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漿糊
白黎站在院子裏的水井旁邊,腳下是通向主屋的青石板小徑,身上穿着一件洗的發白的破舊青衫,滿頭銀白的發絲早已隐成了墨色,就那麽靜靜地站在那裏看着游青,背對着夕陽,滿身的金色絨邊。
他此時站的位置微微逆着光,游青看不清他的神情,雖然覺得這身扮相看起來似乎過得尚不如自己,可隐隐還是覺得這人氣質有些不俗,面對這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不速之客,不由心下疑惑,愣了一會兒溫聲道:“你是……”
見對面的人不動作也不出聲,游青微微蹙眉,擡腿便走了過去,等兩人越來越近時,突然看着白黎眼角靜靜滑下來的眼淚愣住了。
白黎來之前将算盤打得噼裏啪啦響,先是讓小禾阻了游青的親事,自己再換上一身破舊的衣裳扮得可憐一些,然後裝作走投無路的異鄉人在這裏求宿,先尋得相處的機會,以後再慢慢表達自己的心意。
哪曾想,見到游青的第一眼,他就失了魂似的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了。
游青投胎轉世九次,雖然相貌皆有相似之處,可畢竟還是有些不同,如今隔了千年的時間,再次見到他書生時一派溫潤的眉眼,白黎突然覺得心口疼得厲害,明知自己又有了機會,可千年間的所有痛苦還是不可抑制地全部湧了上來,和再次相見的狂喜之情交纏在一處,內心的複雜滋味根本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一二。
游青見這人一言不發地站在自家院子裏落淚,心下很是莫名其妙,愣了一會兒又擡腿走近了幾步,看着他道:“這位兄弟,你怎會在我的院子裏?是否走錯地方了?”
白黎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眼淚流得更兇了。
游青被他這架勢弄得有些懵,順着他臉上的淚痕将視線往上移,看着他水霧彌漫的瞳孔、微微斜挑的眼角、神色中透出來的哀傷,猛地心弦輕顫了一下,竟隐隐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可仔細思索了半天也想不起來自己何時見過這樣一個人。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半晌,一個心下凄惶、不知所措、眼淚不要錢似的往下掉,一個蹙眉思索、心中莫名、委實覺得今天怪事比較多。
最終還是游青先回了神,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破舊的衣裳,再次好脾氣地開口問道:“你是何人?怎會在我家院子裏?所為何事?”
白黎嘴巴動了動:“我……”
游青聽着他略帶沙啞地吐出一個字,不由微微挑眉,原來不是啞巴。
白黎說了一個字又頓住,想說的話太多反倒不知從何說起,很想上去抓住他的手,可又覺得太過唐突,心裏一急,眼淚倒是收住了,卻還是不知道該怎麽回他的話。
游青耐心地等了一會兒,見他還是不開腔,心道這人一問三不答,卻又不是啞巴,難道是個傻子不成?
一開始還以為這人是找自己有什麽事的,現在這麽一猜測,就覺得與自己無關了,便不再詢問,看了他一眼折身走進了屋子。
Advertisement
白黎收了淚,心裏的翻騰便下去了大半,此時見他不再理會自己兀自進了屋,頓時郁悶起來,不由對自己暗暗着惱,明明覺得過了千年自己早該表現淡然了,可不知怎的事到臨頭卻完全亂了陣腳。
看了看虛掩着的屋門,白黎急得原地轉了四五圈,再次擡眼看了看,那門還是虛掩着,又原地撓頭撓了近半個時辰,眼看天都快黑了他仍是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讓游青認識自己,不由有些洩氣,一臉苦悶地蹲下來趴在井沿上低頭就着井水中自己的倒影發呆。
直到夕陽完全隐沒,井水中的影子已變得模糊不清,白黎苦悶地埋頭在地上摳了一會兒泥,正摳得帶勁時,眼前突然出現一雙被長衫下擺遮住大半的普通布鞋。
