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脈脈不得

碧藍一泓明淨,梧桐金葉染去天邊,我的眼裏是他鮮亮的袈裟,他的眼裏是我火豔的鳳袍……

一別半月,我在想,他第一句話會跟我說什麽呢?

他一瞬不瞬地瞧着我,從面紗至發髻,從上衣到裙裳,最後卻道:“公主,你裙子掉了……”

我:“……”

嗷,怎麽會這樣!剛才和雲珠在假山裏換衣服,解了裙忘了系回去了!

更囧的是,我第一次穿這樣複雜的禮裙,壓根就不知道怎麽系裙帶,到底是系去後面,還是系去前面,繞幾圈呀?怎麽這麽長!嗷,裙子又掉了!怎麽打結?在哪打結?天!怎麽還多出一條帶子了……囧。

臯端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着我上蹿下跳、左轉右轉、撸啊撸的,一身大汗……裙子仍舊往下掉……

這讓我想起上回逗瑟瑟玩兒,在她尾巴上系了條小魚幹,它饞得要命,追着自己的尾巴就在原地瘋狂的打轉兒……結果它把自己轉暈了,小魚幹還是沒入嘴裏去……

最終我以兩手緊拽裙子不讓它掉落的姿勢面紅耳赤地對臯端道:“師,師,師父,等,等,等我,我去找雲珠……”

我連忙轉身想跑,豈料裙子拖地,我一腳踩在了自己的裙邊上,整個身子往前跌去,眼見路邊鋒利的石尖就要磕在我的腦門上,腰間倏爾一熱,臯端從身後攔腰抱住了我……

他輕飄飄的聲音拂過耳後:“公主打算穿成這樣跑回壽宴上?”他聲音輕柔好聽,帶着一絲笑意。

我羞得無地自容,他将我翻轉了過來,淡淡瞟了我一眼,然後極其自然地拉過我的裙帶,手指靈活間繞圈、串帶、打結、擰成麻花狀将剩餘的絲帶藏進了裙褶中……

我驚得目瞪口呆!

“師,師,師父,你,你,你竟然,會,會……”我舌頭徹底打了結,他一臉靜瀾,并不覺得給我系裙子是多麽僭越、暧昧、挑逗的舉動。

我全身如火燒,口幹舌燥,腰間熱乎乎如同被火滾過一遍……

他不以為然道:“總共四條帶子,前面一圈,後面一圈,有何難系?公主在這假山裏解裙子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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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我羞得沒臉見人了,臉燙得火燒,本能地用手捧臉降溫,一不小心将遮面的絲巾帶落了。

他深谙的鳳眸閃過一絲驚異,看到了我的刀疤,碧天金葉,豔雅容妝,他卻只盯着我的刀疤看……

那日我替他擋鞭,他要我回宮,之後我們就沒再見過面。那時我情緒激動,不願回去,我道:“師父分明兩年前救過我,為什麽不願承認呢?師父願意做我師父,為什麽要假裝不願呢?師父明明在乎我的,卻總裝作冷面無情的樣子趕我離開,我不要離開!我要師父陪着我!”我任性起來,摟着他的脖子怎麽也不撒手。

他喘着氣,掙了掙,卻是平靜道:“聖上重病,殿下應回宮看看他。”

我怔了怔,只是因為這個原因嗎?“那,那師父跟我一起回宮好不好?”

他眸色深深,遠處晚鐘敲響,聲聲空蕩深沉,他道:“殿下若将貧僧當做師父看待,就聽貧僧一句勸,回到該回的地方去,這裏不屬于殿下,貧僧也不屬于宮廷。此番事故,殿下險遭不測,貧僧與全寺僧侶都受到了應有的懲罰,想必殿下,更不願看到貧僧因此而喪命……”

我心中一痛,他果然怪我連累了他,連累了佑國寺的僧人。

掌中融雪,指尖流沙,我越是想抓緊臯端,可能越會失去他……

他的視線掃過我的肩頭,那裏的鞭傷已暈開了一片深色的紅……他沉眸,皺眉:“以後殿下別再用自己的身體為他人受罰了……他人的罪他人自己承受。”

我:“……”

