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河水早已平靜, 可下游的人群還是因為這樣的異動四散開來,不是往上游逃去就是往家裏跑,很快這片地方就沒了人, 對岸放煙火的人也在巨浪湧動的時候跑了。
周圍像是瞬間安靜下來, 不複剛才的熱鬧。天上又有雲朵遮住月光, 連光線都黯淡許多。
這河流彎曲,要往上游走還得拐個彎兒, 河水動蕩來得快去得也快,是以上游的人壓根就沒瞧見異象, 在許多人逃竄到那邊後,遠遠就能聽到那些嘈雜的說話聲和驚呼聲。
有人被吓到, 紛紛往家中跑去,也有人因為沒有看見而膽大, 見河中再沒有動靜,好事的年輕小夥子還成群結隊往下游走,要看看那作亂的水精到底是什麽來頭。
而這些對謝孤懸來說提不起任何興趣, 他蒼白着臉一聲聲喊師兄, 臉上全是淚痕。
可明明就藏在前方不遠處的沈修瑾沒有出來, 無論他走到哪裏, 沈修瑾都會跟着他, 但一直都是那樣的距離, 相距不遠, 卻始終無法見到。
修為太低, 那點傀儡殘魂根本不敢靠近隐在暗中的沈修瑾, 也無法看清他神色。
謝孤懸停下腳步, 他哭得眼眶通紅, 卻還是睜大了眼睛往右手邊漆黑的林子裏望去, 似乎是想進去,看沈修瑾在不在裏面。
他毫不掩飾地展開神識,發現裏面沒人的時候眼中流落出失望,沒有形象地胡亂擦眼淚,他咬了咬下唇,邊往樹林裏走邊小聲喊道:“師兄,你在不在?你別躲着我。”
煉氣初期的修士就那麽點修為,元嬰期要是想躲,他自然用神識找不到。
黑漆漆的河邊樹林裏什麽都看不到,長滿雜草的土地也不平整,謝孤懸腳步踉跄,小心翼翼喊了幾聲師兄,卻在踏出下一步的時候,離盤踞在草叢中的毒蛇只有兩寸之差。
在毒蛇高昂起三角頭顱撲咬過來時,他這才察覺,吓得連躲避都忘記。
然而不等謝孤懸自己除掉這條毒蛇,不知從何處飛來一片樹葉,在黑暗中悄無聲息釘進毒蛇腦袋之中。
死了的細蛇摔進草叢中,動靜并不大,卻足以驚醒在場的人。
“師兄。”謝孤懸顧不上受驚的情緒,擡頭張望着,想要找到救了他的人,可喊了好幾聲還是沒有人回應。
他怔愣着,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最終走出了林子,蔫着腦袋坐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低下頭便看不清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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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成群的人提着燈籠打着火把往下游走來,一路都沒看見什麽作亂的精怪,見他坐在這裏,便有人問他,有沒有看見什麽怪東西。
謝孤懸極為不耐煩,卻還是擡頭,用那樣哭得凄慘的神情搖了搖頭,還開口問道:“你見到我師兄了麽,穿着黑衣,背後背了把長劍。”
來人只是凡人,看不穿他臉上的障眼法,只見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人和師兄走丢,年輕人義氣重,便幫他問了問人群,但得到的都是沒有見過的話。
等那群人走遠,謝孤懸依舊坐在這裏,按他剛才說的話,是要在這裏等他師兄,師兄會來找他的。
周遭再次安靜下來,人群的說話聲遠去,他低下頭,無意識看着地面。
右手翻轉攤開,靈力在掌心湧動,然而因為再次受傷,這點靈力時斷時續,難以強大。
他低聲咳了幾下,壓抑着經脈內的疼痛。
被廢掉經脈和劍骨時他難以反抗,這十一年來發生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被動,唯有這半年來,遇到沈修瑾之後,他才開始慢慢有了掌控周圍的能力。
沈修瑾是他的福運,也是他的庇護,只要稍稍露出委屈的神色,再添油加醋說一些旁人對他的觊觎,沈修瑾就對他言聽計從,毫不懷疑。
就好比現在,哪怕不願意見他,沈修瑾也會在周圍保護他。
師兄不願意見他。
想到這裏,謝孤懸眼神逐漸暗沉下來,他捏散掌中靈力,眸色如墨,滿臉都是躁郁之色。
師兄是他的,只能對他言聽計從,一個親吻算什麽,就算是更過的事情,師兄也只能與他做!