他剛才想事情想得過于入神,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的聲音,此時看到這麽一雙腳在自己面前陡然出現,頓時吓得不輕,一個激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愕然擡頭看向來人。
游青剛要發問就見他猛地一摔,随即擡起臉巴巴地看着自己,臉上先前流露出來的哀傷像是幻覺一般消失不見,微微瞪大幾分的雙瞳看起來竟透着幾分純真,蹲在那兒的樣子倒像是一只小動物,不由再次愣住。
心道這人或許真是個傻子,雖然看起來比自己小了那麽幾歲的模樣,可畢竟早已不是孩童,這眼珠子竟像是未受世俗浸染的模樣,只有心智不成熟的傻子才會如此吧?既然是傻子,那恐怕也問不出什麽了,便随他去吧。
這麽一想,游青轉開視線,取下一旁架子上掏空囊子做成水桶的瓢,自顧自彎腰在井裏打了一瓢水上來,提到廚房去倒入了鍋裏,接着又回來打了一瓢水拎進去,再次出來時,眼前突然一晃。
白黎猛地從地上蹦起來竄到他面前,熱情洋溢道:“我幫你打水!”說着便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水桶轉身走到了井邊,學着他先前的樣子将繩子松了,又抖了兩下,不一會兒又将繩子一點點收上來,看着瓢裏晃晃悠悠的水面不由欣喜起來,美滋滋地提着它轉身。
游青看着他一連串的動作微張着嘴錯愕地愣了半天,又見他走過來時洋洋灑灑将水潑了一地,連身上的衣服都打濕了,等他走到自己面前時低頭一看,瓢裏的水已經所剩無幾,不由嘴角抽了一下,擡手将他攔住,接過他手中的水瓢,溫聲道:“已經不需要打水了,鍋裏的夠了。”
白黎眼神一暗,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游青突然覺得有點想笑,忍不住唇角勾起淺淺的弧度,目不轉睛地看着他道:“你究竟想做什麽?”
“我……”我當然是想讓你認識我啊!白黎吐出一個字又不吭聲了,郁悶地瞟了他一眼,搖搖頭。唉……我要是實話實說,你肯定不會相信,還不如慢慢相處呢,但是又不知道怎麽才能有機會跟你慢慢相處……來的時候想的什麽法子怎麽現在腦子裏一團漿糊了?
游青見他傻乎乎的還是問不出什麽,便不再問了,越過他将水瓢重新挂在架子上,回身走進廚房去舀了半勺米準備去屋子門口的小溪邊淘米,擡眼朝外面看了看,見那人不知怎麽又蹲在地上了,嘆口氣轉身多舀了半勺,這才走了出去。
白黎見他出了門,想都不想就擡腳跟上,生怕他突然跑沒了似的。游青回頭看了他一眼,哭笑不得,只好當做沒看到他,淡定的将米淘洗幹淨,又回去倒入鍋中便開始生火做飯。
煮了一會兒又從竈臺後面站出來,掀開鍋将白天已經擇好洗幹淨的青菜切碎了加進去。等到将青菜粥煮出濃香時,天色已經徹底黑透了,走出來在身上撣了撣,借着昏暗的光線将油燈點上,這才去洗手準備吃飯。
洗完手走到蹲在地上不知在搗鼓什麽的那人身邊,見他又擡起頭看着自己,借着淺淺的月光能看到他還是那麽一副小動物一般的眼神,不由又想笑了,緩緩蹲下去跟他平視,溫聲道:“有晚飯吃麽?”
白黎自從見到他開始腦子裏就一直在拌漿糊,這會兒突然聽到這麽一個很好回答的問題,頓時眼睛一亮,連忙搖頭,順便将表情調整得盡量可憐一些:“沒有……”
游青覺得這人要是個子縮成小孩兒那般大,定然活脫脫就是幼年時的自己,不過那時候的自己恐怕也不會有這麽澄澈的眼神,不由輕嘆一口氣:“進來吃飯吧。”說着站起身跨過低低的門檻走進了廚房。
白黎立馬從地上蹦起來,興沖沖地跟着跑了進去,結果游青停下了,他卻沒注意及時剎住腳步,一頭朝他後背後腦勺撞過去。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小心……”
游青連忙站穩腳跟轉過身,見他一臉無措地摸着額頭看自己,隐隐覺得自己的後腦勺也跟着有些疼起來,頓生無力之感。
兩人這麽近距離地大眼瞪小眼,游青這才發現,這人個子倒也不小,只比自己矮小半個頭,可心裏還是忍不住覺得他像個小孩子或是像只小動物,不由再次嘆息:“唉……還真是個傻子,毛毛躁躁的……”
“啊?”白黎愣住,表情呆滞地看着他轉身掀鍋蓋、盛粥、擺碗筷,直到他坐到凳子上回頭看自己,這才意識到他在說什麽,頓時急了,一屁股坐到他身邊,正色道,“我不是傻子!”