佛祖慈悲,救苦救難,不知他這句鐵石心腸的話從哪句佛理得來的……

之後臯端不願見我,只是命人送來了治療鞭傷和刀疤的藥。別離半月有餘,我已度日如年,常思避塵臺上,我與他靜跪佛前,雖不言語,但那種微妙而安寧的感覺,令人懷念。

我見他死盯着刀疤看,連忙用手去遮擋,然而他卻抓住了我的手腕:“這傷怎麽還沒好?”語氣有絲質疑,有絲責問,還有絲難掩的擔憂,略顯激動。

我躲閃眼神:“沒,沒有啦,師父不給我治療,當然好得沒那麽快……”

他猛然皺眉,黑眸迸出愠色,抿緊了薄唇:“你不按時用藥敷藥,傷疤豈能痊愈?”

我微微一怔,他竟然一眼就看出來了……

為了能夠再見他,我偷偷将太醫開的藥湯藥膏全都扔了,傷疤沒有好全,父皇自然會松口讓臯端來給我治療……

他深黑般的鳳眸盯着我左頰長長的傷疤,似要将傷疤點燃一般:“公主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這樣下去,傷口會毀容!”

我驚住。

難得看到如此緊張生氣的神色啊,我心頭一熱,又是一酸,百感交集,強笑道:“那我毀容後就沒人會要我了,師傅願不願意娶我?”

他倏爾一驚,抓我手腕的手松開了。

我道:“這個傷疤可是在避塵臺上留下的,師父得負責任的。”我往前逼着他,他往後退了下,一直退到石壁上,冰涼光滑的石壁碰上了我的手背……

見他抿唇不語,我頗為失望,不自覺地用手去摸傷疤,然而他倏爾擡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不許用手摸傷口,傷口會惡化加重。”

我:“……”心中湧上暖意和甜意,手腕靈巧翻轉,我趁勢抓住了他的手掌,十指相扣,熱乎乎如暖爐的掌心泌着汗液:“師父這樣關心我,為我還俗好不好呢?分別之後我日夜想你,茶飯不思,夜不能寐……不知師父也同樣想着我麽?”

他身子僵直,想要抽出手,然而我抓得緊,他也沒有大力,濃密長睫垂下,遮擋了眸中微亂的光色……

風從幽徑吹來,我的青絲飛揚,幾縷繞在了他的鎖骨頸項,眉間袈裟……

他啓唇欲語,我連忙伸手點在了他唇上:“師父不許拒絕我,我問過主持了,佛祖并沒要求所有信徒都不成婚,相愛繁衍本就是世間綿延的規律,你修的是小乘密宗,新密更是主張‘樂空雙運’以證明即生成佛之可能,晟朝的幾位帝王也修此派,照樣可娶妻生子,繼承王位……”

他耳根微紅,眸中微閃:“公主休得亂語。”

“哼,我才沒有亂語呢,師父心裏清楚得很,不然那個小師妹也不會跟你提還俗成親的事情。”

他耳根已紅透,俊美的臉染上了楓葉的色澤:“公主已有婚約,還請慎言。”

一提婚約,我滿肚子怨怒:“什麽婚約呀!我才不要嫁給他,謝紫華他背着我還有女人!”

他深深一怔,黑眸如落入了一片金葉,映着我幽怨的眸子,微微閃爍。

晌午的秋日格外溫和,暖暖洋洋如情人的手掌撫在臉面,風翻起他袍角的波紋,貼上我的裙邊,我們離得很近,只消往前一步我就能融入他的懷抱……

猛然,臯端将我一推,我被推在了另一邊的石壁上。

我驚了一跳,片刻才聽見有腳步聲傳來……

曲徑通幽處,謝紫華的身影出現在視線裏,他看見我和臯端各自站在道路兩旁,先是一驚,再是一沉,緊接着挂上一抹淡笑:“君月怎麽來這了?”他一副找了我許久終于找到我的欣喜表情,淡淡掃了眼臯端,而後将手中蹙金繡鳳凰霞帔展開在我面前……

我駭然驚住,這不是我和雲珠換衣服時脫下的霞帔嗎?怎麽會在他的手上!

