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沈華英愣了一下,但也不敢多問,得了口谕就跟着喬保頤在通往後宮的石子路上走。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喬保頤将她領到了一座名叫鳳儀的宮殿前,殿前宮女太監排列如林,宮殿上下的裝飾都是新的,遍傅黃金珠寶,又絢以五彩花紋,鮮紅的綢子繞着梁柱缱绻,淩空如丹霞。顯得比周圍的殿宇都要氣派輝煌。

沈華英跟着喬保頤走進第一道殿門,立刻有女官捧上來一盞琉璃琥珀酒,徑直就遞到了她跟前。

初進皇宮,到底還是忐忑的,尤其是沈華英心頭一直壓着塊石頭,雖說她身為女子,可以在後宮出入。可細細探究起來,她一個護送皇後上京的,芝麻大點官階都沒有的人走進後宮,還走進這麽一座明顯在後宮有着舉足輕重地位的宮殿,種種都透着蹊跷。

眼下這杯酒,更是充滿了難以洞察的意味。

然而不等她反應,喬保頤便說,“這是陛下賜得酒,沈姑娘快快飲了吧!”

常年陪伴君側的人自然也是個厲害的角色,別聽喬保頤說話的語氣徐徐緩緩的,帶着幾分溫和,可眼底的神色,沈華英卻看得清楚,凝重的,威嚴的,分明是一種不容她拒絕的顏色。

沈華英在軍營裏長大,自小接受高強度,高标準的系統化軍事訓練,體格,心膽,反應都非常人所能及。在沙場上征戰殺伐,威名直逼她那位居鎮北臺大将軍的叔叔沈烆。

然而此刻,她卻深刻的明白了何謂皇權霸道,不容忤逆。

她心裏對那杯酒已經起了深深的忌憚,偏偏在喬保頤和一幹侍人的注視下,只能接過仰脖子喝下。

就是這一杯酒,讓一切變得不同。

走進第二道門的時候,沈華英就感到了腦袋裏一陣沉重的眩暈,這陣眩暈來得猛烈而突然,眨眼就襲遍她的全身。

眼前的景物都罩上了一層白霧,蒙住了她的視線,把所有的東西都變得看不清,看不透起來。

進入主殿大門的時候,沈華英給一尺高的門檻絆了個踉跄,後面的路全靠兩名宮女攙扶着。說是扶,其實更像是架,因為沈華英這會兒已經站不穩了,身體發軟,不斷的往下滑。

最終,她給兩名宮女架着,穿過一簾簾匝地的紅色布蔓來到皇帝的面前。

“你便是沈華英?”聲音出于丹田,與聲氣相通,渾然而溢出銮駕外,每一個字都清而和,豎而亮,緩而烈,圓暢而有力,帶着一種深沉的力道或者說是力量,在沈華英心頭牽出無限的壓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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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禀陛下,是的!”沈華英伏地答道,盡管全身軟得厲害,她還是極力保持着頓首的姿勢。

不知怎麽的,蕭珏忽而勾唇笑了,那笑好像是清風拂過滄海吹起的一圈細紋,可是誰又能知道水面下到底洶湧着多少暗潮。

笑意消散後,他傲然道,“這裏是鳳儀殿,我朝皇後的寝宮,今後你就居于此。”

說這話的時候,皇帝的眼睛始終落在他的臉上,黑白分明的眸子,白的是審視,黑的是度量。

皇帝的聲音落下,沈華英猛然擡頭,對上坐在椅子上的人的臉。這位年輕的皇帝十七歲就擊敗諸位皇子,穿上了龍袍。在暗潮洶湧的權力角逐中獲勝,靠的全是心機和手段,這養就了他殺伐果斷,遠謀深慮的性子。這種性子外現出來全沉澱成一股沉毅的威勢,隐隐盤繞在他周身,連衣服的皺褶似乎也暗藏着浩蕩天威。

他此刻端坐在椅子上,自高處向下看着沈華英,這種高還不只是空間上的高,而是一種具有某種壓倒性力量的俯視。

這一瞬間沈華英整個人都陷入了天旋地轉的大眩暈中,腦子跟被人狠敲了幾棍似的,一片黑點和迷糊混亂地碰撞着,耳朵聽不見聲音,眼睛看不到顏色。

這個大殿直到現在還一直站滿宮女和太監,突然之間卻變得荒涼無比,她好像從繁華的市集一下子來到了廖無人煙的荒原,直面着連綿冷山,凄凄寒雨,不僅是孤寂,更是一種在劫難逃的毀滅感。

許久之後,她的心底傳上來一陣清脆而又低沉的響聲,好像是冰層破裂時發出的。“為什麽?”

皇帝沒有回答,只傲然道,“夜深了,皇後,随朕就寝吧!”

