞋子搞得我筋疲力盡,屁股挨到電影院豪華包廂的柔軟沙發上沒兩秒鐘就睡着了,還做了個夢,還流了口水。

電影還沒看完蘇烈就叫醒我,冷冰冰地說:“時間到了,走。”好像看電影只是為了打發掉一點可憐的午餐前的時間。他鄙夷地看着我擦掉嘴邊的口水。

出了電影院,天突然就變了,有陣陣涼風,好像要下雨。看來老天爺還是聽到了我不厭其煩的祈禱。

我站在街上等蘇烈取車,因為沒睡夠,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這種感覺攪得心裏很不痛快。天空陰着一張臉,好像對我的行頭皺起眉,雲朵堆出一絲一絲的紋路。路上的行人疾步行走,每個人看起來都是同一種表情。所有的一切與我預想的有悖而行,只希望在下雨之前快點結束這無聊的約會。

在校門口看到的那張面孔突然之間在腦海中閃現了一下,心莫名其妙地加速跳動。為了不讓蘇烈那混蛋誤會而挖苦我,又迅速地平複了心情。

午餐時間,蘇烈開車把我帶到一家西餐廳,我跟着他舉步維艱地走進去,看見一個女生在靠窗的一席位置上站起來迎接我們。我眼神不太好,走近了才看清她。

天啊,她美得不可思議,看起來年齡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簡單的白色棉布襯衫、牛仔褲,不施粉黛,長發随意地绾在腦後。我注意到她用來绾頭發的是一支畫筆,上面還蘸着靛青的顏料。她只是這副樣子,就已經美得驚天地泣鬼神,舉手投足間有一股自然流露的神韻。

我長這麽大,在看見她的那刻,心底像火山噴發一樣,灼傷着我。我決定要給她拍張照片,回去傳給麥莉,讓麥莉也受下刺激。然後我忘記我還穿着高跟鞋,趔趔趄趄走上去,色咪咪地問她:“可不可以給你拍一張照片?”

蘇烈皺起眉頭。美人卻笑了,她一笑,就更好看得要命。

“其實我比較讨厭拍照,不過看在你是阿烈的朋友,我讓你多拍幾張。”她的聲音真好聽,舉手投足都顯示了良好的涵養。

生得這麽美還讨厭拍照,讓熱愛自拍熱愛的人情何以堪?我迅速地用手機瞄準她拍了幾張照片,360度無死角,然後在她旁邊坐下欣賞佳人。她看着我,又看看蘇烈,臉上始終帶着笑,目光溫和得像聖母似的,用一種溫柔的語氣詢問蘇烈:“一定是你又把人家小姑娘打扮成這樣,你看,她多不自在。”我注意到她說了“又”字,看來以前有和我一樣慘遭蘇烈毒手的悲催姑娘。

美女姐姐開玩笑似的說:“昨天我們打賭,說他沒朋友,他今天就領你來了,你真是他朋友嗎?他這麽難伺候,還有人願意跟他做朋友。”

蘇烈傳來一個暗示明顯的眼神,意思大概是如果我說了實話就死定了。我只能支支吾吾說:“呵呵,呵呵,呵呵,勉強算是朋友吧,他這人是有點不好相處。”其實我心裏的症結是,我們哪裏是朋友,我們是仇人啊!何止一點不好相處,他這個人是大****!大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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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蘇烈在他姐姐面前像變了個人,他收起所有利爪,像個小綿羊一樣溫順,也像刺猬剃掉了毛刺,看起來有點孬種。看他這副樣子,我感激地看了他姐姐一眼。我真想跟她說,你弟弟有多****。蘇烈一個惡狠狠的眼神及時制止了我。

一個美男一個美女左右相陪着吃一頓飯,值了,就算蘇烈再怎麽惡劣,也值了。某一時刻,我忘了自己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完全迷失了。沒出息的家夥。

約會總算要到尾聲了,只是蘇烈看起來依然很不高興,錯了,他從來沒高興過,我們兩個的組合就是一部很老的國産動畫《沒頭腦和不高興》。吃過飯,我和美女姐姐告別,蘇烈開車送我回學校。我一路上盯着手機裏的美女姐姐的照片,忍不住呵呵傻笑,想着一向自認為美女的麥莉看見了該有多受刺激。

麥莉和我有個共同的愛好,喜歡看美女勝過看帥哥,所以她總是沒完沒了地照鏡子,顧影自憐。麥莉說:“古代人上戰場打仗都要自戀一把,我自戀怎麽啦?”