唯一能掌控的人離開了,謝孤懸霍然站起身,垂下的手緊握,寬大衣袖掩蓋住小臂上暴起一瞬的青筋。
月光再次被雲朵遮住,他擡眼就變幻了神色,可憐哭泣的模樣楚楚動人,帶着哭腔繼續尋找沈修瑾,這次他往下游去找,下游的水更加湍急危險。
風吹過,帶起樹影搖動。
一襲黑衣躲在暗處的沈修瑾看着他離開,沒有立即追上去。
原本想直接離開,可察覺到謝孤懸靈力外洩,甚至連河水都在動蕩,折回來就發現他吐了血。
謝孤懸之前的哭泣呼喊他不是沒有聽到,知道他是神思起伏太大造成靈力沖撞。他受了傷,自己也無法離開了。
唇上似乎還殘留着那種溫熱濕軟的觸感,讓他從心底生出難堪和惱恨,更別說從黑暗中現身,去面對謝孤懸。
活了這麽大,從沒發生過這種事情,還是被比他小的謝孤懸……
他抿起薄唇,清清冷冷的白皙面容上微熱,眉頭也皺起來,心中惱恨自己沒有及時察覺到謝孤懸要親上來的意圖。
視野中的白衣少年走遠了,哪怕再不想面對,他也只得跟上去。
人是他帶出來的,自然也得由他帶回去,不能讓謝孤懸在凡人界出了差錯。
樹影依舊在搖擺,原地不留任何痕跡。
剛才停留在這裏的人只是惱恨後悔,卻絲毫沒有意識到以自己元嬰期的修為,避開一個煉氣初期的謝孤懸有多輕易。
“我說,這兩刻鐘都快過去了,找到這裏都沒見根毛,說不定那水怪早就游走了。”
“走走走,回去了。”
一群年輕人見沒有任何收獲,再往前走就離鎮上遠了,幹脆打道回府,也不至于在這黑漆漆的野外亂跑。
走到這裏已經沒了其他人影,先前謝孤懸造成的動靜讓不少人都離開了河邊。
老鴉立在枯樹枝頭叫了幾聲,聒噪粗粝的聲音在黑夜裏異常明顯。
但年輕人到底膽大,又是一群人,說笑着往回走,壓根不帶怕的。
然而沒走多遠,落在最後面的一人聽到些響動,就回頭看了眼。
黑黝黝的草叢裏現出一雙發亮的獸瞳,野獸喉間的沉悶低吼也傳了出來。
微頓的腳步在看到這一幕後,那人眼睛睜大,在那個不知名的巨大黑影從潛藏的草叢中飛撲出來後,就驚叫着往前逃竄。
其餘人受驚,有的不防備,這一嗓子嚎的,讓他手裏拿着的火把都抖了抖,一哆嗦差點掉在地上,還沒等他罵出來就聽到一聲獸吼。
所有人都知道事情不妙,轉頭一看那一人高的巨獸追來,哪裏還有叫嚷着要看妖怪打妖怪的嘴上花子,紛紛叫喊着往前跑。
謝孤懸修為雖低,但好歹是修士,第一時刻就聽到前面的聲音。
他受了傷腳步踉跄,沒這些人走得快,又到處找沈修瑾,就落在了後面,白衣襯得他嬌弱纖細,一副凄凄慘慘遍尋不得的小可憐模樣。
此時見那群人叫喊着往前跑,遠遠看見了他也連忙大喊着讓趕緊跑,快逃命。
兩條腿的人哪裏能跑過四條腿的妖獸,能跑這麽一段路也算是到頭了,地面在震顫,那巨獸已經追了上來。
落在最後面的人不用回頭都能感受到獸類從口鼻中噴出的腥熱氣息,吓得後脖子都是涼的。
眼看着就要被流着涎水的妖獸叼走,淩空飛出一把閃着寒光的長劍,于獸口之中擋住了咬下來的勢頭。
尖銳鋒利的牙齒咬住劍柄,聲音聽得人頭皮發麻。
謝孤懸站在路上,見那群人奔跑的勢頭不減,還給他們讓了路,站在邊上。
“小子,還不快跑!”一個路過的小夥子氣喘籲籲朝他喊了聲,說完還想伸手拽着謝孤懸往前,但是被避開了。
“娘的,這不是自尋死路。”那人罵了句,見他不走也沒了辦法,只得自己往前跑。
從獸口中脫身的人吓得摔倒在地,往後轉頭就看見一抹劍光閃過,手上火把掉在地上沒有熄滅,讓他看清了那把長劍從獸口中掙脫,繼而插進這頭妖獸腦袋的情景。
謝孤懸離得遠卻也同樣看到了,那把長劍他再熟悉不過。
“師兄。”他開口喊道,視線在周圍巡視。
妖獸奔跑的動靜沒了,其他人也停下來往後看,借着那邊微弱的火光看清被殺掉的妖獸,心下都松了口氣。
“師兄,我知道你在,你出來見見我。”
謝孤懸哭着說道,見那把長劍微微顫動,還沒從妖獸身上拔l出,就擦了擦眼淚往前走,想跟着長劍找到沈修瑾。
“小兄弟,是你師兄暗中相助?”
