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這天之後,皇帝把自己關在章華殿,誰也不見。

朝臣對沈華英嫁入夏國就能結束戰争的事卻是相當贊成,一連幾天輪番跪在太極外請求陛下降旨冊封沈華英為公主,然後再以公主的禮儀準備兩國和親事宜。

皇帝不予理會。

事實上,有好長一段時間皇帝閉門不出,與世隔絕,甚至喬保頤也不被允許接近,他不跟任何人說話,跟誰說話都不想。

二更漏完,已至三更,這個時候皇帝還是保持着白天的姿勢,一動不動。章華殿裏外站着不少等候使喚的侍人,喬保頤攏着袖子目光穿過房門的縫隙觀察着殿內的動靜。

金漆盤龍寶座上的皇帝身子斜歪,手掌撐着額頭,像是頭痛難耐,他節骨明晰的手指在燈光下顯得很白,一種病态的,瘦削的白,隐隐都有幾分透明。

喬保頤收回視線,長嘆了口氣。

這個時候,門外匆匆忙忙跑來一個人,步子邁得又大又急,故而腳步聲在沉寂如海的章華殿裏聽來就格外刺耳。

皇上心情本就壞到了極點,這不是在找死嗎?

喬保頤眼睛猛然瞪向來人,正要呵斥,那內侍已經臉頰紅撲撲的跪在喬保頤面前,高聲道:“喬公公,快,快通知陛下,娘娘醒了,太後娘娘醒了!”

在被禁足七天後,沈華英從靳尚那裏得知了太後蘇醒的事。

前前後後算起來,太後昏迷了快一年了,如今能醒過來,實在是一件大好事。

尤其是這個時候,對于皇帝來說必然是一個安慰。

但沈華英卻發現靳尚在說這些時,臉上的皮肉緊了緊,而後很快變得松松軟軟的,像一頭匍匐在地的幼獸萎靡無力起來。

“怎麽,太後醒來後還有危險?”沈華英問。

靳尚搖了搖頭,反問沈華英,“你真的想不到太後醒來意味着什麽?”

沈華英迷惑,“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皇帝這些天來一直扛着的事再也不可能接着扛下去。”

沈華英神色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那很好啊,”沈華英吶吶道:“本該如此,靳相也勸勸陛下,我怕夏人久久得不到回複,回再生變故。”

“只怕在皇帝心裏喲,你的分量可不比這錦繡山河輕。”

沈華英垂下頭,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心頭的沉重令她感到無力。“人為什麽會如此深情?”

“或許是他喜歡的東西太少了。”

沈華英沒聽懂靳尚的這個回答,迷惑的看向他。

靳尚便把話接着說完,“陛下十歲時被立為太子,打那時候起衣食住行,言行舉止就有嚴格的規定,在這樣的規定中,個人的喜好幾乎都是不被允許的。陛下能傾心喜歡的東西着實不多,所以......”

所以一旦喜歡,就一定是傾盡所有。

靳尚走後,沈華英屏退侍人,一個人走出房門坐在廊檐下發呆,

她哭不出來,悲傷的情緒在體內四處沖撞,試圖尋找發洩的出口,空氣中布滿一股壓迫的沉重力量,令她疲憊至極。起初只是一種身體疼痛的感覺,她弓着身體躺在廊道上,感到心口撕裂的刺痛。

沈華英一躺躺倒午夜,睡得迷迷糊糊間,感覺到一只手在自己的額頭上輕輕撫摸着。

她一下醒了過來。

院子裏沒有點燈,樹葉的影子落在廊道上,輕輕晃動着。

皇帝身上也落了不少樹影,使得他整個人看上去有些不真實,沈華英拿不準這是真實還是夢境,便輕輕喊了一聲,“陛下?”

“嗯。”

沈華英清醒了幾分,邊坐起來,邊又喊了一聲,“陛下。”

皇帝還是用那種無比溫和的嗓音答應道:“嗯。”

沈華英忽然覺得鼻子酸得厲害,全身也跟着劇烈顫抖起來,等她意識到時,眼淚已經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皇帝握住沈華英的手,眼角漏着點點晶瑩。“哭什麽,這不是你做的決定嗎?”

沈華英抹了把眼淚,喉嚨僵硬,一個字也說不出。

皇帝的手便緩緩劃過沈華英的手背,胳膊,臉頰,輕輕托起了她的下巴,然後傾身湊過去。

這不是吻,是遠比吻兇狠多了的齧咬,血液很快在唇與唇之間蔓延開。

“疼嗎?”皇帝摩挲着傷口問。

沈華英搖搖頭。

“可是朕為什麽會覺得這麽疼?”

一股密密匝匝的酥麻感猛地從沈華英的心底蹿起,狠狠的貫穿了她的四肢百骸,在每一根骨頭中帶起潑天風浪,每一下都幾乎要讓她全身顫抖起來。

但最終她只是提起一口氣,努力壓下所有的情緒,繼續沉默。

這種沉默全變成刀刃,割傷皇帝。

皇帝覺得自己的血都冷了,又寒又痛,呼進來的氣都像是冰錐。

“沈華英,你是朕的将軍嗎,朕是你的君主嗎?”