那麽趾高氣揚,那麽理所當然。

藥效越來越明顯,意識混沌得厲害,沈華英心頭這會兒只有一個念頭,離開皇宮,其他的什麽都想不到,顧不及了。

她顫顫巍巍站起了身。

未得天子允許,這一舉動是大逆不道的,太監尖細的斥責和宮女的躁動攪成一團,而這些全加重了沈華英的眩暈感,她失去方向感般在大殿上團團轉動,很快有侍人上來将她架住。

沈華英現在虛弱得厲害,不是身體上的虛弱,而是心力上的精疲力竭,羸弱無助,侍人架住她後,她一點也不能掙紮,順着他們的力量倒下,左側臉貼在冰冷的青磚上。

她的眼睛正好對着皇帝,擡眸向他投去兩記冷寒的凝視,也不說話,就那麽直直的凝視着。

他此刻端坐在椅子上,自高處向下看着沈華英,這種高還不只是空間上的高,而是一種具有某種壓倒性力量的俯視。

鉗制着沈華英的侍衛感受到她的對抗和皇帝的隐怒,加重了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道,她的腦袋在侍衛的手掌和青磚的雙重擠壓下,太陽穴突突亂跳,變形的面部越加顯得冷厲反叛。

皇帝的眼底的顏色徹底寒了下去,那寒意很快順着他的狹長的眼角蔓延到整張臉,直到他的聲音也染上令人戰栗的冷峻。“架到榻上去!”

沈華英最後給人剝了外衣,架到了紅衾軟被的撥步床上。

誰能想到當朝的天子竟然就幹出了這種山裏的土匪才會幹的強占女子為妻的事兒來。

不僅是因為藥物混亂意識使得沈華英對眼下的一切難以理解,就是這會兒她人神智清醒,也明白不了皇帝這種驚絕鬼神的行為。

床榻邊,站着也已褪掉了繁瑣的吉服的皇帝,燭光将他的影子照在沈華英身上,這種無形的東西來自于他竟然也具有了迫人的重量。沈華英感到胸口悶得厲害,胃裏,隐隐泛起一陣惡心,腦子裏滿是亂飛的黑點,目光所及到處都是灰蒙蒙的。

皇帝擺手屏退左右,近身坐在床沿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就在皇帝伸出手的那一瞬,沈華英帶動起全身僅剩的最後一點力氣,幾乎是在一瞬間從床上彈起,扯過床邊的簾子往那人脖子上一纏,将人拽上床,猛一翻身,胳膊肘子狠狠的撞在他的臉上。

什麽地方似乎流了血,沈華英看不清也完全沒有去思考的意志,

血色從沈華英臉上一點點褪去,死灰色的慘白慢慢爬上她的臉頰,很快的,汗水拖延着濕漉漉的尾巴,沿着她幾無血色肌膚逶迤而下。

她的身子和意志都瀕臨崩潰,但還是有一絲不可倒下的執念和離開宮殿的念頭。沈華英咬着牙堅持往外走,腦袋眩暈的厲害,雙腳的邁動不再是出于大腦的操控,而完全是一種機械的動作,每一步都如走雲端,飄飄然,極不真實。

而這個時候,大批宮人湧了進來。

猛然被他們攔下,那機械重複的動作受到幹涉,斷了,就再也連貫不起來。

沈華英一跟頭栽向鋪着青磚的地面,撞擊時的動靜很大,仿佛骨頭都發出了強烈的悲鳴。

就這樣,沈華英被軟禁在了深宮,鳳儀殿周圍裏裏外外全是頂盔貫甲的侍人,戒備十分森嚴,不過皇帝卻也沒有苛待她,一日三餐派人專人送來,那些食物還是從皇宮的禦膳房拿來的,山珍海味,珍馐美酒,應有盡有,只是她的衣食住行全在這一方天地裏,一舉一動都有十數雙眼睛盯着,不得自由。

事已至此,沈華英還是沒能從震驚中回轉過神來,絞盡腦汁,她還是想不通皇帝為何如此煞費苦心的将她诏進皇宮。而且她也聽說了,大典當晚,他那一胳膊肘子下去,皇帝鼻血流了滿衣襟,這會兒鼻梁上還裹着紗布。

帝王威重,不容一物忤其貴,逆其尊,傷害龍體這樣的大罪,足夠将沈華英一寸一寸碾成灰,而就是這樣皇帝卻也還好吃好喝的供着她。

這位皇帝當真能忍。

什麽事情值得天下之主如此忍氣吞聲?

靜下來琢磨時,沈華英只覺得心驚膽戰。

這一天,沈華英還沒能想通這事,飛弋關的消息傳進了宮闱,緊接而來的是沈家軍大敗,死傷慘重的噩耗。一道驚雷在沈華英頭頂炸響,轟,如果有一天,天真的塌了,那麽天坍塌的回響也不會比這一變故在她心頭引起的回響大。

也是在這一刻,一個可怕的念頭猛然在沈華英腦中閃現出來。

她想起年前與她叔叔交好的一位京官曾經旁敲側擊的提醒過他們,他家久駐北境,手握重兵,在北方的影響力甚至已經超過朝廷,這是很危險的。

順着這樣的思路理下去,原本理不清的一團亂麻似乎就豁然開朗了,試想想皇帝大張旗鼓迎時家女為後,最後入主鳳儀殿的卻是她這個沈姓人,幽州刺史時雄為作何感想,他當然不敢怨恨君王,所以他怨恨的對象一定會是橫插一腳的沈家。

北境沈家,幽州時家同為北方數一數二的軍事大族,各自掌控着逾十萬的精強兵精将,朝廷若是有心打壓鎮北臺,就可趁着兩家起了争鬥之際出手,那就必然能一擊中的。

沈華英的心下沉得厲害,在皇宮的這些日子她一直過得心驚膽戰,猶如在百丈懸崖上方的那一線鐵索上行走,害怕下一刻就會落下去,摔得個粉身碎骨,死無全屍,而現在深淵裏終于伸上來一只手将她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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