我問她古代人打仗怎麽自戀了,她一邊對鏡梳妝一邊從容地說:“你沒看到他們舉的旗,上面都有個大大的‘帥’字?”

自戀到她這個地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許征這個歷史博士聽到還不得吐血身亡。

蘇烈把車子開得飛快,我一邊欣賞手機裏的美女圖,一邊想這回麥莉該消停消停了,寝室裏那麽多鏡子,我怕哪天招鬼魂。我完全忘了速度帶來的感官刺激,忍不住對蘇烈說:“造物者真是不公平,你和你姐姐都長得那麽好看。”才說完,蘇烈狠狠瞪了我一眼,把車唰地停在路邊。停得太突然,我整個人慣性往前,安全帶勒得我腸子都要斷了。

“你是石頭腦袋嗎?下車。”他面無表情地說。

“還沒到學校。”我摸不着頭腦地望着他,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過他看起來好像真的生氣了。

“下車。”他厲聲說道。

我下了車,站都沒站穩,蘇烈就把車開走了。留下我穿着莫名其妙的禮服和高跟鞋,站在一個賣羊肉串的攤子面前,賣羊肉串的大哥都看傻了眼。

明明夏天都快到了,卻猶如秋風掃了一地的落葉,蕭瑟滿人間。天空開始飄起多愁善感的毛毛雨,我面臨的最嚴重的問題是,我的包包我的所有東西都還在車上!我連坐公交的一塊錢硬幣都沒有!

罵一籮筐的髒話也不能化解我的尴尬和憤怒。此仇不報非女子。

周二麥莉從麗江回來了。其間許征找過我幾次,哭喪着臉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我看了都覺得心寒,心寒麥莉做得有點過分。麥莉去了麗江之後把手機關機了,音訊全無,我知道她一向如此,狠起來無人能及,所以對許征根本幫不上什麽忙。

麥莉回來後,我對她吐露和蘇烈“約會”的全部經過,并馬上把美女姐姐的相片給她看,她果然大受刺激,尖叫:“媽呀好刺激,還有這麽美的女人,我都白活了。”

我們兩個商量着要不要把照片放大了貼在牆上,當菩薩供起來,每天拜拜說不定也能變得一樣美呢,想想有點過火了,拜財神爺的也不見得都發大財。

先膜拜女神,接着我口水大噴講了蘇烈如何虐待我的過程。

“蘇烈把你丢在路邊,你身無分文,你怎麽回來的?”麥莉問道。她聽故事的重點總是別具一格。我只能從實招來。當時……

當時我站在路邊,天空下着毛毛雨,身無分文,要多悲涼有多悲涼,我都可以唱一出《白毛女》了。要知道穿着那麽暴露的禮服,連自己在哪都不知道,又冷又疲憊又無助。後來我才知道,人在特別困難的時候總能靈光一閃,而且這種靈光一閃完全出于本能。于是我低聲下氣跟身後賣羊肉串的大哥讨了幾塊錢路費。

我當時怎麽就不懂得讨手機打電話求救呢,要手機都比要路費好一百倍啊。我這輩子真的被這一刻毀了。

賣羊肉串的大哥見證了我被蘇烈丢下車的時刻,用一種看于媽電視劇的同情眼神望着我,心疼地說:“小姑娘,年紀輕輕的幹什麽不好,何必糟蹋自己。”他說着大大方方地掏出一百塊給我,讓我打出租車回家找爸媽,又語重心長地說:“回去找份得體的工作,做人要活得有骨氣啊妹子。”反正我已經神志不清了,握着那一百塊差點就痛哭流涕了,上了出租車後,才意識到賣羊肉串的大哥把我誤以為什麽了……我欲哭無淚啊。