沈華英走下廊道跪在皇帝腳尖前,背脊繃得如同張滿的弓箭,似乎再加一分力就會折斷。

“臣是天下人臣,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

皇帝的心情幾經大起大落,到現在只剩下滿地蒼白的灰燼無力堆積。

他靜靜的看了沈華英一會兒,嘴裏說道:“向來情深,奈何緣淺,沈華英,你我之間到底是誰負了誰?”說完便擡步往外走。

“陛下,”沈華英伏在地上沒動,低低說道:“微臣此去相隔千山萬水,人絕路殊。臣生為異國之鬼,死為異國之鬼,陛下忽以為念,請自珍重!”

走到門邊的皇帝停在那裏許久,但終究還是重新邁動步子走了出去,自始至終,都沒有再回過頭。

十月二十七,離冬至還有二十天。

黃歷上寫今天宜嫁娶,宜祭祀,宜沐浴,宜裁衣,宜出行。

是個極好的黃道吉日。

除此之外它還是一個将被載入史冊的重要日子。

靖陽公主的車駕自正東朝陽門駛進,有龍鳳繡旗,紅纓錦辔在前導引,光彩流瀉,璀璨奪目,空前華麗的隊仗一出現就照亮了整個金陵。

萬人空巷,攢動的人群夾道而立,單單看到那抹紅影,就已經讓人群生出了無限的驚豔感,畢竟這紅妝十裏的場面已經足夠華麗。

但知道的人都知道,這盛大婚禮下面掩藏着多少屈辱。

光一位南征北戰的女将軍最後成為和親的公主這事就已經叫人無比唏噓。

夾道而立的百姓中不乏沈華英進京時向其丢菜葉,丢臭雞蛋的,這個時候多多少少懷了幾分歉疚,但又害怕被別人認出自己是謾罵過這位為國而戰,為國而嫁的巾帼英雄的,便顯得十分不安,站在人群裏,眼睛只敢往地上看。

南枝花落,北枝始綻。

這個時節,北境邙山以北,青梅還在枝葉裏藏着,梅關內,遍布嶺南的梅樹已滿山遍野綻開花蕾,一眼望去,各色梅花如萬片飛雪,千重錦繡,一路淋漓爛漫到大庾嶺山巅。

儀隊在邙山古道上緩緩行駛,妍麗的紅妝鋪開一裏遠,宛如垂到地面的一帶丹霞,在這沒有盡頭的綿綿青山間注入了一抹顯目的繁紅。

走到花海的深處,儀隊看到了一座八角亭子,朱甕碧瓦,但染了層淺淺的苔痕,畫棟雕梁,但叫風雨磨平了棱角,亭中懸了一個匾額,大書“梁亭。”

走過這座亭子,就是走出大梁境內了。

沈華英掀開車簾看到亭邊四周都是怒放的梅花,景色似錦,開口道:“我累了,在這兒休息片刻。”說着拎起繁瑣的喜袍裙擺,徑直下了馬車。

儀隊走出金陵,走到北境後,東陽弘便接管了過來,見沈華英來了這麽一出,皺了皺眉頭,上前說:“熹和娘娘若真是累了,更不該在這荒山野嶺耽擱才是!”

按協議,沈華英入夏朝皇宮為妃,封號熹和。

沈華英沒立即搭理東陽弘,低頭走進亭中,拂掉落在石凳上的梅花,從容不迫的坐下去,“這麽,怕我給你使絆子。”

東陽弘倒也不否認,“的确是有些怕。”

沈華英咧嘴一笑,“那東陽将軍可要多注意一點,這人活在世上很多時候啊,越是怕什麽,越會來什麽。”

東陽弘本來還真懷疑沈華英藏了什麽陰謀詭計,但聽她這樣說完反而放下了心,人通常越是絕望越是喜歡逞口舌之強。

所以他也笑了笑,說:“娘娘息怒,是微臣思慮不周了,過了這亭子就出了梁國的境內,此去經年,娘娘思懷故鄉也是人之常情,那麽就在這裏休息半盞茶的功夫吧。”

話說了一堆,給的時間卻是少得可憐。

沈華英別開頭不再理會他。

東陽弘回頭警示了負責護衛的兩位宿衛軍将領一眼,也立在亭子外面等着。

亭子裏的靜靜的看着亭邊的一株繁枝如蓋的古楓,站在這條古老的驿道上,這株古楓的蒼老更加重了幾分,帶着一身抖不落的古意,連零落在地上半腐的樹葉也浸透了若有若無的幽深古老。

沈華英擡眸看了許久,忍不住回頭去看來路,十二連城在連綿的山巒間若隐若現,看上去飄飄忽忽的,柔化成了一條細線。

沈華英忽而懂得了古往今來那些背井離鄉的人的心情。

半盞茶的時間很快過去,東陽弘在亭子外催促啓程,“娘娘,山林風大天寒,還請保重貴體,移步車中。”

“走吧!”沈華英起身,抖落一襟自亭外飄進來的花瓣。

浩蕩的車隊重新開動,出了邙山。

再回頭去看,邙山連綿的山巒在身後被截開,爛漫的千樹梅花也沒了蹤影。

此去經年,此去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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