一個相貌還算端正的年輕人擦着額頭上的汗,剛好他倆離得近,聽謝孤懸這麽說就開口問道。
“自然是我師兄,除了他,沒人能用這把劍。”謝孤懸還帶着哭腔,說完就往妖獸那邊走,不管那人還想說什麽的模樣。
可還沒等他走到近前,長劍就飛走了。
眼捷都是濕的,謝孤懸停下腳步,他哭得聲音更大了,極為凄慘。
“這,小兄弟,你別哭。”
好幾個人都聽到他說劍是他師兄的,知道是暗中的人救了他們,對謝孤懸也就多了份熱心,七嘴八舌圍上來說幫他一起找師兄,他師兄能救不相幹的人,說明是個好仙師,定不會不管他的。
哭哭啼啼的聲音始終都沒止住,等到有人問他,他和他師兄到底是怎麽了,起了沖突還是因為其他的事情。
謝孤懸臉上挂着淚珠,胸膛起伏抽噎着說道:“我和師兄、師兄……”
隐在黑暗中的沈修瑾握緊劍柄,怕他真的将這事告訴他人,閃身就到了近前。
“師兄。”還沒說出口的謝孤懸一下子就看見了他,分開那幾人跑了過去。
在他想要撲進懷裏的時候,卻被一陣靈力阻擋,無法近沈修瑾身。
“仙師。”一群年輕人之前看到飛劍的時候就知道他身懷法力,是修行中人,眼下見他突然現身也沒有多驚訝,反而稍顯激動的看着他。
平日裏就聽不少人說過修仙之人的法力多強,如今親眼見到,對年輕人來說,還是十分能激起心緒的,他們看不到謝孤懸和沈修瑾之間的靈力阻隔,只以為是謝孤懸自己停了下來。
“多謝仙師救命之恩。”獸口逃生的那人作揖說道,至今後背冷汗還未幹,心中十分感激。
“無需客氣。”沈修瑾聲音冷淡,他說話時眼神和站在身前的謝孤懸錯開。
終于見到了人。
神色委屈不已的謝孤懸視線落在他臉上,眼巴巴看着。
明明已經看到,心中卻生出幾分連自己都沒察覺的貪婪,他喉結輕緩滑動,壓下了想抱住沈修瑾的念頭。
沈修瑾再聽不到他的哭泣聲,心中的煩躁降低了些,只是忽然,他看向了剛才這群人跑來的方向。
“離開這裏。”他聲音冷淡,可神色分明就是察覺到了什麽。
一群年輕人聽聞猶豫起來,但也知道自己只是凡人,在這裏起不到什麽作用,反而會拖累他,于是說了句多加小心就立刻離開了這裏。
河流下游,明月再次被厚重的雲朵遮擋,沒了月輝之後,周圍也不知為何,突然變得死寂一片。
謝孤懸察覺到阻擋在身前的屏障消失,就小心翼翼走到沈修瑾身旁,又極為小心地攥住他腰間衣裳。師兄沒說話,他也大氣不敢出。
沈修瑾望向黑暗的眼中出現了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子,手裏一截彎曲的樹枝挑着盞白燈籠,她身影一閃就消失了。
修士五感敏銳,哪怕只有随風而來的極淡味道,他還是聞到了那個熟悉的甜膩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