麥莉聽完捧腹大笑,笑得眼淚都飙出來了。

麥莉再次利用她神通廣大的人脈,打聽到了美人姐姐的消息。美人姐姐的名叫周芸珠,在我們學校旁邊的美術學院擔任畫師,她的油畫拿過不少國內外大獎。她自幼失去雙親,被蘇烈的父母收養為幹女兒,被當作親生女兒一樣培養,據說有一個在美國留學的初戀****。

我聽完不禁感嘆:“才貌雙全,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想到蘇烈那張臭臉,越想越生氣,“可是蘇烈他生什麽氣?我又沒說錯什麽。”

麥莉賊笑:“據可靠消息,蘇烈一直暗戀周芸珠。”

我驚訝地張大嘴巴,麥莉把一個蘋果塞到我嘴裏,繼續說:“所以說呀,你不是他的菜,他那樣自負的人,根本不把學校的女生當一回事,因為身邊有個絕世美人呀,他就好比段譽公子,而周芸珠就好比神仙姐姐王語嫣,你算哪根蔥啊,傻姑。”

不知為何,我心裏感到一絲的不暢快,蘇烈那小子在利用我,而我傻傻被利用也毫無察覺。天知道我有多讨厭被人利用。他讓我在周芸珠面前出糗,好在芸珠面前顯示他的魅力。

我大口地咬着蘋果洩憤。

過了幾天清靜的日子,周四我去圖書館查找資料,看到麥莉和許征。他們和好了我一點也不意外,交往一年小吵小鬧數不勝數,過後又你侬我侬。

許征騎着他的小電驢,麥莉坐在後面緊緊摟着他,遠遠的像野猴一樣對我又是揮手又是呼叫,成功吸引了一幹路人的目光,她還樂得自在,恨不得向全世界炫耀她那個傻愣的男友。許征把電驢開得歪歪扭扭,險些撞上校道邊的桃樹,兩個戀愛中的傻子。弗洛伊德說過,人在戀愛中智商會變低。他們沉浸在某種世界裏無法自拔,以一種全世界圍着他們轉的幼稚姿态展示他們的奇葩愛情。

比如穿情侶裝這種事,到了麥莉和許征這裏就特別的特別。因為麥莉只穿帶花的裙子,所以呢,她找來找去,最後找了一套在夏威夷旅游時帶回來給她爸的夏威夷花襯衫,強迫許征穿上,并拖着許征招搖過市,看起來就像是從熱帶叢林裏飛出來的兩只金剛鹦鹉。

電驢停在我面前,麥莉興奮地說:“我們去吃日本菜,你要不要去?”

許征老實巴交地招呼我:“一起去啊,新開的,評價不錯。”

我看着在許征和麥莉屁股下發出吱吱呀呀聲音的電驢,似乎己經無法承受他們倆的重量了,而且根本再也擠不下第三個人。我指着電驢很無奈地問:“你開玩笑的吧?”

“你有病啊,我們先過去,就在十字街那家許留山斜對面,你趕緊地走路過來。”麥莉用力拍了拍許征的背,像騎馬一樣,嘴裏蹦出一個“駕”,許征乖乖地就發動車子開走了,留下她大花裙子的豔麗背影和電驢一屁股的灰塵給我。

沒良心的家夥,走過去要二十分鐘好嗎?我暗罵一聲,打算尾随他們過去。

我爸林贊成同志突然來電,說十分鐘後在學校門口接我去吃飯。他總這麽出其不意,一點給我考慮的餘地也沒有。還沒容我問他去哪吃和誰吃,他就把電話挂了。我也習慣了,發短信跟麥莉說我爸來接我,不能去找她了。

問了才知道,我爸的老朋友鐘伯伯從美國回來,要去鐘伯伯家吃晚飯。

鐘伯伯和我老爸是發小,他們兩個都是在廣東鄉下出生長大,高考一起考上北京的大學。說起鐘伯伯和我爸的關系,還得追溯到在廣東鄉下生活的兩個青年,據說他們一張席子兩人睡,一條褲子兩人穿,一碗米粥兩人喝,一起追同一個姑娘,而那姑娘後來成了鐘伯母。有時候我覺得我老爸挺失敗的一人,千年老二,連追姑娘都追不過人家。