游青微微笑了一下,指指旁邊的凳子,面色溫和:“坐那邊去。”
白黎乖乖挪到那邊坐下,繼續一臉嚴肅地看着他:“我真的不是傻子!”
游青頓覺好笑,只說了一句:“吃飯。”便拾起碗筷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我真不是傻子啊……”游青一臉郁悶地拿起筷子,瞟了他一眼,又嘟嘟囔囔地強調了一遍,“我不是傻子……”見他不理會自己,這才悶着頭認命地端起碗。
“等等。”
“啊?”游青擡頭看他。
“去洗手。”
“噢……”游青又把碗筷放下,乖乖去外面洗了手才進來。
這一頓飯吃得竟是難得的融洽,游青性子冷,淡然慣了,因此桌上多一個他看着不厭惡的人倒也沒覺得不自在,白黎是因為對他過于熟悉了,此時坐在一起吃飯一點陌生感都沒有,反而因為這是千年來的頭一回同桌而食,鼻子一酸差點将眼淚落到碗裏。
兩人安安靜靜将晚飯吃完,白黎搶着要洗碗。游青想到先前潑掉的大半瓢水,斷然拒絕了他的好意。
白黎跟屁蟲似的跟在他後面看着他收拾廚房,心裏還在念叨飯前的事,等他收拾好了連忙轉到他面前,再次擲地有聲地強調:“我真的不是傻子!”
游青大感無奈:“知道了,你不是傻子。”
白黎雖然腦子裏的漿糊還沒拌清楚,可畢竟不笨,哪裏聽不出來這是在糊弄自己,不由更加焦急,想着游青要是以為自己是傻子,那肯定不會喜歡自己了,連忙拽着他胳膊不讓他走:“你不相信!你為什麽不相信?我真的不是傻子啊!”
游青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那你叫什麽名字?”
“白黎!”
“……”竟然還有名字?游青愣了一下,對他這麽毫不猶豫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想了想又問道,“那你家住何方?”
白黎差點脫口而出“煙山頂上”,幸好及時咬住嘴唇将話吞了回去,可他這千年來除了跟着游青就沒去過別的地方,腦子裏除了裝着游青就沒關注過什麽地名,能說得出來的只有一個煙山,這一下子還真不知要如何回答這問題,眨眨眼愣了半天擡手挑了個方向胡亂一指:“那……那裏……”
游青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将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掰開:“好了,我進屋去看書了,你若實在找不着吃的,明日再過來便可。”說着再不管他,直接舉着油燈去了主屋。
白黎站在廚房門口看着他走進主屋,再回頭看看身後未關上的廚房門,知道他是因為家境貧寒無物可偷,習慣了夜不閉戶,再一想到晚飯吃得那麽簡單,頓時心疼起來。
心中憋悶地在門口的地上蹲了一會兒,白黎突然一拍腦門,猛地意識到,游青對自己這麽好脾氣肯定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傻子,要是讓他知道自己不是傻子手腳齊全竟然還沒飯吃,那必然會認為自己好逸惡勞,那肯定就更不喜歡自己了!
這麽一想,白黎終于冷汗淋漓地慶幸起來,幸虧剛才游青沒相信自己的話。
擡頭看了看窗口透出來的光,心裏癢得很,真想隐了身形待到游青身邊去,可又實在犯愁下一步該怎麽辦,最後煩躁地蹲了半天,決定還是先回去找族裏的長老求助,讓他們給自己出出主意才好。
主意一定,白黎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躲到暗處迅速隐去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