我不自覺地看了眼臯端,他的面色有點陰沉了……

我懊惱不已,他不會誤會我和謝紫華剛才在這假山裏寬衣解帶吧!

謝紫華旁若無人地将霞帔套在了我的頭上,滿眼都是柔情若水,仿似我兩已親密到可以在外人面前穿衣整帶的地步。

我反感至極,往後躲避,然而發髻太高,他的手不經意碰掉了我的步搖,叮咚一聲,步搖彈在石頭上,落在了臯端的腳邊……

一時寂靜,三人像是定格在了畫卷裏。

我來不及去撿發簪,謝紫華倏爾抓住了我的手,以王侯般高傲的口吻命令臯端:“給公主撿起來。”

我:“……”

氣氛陡然凝膠,命一個和尚給一個女人撿發簪本就不妥,更何況對方還是國寺高僧……

前朝政教合一,國師的地位淩駕于群臣之上,遇有重大事件或皇位繼承問題,皇帝會與國師商議。

齊國新立後,父皇适當地削弱了宗教在國家政治上的影響,國師的地位有所下降,但謝紫華命臯端給我撿步搖……實為對國教不敬。

兩廂僵持,臯端紋絲未動,面色沉霾,紅翡滴珠鳳頭金簪躺在地上兀自發光……

謝紫華死死牽着我,有些過分用力,捏得我骨頭發痛……

這種感覺糟糕極了,謝紫華你別逼我翻臉啊!我沒追究你和柳凝雪的奸|情,他倒來攪合我和臯端的感情!真卑鄙!

我暗暗使勁掙他的手,臯端沉黑的目光就落去了我們的指間……

我深呼吸穩定情緒,太傅臨終前再三囑我與謝紫華好好相處,父皇雄才大略、志在天下,終會将謝家四十萬兵馬收歸其下,屆時謝氏一族性命堪虞。太傅求我的最後一件事便是要保住紫華的性命,此生他必不負我……

師恩如山,太傅慧眼識人,我就再沒懷疑過謝紫華的異心,然而柳凝雪的事,着實如一把鋒利的刺刀深深|插|進|了我的心口。

我狠力甩開了謝紫華的手,疾步跑去撿步搖,然而手指被謝紫華捏得酸痛發麻,整個右手在明顯打顫……

鳳頭步搖頗重,差點又從我手中掉了下去,卻是一只寬大的手掌接住了它,而後另一只覆在了我發顫的指尖,如冬日裏豔梅花間最溫暖那抹金旭,他在我微紅帶紫的指尖輕柔地捏了捏,如同注入了一道仙靈之氣,劇痛的手瞬間變得舒服了起來,我擡頭看他,他沉沉的眉眼,俊顏奪目,微微擡手十分自然地将步搖插在了我的發上……

衆人言:出家人侍奉佛祖,身心奉于修行。雙手觸不得酒肉渾濁、女人芳香。

可我覺得,出家人離佛祖最近,身心如梵天清明。雙手觸碰過的酒肉渾濁、女人芳香也會成為如木魚禪珠一般修煉自己的一門法器。

臯端應該是第一次給女人戴發簪,比起剛才給我系裙子,這個他略顯生疏,插|上發簪後還特意往裏按了按,似是擔心步搖又掉落下來,簪尾尖尖碰在了我的頭皮,如他指尖不經意拂過我的發絲鬓角般,癢癢麻麻,醉意蔓延四肢百骸……

我不自覺地俏臉染紅,如芙蓉初曉花開,那廂裏,謝紫華面色猛沉,一股凜冽的殺氣襲來……

說來很怪,話本子裏所言的殺氣通常是指一個人的氣場和氣勢,即發怒生氣時給人帶來的無形的心理震懾感。

可謝紫華的殺氣從來不局限于心理上的震懾,他周身真的會帶起一股風,是實質的肉眼能得見的風,花草晃動,沙塵揚起,仿佛天地會在下一刻變暗……

不知這股神力是如何練成,總之,我設想過生擒他的四十九種方法,卻沒有一種方法能勝算在握。

眼看謝紫華又要與臯端動武,突然,雲珠從假山那邊急匆匆跑過:“公主、公主!瑟瑟它,瑟瑟它溺水了!”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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