“你不想再問點什麽?”老爸一邊開車一邊暗示,他在等我能忍多久。是啊,鐘伯伯回來了,那他是不是也回來了呢?他一定也回來了。

“明知故問。”我佯裝生氣,其實心裏小鹿亂撞。

老爸幹笑了兩聲,車子已經進了別墅群,建在髙處的別墅群被青蔥的高大樹木環繞,夏天這裏涼爽得像避暑山莊。每棟別墅外觀看似一樣,裏面的格局卻各不相同,據說某個着名的主持人就住在其中一棟裏。

車子駛進停車坪路道,停在一棟漂亮的兩層別墅前。鐘伯伯早已站在別墅門前迎接,他微笑着張開雙臂,像小時候一樣,我尖叫着飛撲到他懷裏。

小時候的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直幻想,如果鐘伯伯是我親爸就好了,他對人永遠紳士溫柔,疼愛我像疼愛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我15歲那年鐘伯伯一家因工作原因移居美國,我哭了一個星鐘伯伯抱了抱我,滿臉笑意說道:“小麒長大了,變漂亮姑娘了。”

是的,就是這種百聽不厭的口吻和語氣,我太懷念了。鐘伯母也從客廳裏走出來,保養得極好的她,過了這麽多年一點沒變。好啦,有變了一點,但是還是很美。

“哪裏變漂亮了,還是像假小子一樣,沒個女孩子的樣子。”我爸從後面慢騰騰走上來,他時刻不忘打擊我。

我從鐘伯伯懷裏溜出,拍了我爸一下,對鐘伯伯和鐘伯母說:“在林贊成同志眼裏,我永遠是小時候那個戴着眼鏡的牙套妹,就算我變漂亮他也不承認,其實呀,他是怕我被人拐走了。”

鐘伯伯和鐘伯母哈哈大笑,老爸瞪了我一眼:“沒大沒我朝他吐吐舌頭後退着跑向客廳,撞進了一個人的懷裏。

“林麒。”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近在咫尺。我回過頭,确定了那張這幾日一直萦繞在腦海中的面孔,時光倒流,一股往日舊時光累積而成的熟悉能量注入內心,叫人歡欣鼓舞。

斯宇哥哥!心比嘴早一步叫出聲。

我都不好意思告訴你們,我收藏着一對兔子公仔夫婦,小時候去日本旅游的時候我鬧着我媽給我買的。兔子先生就叫作斯宇哥哥。兔子先生肚子裏面有個可觸動的錄音器,別的小孩寫日記的時候,我對着兔子先生錄音,遇到開心或者不開心的事,就會對兔子先生說。現在長大了想想,這種行為實在矯情。

由于我從小喜歡鐘斯宇的事情盡人皆知,鐘伯伯甚至還總是打趣我,要我做他家的兒媳婦,每次聽了我臉都像銅鑼燒。

六年,時間過得那麽漫長,漫長得像一個世紀。“6”這個數字跟我有緣,他比我大六歲,離開六年後又出現。他比我印象中更帥氣更成熟,渾身散發着一股好聞的沐浴液的味道,和過去一模一樣,每次出現都是幹淨清爽,讓人看着就覺得舒服。

“好久不見,有沒有想我?”他咧開嘴笑。

“斯宇哥。”他一開口我就臉紅,我只能迅速地打聲招呼,假裝上廁所跑到洗手間。老爸在旁邊瞟了我一眼,搖了搖頭。

我在洗手間裏對着鏡子,摸着自己燙得不像樣的臉頰,懊惱至極。天啊,誰來救救我。怎麽這麽沒出息呢,要快點平複,深呼吸,深呼吸……我命令自己冷靜下來。就像切洋蔥的時候忍不住流淚一樣,這種讓人呼吸困難的緊張像切開洋蔥後看不見的催淚化學物質,而鐘斯宇則是洋蔥裏的蒜氨酸酶。

鐘斯宇在外面敲門,問我好了沒有,說大家在等我吃飯。我開門出去,他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頭,比了一下我的身高說:“長高很多,以前的小不點,現在都這麽高了,女大十八變。吃過飯我們好好聊聊怎麽樣?”

一頓飯吃得很開心,讓我仿佛回到過去的時光,雖然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鐘伯伯他們在聽我爸如何損我,比如我趕飛機記錯了日期;把花瓶裏的水誤當成飲料喝了;公共場所給一個老爺爺讓座,沒想到人家是個少白頭的青年;去美國找媽媽和姐姐的時候跟樂隊去聽演出,被一群瘾君子騙光了錢,進了警局等等。

“還是那麽迷糊可愛。”鐘斯宇一如既往站在我這邊,替我說晚飯結束後,老爸和鐘伯伯在客廳喝茶聊天。我跑到院子外面的涼亭裏坐下,鐘斯宇端來兩杯果汁,坐在我旁邊。這一帶的別墅建在半山腰,依山傍水風景極好,夜晚空氣清涼,還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兩個人只是靜靜坐着,很久之後我才問他:“這次回來還走嗎?”

“暫時不會離開,不過那邊有工作邀請,我還在考慮。”他如實地跟我說,像過去一樣沒有任何掩藏,他又問我,“你和你媽媽還有姐姐常聯系嗎?”

“當然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媽這個人很愛主宰一切,去了隔着一個太平洋那麽遠的洛杉矶,還是不放心我,每個月打好幾通電話,而且根本不顧時差,總是大半夜打來。我每年暑假會過去待一個月,每次去她身邊的男朋友都不同,亨利啦,邁克啦,保羅啦,我常叫錯名字。對了,我姐年初的時候結婚了,老公是意大利“意大利人?黑手黨嗎?”

“我倒希望是,可惜不過就只是長得很像黑手黨,真不知道我姐怎麽看上了他。”

他哈哈大笑,他一笑,微風在空氣中聳動。我望着他的笑臉,希望一直這麽相處下去,哪怕一句話也不說,以天上的繁星為伴。

不知哪棟別墅傳來了恰到好處的小提琴聲,德彪西的《棕發少女》。回憶在小提琴流水般的音樂聲中層層湧現,我想起了自己的花癡年代,不誇張地說,我在古典音樂方面下過狠功夫,動力源自身邊學藝術的鐘斯宇。我從上小學開始憧憬成為他的新娘,并為了配得上他付諸努力,其中包括背了很多鋼琴家的名字和樂曲,甚至主動學過一段時間的鋼琴,沒幾天就煩了,因為那鋼琴老師特別兇殘,給我留下了童年的心理陰影。

兩人靜靜聽完一曲,過了一會兒,他說:“那天我去你們學校附近辦事,然後順便去找你,沒找着你。”

原來我真的看到了他,我以為我們相互看到對方,原來只是幻覺,不由得感到一陣小小的失落。突然之間我不想對他說實話了。

“是嗎?太不巧了,那天出去玩去了。”

他認真看了我一眼:“你真的長大了,不過還是那麽可愛。”其實我想聽到的是變漂亮了、變成熟了,可愛這個詞對我來說是用來形容小貓小狗和小嬰兒的,可惜直到離開,他都沒有做出類似我變美麗的暗示,挺讓人憂愁的。

回家的路上,老爸問我是不是還喜歡鐘斯宇,我把頭扭到車窗那面,語氣不好地說:“老爸你很八卦。”我不說他也能猜到,又來玩明知故問的把戲。

“一根筋的死丫頭。”他輕輕搖着頭。

回到家,躺在家裏的床上,我收到麥莉的短信,問我怎麽沒回學校。我說太晚了,離家比較近,直接被我爸載回家了,明天早上會打車去上課。

“他回來了。”在短信後面我加了一句,我心裏有什麽事都不想瞞着她。

“誰?”

“你說呢。”

一分鐘後,麥莉回複:“不是六年沒見了嗎?怎麽樣,是不是像我說的長殘了?長殘的話你正好可以早點死心。”麥莉一點就“麥莉,我問你,什麽情況下你會對許征撒謊?”

麥莉沒有思考很久就給我回複:“表面上不想讓他受傷,實際是不想讓自己受傷的情況下,我會對他撒謊。”

看,麥莉是我的靈魂,我的心蟲。

我睡不着,起床找出那只壓箱底的兔子先生,給肚子裏的錄音器換上電池。按下按鍵,最後一則錄音在兔子先生的肚子裏響起:“2006年4月1日。心情,很壞。斯宇哥哥在愚人節這天離開了,我真希望所有的一切都是謊言,明天醒來之後,又可以見到他……我永遠都不會有勇氣對他說,我喜歡他,很喜歡他,喜歡得要死了……”

在關了燈的房間裏埋頭在兔子先生的肚子上聽六年前自己稚氣的聲音,除了我自己,我聽不到任何聲音,一種要死了的感覺從兔子先生的肚子裏鑽入耳朵,一直鑽入心裏。

好不容易消失在我生命裏一周的蘇烈,在清明節過後又出現他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正在食堂吃飯,五分鐘後他坐到我面前,而我正在賣力啃着雞腿。我們學校食堂的飯菜非常豐盛,整個大學城裏,獨獨我們學校食堂的夥食有口皆碑,很多鄰校的學生想方設法混進我們學校食堂吃飯。有段時間,我們班上一個很有生意頭腦的女生,靠收集畢業學姐學長的門卡轉手賣給外校的學生,最高賣到50塊一張,從而賺了人生第一桶金,買了去印度旅行的往返機票。至于該女生在印度被劫財一事,就另當別論了。佛祖有言,得失一體,大概就是這樣子。

蘇烈鄙夷地看着我面不改色地啃雞腿,開口便諷刺說:“你這樣的吃相,肯定會吓跑很多男生,很難找到男朋友。”

“找不找得到男朋友關你屁事。”我頓時就失去大半的胃口,一口油沫星子噴到他臉上,“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在蘇烈僵硬的表情下,我保持啃雞腿的速度,我要多吃點,多吃點才有力氣和蘇烈這只公雞中的戰鬥機作戰。

蘇烈比一個“V”的手勢,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正疑惑他有什麽好得意的呢,還比“2”的手勢,真二,不想他說:“明天晚上跟我回家。”

我張大了嘴巴,雞腿掉在餐盤裏。

“有沒有搞錯啊你?明明說好不能違背道德,不能有親密接觸的,你越線了,你知道嗎?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他對我的抓狂一點兒反應也沒有,抱着手臂冷靜地說:“你是石頭腦袋嗎?我要你答應我的第二件事,明天晚上跟我回家。”

“什麽?”我驚掉下巴,聲音大得整個食堂都有了回音,不遠處幾桌子同學被震得差點掉了筷子,投來了不滿的眼神。蘇烈挖了挖耳朵,好像在抗議我嗓門大。

“吃個飯而已,你不必小題大做。”

“吃飯哪裏不能吃,幹嗎非得跟你回家吃啊?”我瞪着他。“吃飯哪裏都能吃這種好事,我會讓你幹?”他瞪着我。

我真不知道自己當初腦子怎麽熱了就答應他,現在後悔得把自己當雞腿啃了的心都有。好不容易明朗的心情,就這麽被蘇烈那混蛋毀了個全屍。

麥莉和許征爬山去了,明天回學校,沒人給我排憂解難。許征在微博群裏有個登山愛好者群體,每個月都要發起至少一次爬山活動,意思是不把五岳爬過都不好意思說是山頂洞人的子孫後代。據許征說,他的最高目标是珠穆朗瑪峰。不過有麥莉在,他們爬不了什麽太高的山,麥莉頂多在半山腰或者山腳下,住在頗有詩意的小客棧裏一邊品着茗茶一邊等他們麥莉一不在我就有點百無聊賴,一整天都過得渾渾噩噩,還得絞盡腦汁想怎麽接蘇烈的招。為了躲蘇烈我整日都窩在圖書館裏。圖書館四樓是政治哲學類書籍,人跡罕至,連政治系和哲學系的學生都少得可憐。有些書籍光名字看着就很催眠,比如康德的《任何一種能夠作為科學出現的未來形而上學導論》。我常常找一個偉人思想精華彙集的角落,看東野圭吾的推理小說。只有這種時刻,我才覺得六根清淨。

我晚上從圖書館出來,回到寝室樓下,撞見有男同學在點愛心婚燭求愛,樓下被人圍得水洩不通。類似的場景每個學期都要發生很多次,可是這次的規模空前盛大,搞得像求婚現場,策劃人都請來了,正在現場征集合唱團唱歌,王力宏的《愛的就是你》和曲婉婷的《我的歌聲裏》,只要加入,一個人有100元的酬勞,有會彈吉他的能得500元。這麽好的差事我當然要插一腳,不會彈吉他就退而求其次加入合唱,雖然歌詞記不得幾個,但滿大街都唱爛的歌,調子都懂。100塊錢能買好多兆手機流量呢。這就是這種二流學校裏富二代多的好處。

我領了錢,站在人群裏,美滋滋地一起合唱,為了表示誠意,不是白領錢,我昂首挺胸站到最前面一排。燭光、鮮花、人群、掌聲,閉上眼就是小時候參加合唱團的場景重現。當年個子小小的我只是站在最後一排唱幾個和音,也覺得是被上帝眷顧。我陶醉了。

換作被告白的是我,如此興師動衆的場面,很難不被打動,就算不被打動,也不忍心破壞這麽好的場景,怎麽也得先答應下來。可女主角不買賬,她是我們那棟樓出了名的法學院研究生大美人,高貴冷豔的大美女,每個月都有男生在樓下表演求愛戲碼。天知道她是不是被求愛太多次了,總之她脾氣很不好,眼神也很有問題,端盆洗腳水二話不說從二樓澆下來,不偏不倚,全澆在站在第一排、正在張口用力唱“愛”的我身上。

我喝了一大口洗腳水,又一次打破了出糗紀錄。

人群裏有一個笑聲特別響亮,然後是一連串的爆笑聲。

笑得最大聲的是蘇烈,他是這個求愛現場的策劃人,被拒絕的男主角是他的哥們兒。我隔着人群看了一眼蘇烈,他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沒有人像他笑得那麽放肆那麽可惡。只有一首歌的歌詞能完美诠釋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張學友的那首老歌:燈光熄滅了,音樂停止了,我的心是真的受傷了。

我渾身濕透,抱着頭灰溜溜地推開衆人一口氣跑上三樓,跑回寝室用力地關上門,把狼狽的我與喧嚣的世界隔開。我洗好澡換好衣服,坐在書桌前用毛巾擦幹頭發,多年出糗的經歷,讓我早己練就一種迅速恢複平靜的心态,只是想着蘇烈欠扁的笑臉,火氣上蹿。

天氣已經開始熱了,我卻覺得一陣透心刺骨的涼,關窗拉窗簾準備爬****蓋被子睡覺,沒想到蘇烈打來電話,鈴聲響了很久他都沒挂斷,真執着。我忍無可忍接了電話,正準備罵他又一時詞窮。

他在那頭說:“我實在忍不住,不知情的人都不覺得多好笑,我目睹了你參與活動的全程,你是有多缺那100塊,沒有哪個人像你那麽二,表現欲那麽強,唱得那麽用力,你腦袋裏一定裝了石頭,哈哈哈……”

你才腦袋裝石頭!落井下石的人我見多了,還沒見過他這麽賤的,我想大罵特罵,剛張口就對着電話連續打了兩個巨大的噴嚏,噴嚏觸屏,電話挂了。

還有比感冒更倒黴的嗎?天知道老天為什麽如此重創我的身心。

上初中後就沒感冒過的人,這次病來如山倒。

麥莉爬山回來得知所有事情的經過,她身邊的八卦消息永遠不絕于耳,就算她失蹤一個月,回到學校,還是能收到學校第一手的八卦新聞。對于我的出糗,她已經見怪不怪,甚至翻着白眼說出和蘇烈一樣的臺詞:“你是有多缺那100塊。”

這次我的後遺症有點嚴重,麥莉看我在寝室躺了兩天也不見好’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打電話給我爸說明病情,當時我高燒近401,躺在床上神志不清胡言亂語,把麥莉吓壞了。我爸和麥莉是怎麽把我從宿舍擡出去,又怎麽把我弄去醫院,我根本不清楚。

在醫院完全清醒過來已經是第三天早上。其間我斷斷續續醒了很多次,好幾次都在晚上,頭痛欲裂,身體忽冷忽熱,冷的時候像有什麽一直擠壓着身體,想縮成個球,熱的時候像身體裏充了氣,要爆炸似的。

我燒得迷迷糊糊也察覺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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