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真假誰知一片心

王謝正要迎上去,鄰居也剛好出來,見了燕華趕緊叫住:“小華子,天還沒黑呢,今天沒有雲彩,天黑的晚,先收了燈籠吧。”

“李大伯,沒事,省得一會兒再點了,萬一我家少爺摸黑跌了就不好了。”

“這實誠孩子啊,又去巷口等人?我說王大少什麽時候領過你的情?他不至于連這兩步路都不認識,你就在門口坐會子呗。”

“不不,他說過要回家吃飯,就快回來了。”

李大伯很是詫異:“怎麽?平時不都是在外頭吃飽喝足玩夠了,到宵禁前才回來的麽?”

“少爺身上有傷,我想,他不會去那些個地方吧。”燕華想了想,又道,“少爺今天說帶飯回來,到時候我還能幫忙拿拿。”

“你也得多吃點,看這瘦成什麽樣子了——你不用給王大少遮醜,哪回他管過你吃什麽?還不是把剩菜折籮全混一塊,你眼神又不好,飯食壞了都不知道。每個月随手糟踐銀錢無數,偏到了你這兒,正經過日子的花銷他克扣了多少?人在做天在看,早晚……那邊那位是誰啊?”

李大伯眼神也不太好,就看不遠處陰影裏,站着個藍衣人,面目模糊,環着雙臂聽得起勁,趕緊問上一句。

藍衣人緩步出了陰影,還沒來得及打招呼,燕華已在安靜的四下聽出了腳步聲:“少爺……”

李大伯吓了一跳,拿一雙眼看了又看,雖說滿臉帶着五顏六色,可确實是王大少本人,但是這位少爺今天穿的如此樸素,身上香囊荷包玉墜子一個也無,花團錦簇的扇子沒有拿,一手提了串紙包,另一手托着個荷葉包。這架勢,真真的少有。

背後說人不是,還讓人聽了個滿耳,李大伯怕大少犯渾,趕緊道:“原來是謝少爺,我們這說着玩笑話呢。”話畢就要進門。

王謝記得很清楚,他只和燕華打個招呼說出門走走,晚飯在家裏吃,并沒說什麽時候回來。幸好自己回的早,免得燕華空等,又恰好聽見了這番對話。

鄰居說的話句句是實,王謝先看了眼滿臉緊張的燕華,才開口道:“大伯留步。”

李大伯老大不情願地轉身:“謝少爺還有什麽事?”

“大伯也知道,我日前被打了一頓,這不臉上還腫着呢。”王謝指着自己的臉道,“醒了以後我算明白過來了,一是我貪財心切,二是我拿錢交的人都是算計我錢的人,日後我半個子兒也不亂花,燕華該得的一文也不會少。畢竟家裏頭就我和燕華相依為命,以後我吃什麽他跟我吃什麽,一會就一塊上桌吃。以前的幹過的渾事改動不了了,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燕華,我們回去。”

在李大伯目瞪口呆,以及燕華難以置信的神色之下,王謝推開了自家大門。

Advertisement

這些話他怕說的太早燕華不信,卻沒想着一沖動,這麽快就脫口而出了。

把手上的東西放在廳裏,王謝轉身對跟在後面的燕華道:“我剛剛的話,可不是氣話,也是對着你說的。以前是我混賬,從今天開始,上桌吃飯——我在門口鋪子裏要了飯菜,一會就到。”

“少爺,燕華是伺候您的……少爺?”燕華話音未落,身體一緊——卻又被王謝抱個滿懷。

王謝環着他,一手解開了他腦後活結,三兩下便拆掉布帶。

“燕華,你的眼睛壞到什麽程度?看得見多少?”

燕華老實搖頭:“完全看不到。”

“別動。”王謝放開他,打了火點亮屋裏一支蠟燭,“現在呢?有沒有覺得亮?”

燕華遲疑一陣,搖頭。

王謝又燃起一支燭,燕華還是搖頭。

直到桌上立起七支蠟燭,燕華才道:“感覺到亮光了,一團。”

“指給我方向。”

指頭正對燭火。

王謝端了一支蠟,從另一個方向慢慢湊近燕華的眼:“感覺到光亮變化沒有?”

蠟燭在離眼睛三寸左右的時候,燕華眼珠對着燭光,不動了:“現在感覺到了。”

經過一番檢查,王謝對眼盲的原因有了大約判斷,為保險起見,又問了一句:“你是摔到頭後就看不到的,還是生了病看不到的?”

只記得,自己天天打罵燕華,也不管是不是受傷生病,燕華始終逆來順受,有一天他發作完燕華,在家裏喝了點酒不盡興,轉到朋友家去喝第二輪,順勢在外面宿了,回家以後看見燕華用紅線補灰色衣服,嘲笑之下才知道燕華眼盲了,他當時生氣看燕華不順眼,就讓燕華在自己面前不許露出眼睛來,而具體怎麽盲的竟從來沒問過。

燕華嗫嚅道:“是……生病後盲的。”

王謝一愣,捏上燕華的脈,他竟診錯了麽?難道夢裏所學醫術是假的?

伸手在燕華頭上敲了幾個穴位:“哪裏疼就告訴我。”

在其中三處地方下手時,明顯感到燕華身體一震,随即是低低的“疼”。

王謝沉吟不語。

燕華并不知道他沉默的原因,側耳聽着,忽然道:“少爺,門外有人,是送飯食的。”

王謝回神,外面正咣咣敲着門,忙道:“你淨手去,我去應門。”

見燕華還要說話,忙道:“你順便捎碗筷過來。”

燕華這才走了。

王謝在身後又囑咐一句:“慢點,不急。”

果然不給安排點事情,燕華是不習慣的,沒關系,慢慢來。

開了門,小二将食盒打開,擺了四菜一湯并蔥油花卷兒在桌上,又商定次日連碗盤與食盒一并收走。

王謝送小二離開,看着桌上的幾個紙包和蠟燭,想着燕華剛剛嗫嚅的表情,一拍大腿明白了——燕華什麽事都往身上攬,自己又是個混蛋,這眼疾,定然不是他生病所致,他只是不敢說。

自己有多作孽喲。

在竈下洗手——雙手被重重包裹,也就是指尖沾沾水而已,燕華心裏也不平靜。

少爺憎惡自己,可剛剛少爺又摟住他了,不嫌髒麽……他忽然發覺,少爺醒來後,言行舉止就像換了一個人,對他的态度可以用和藹可親來形容了。起初,他以為少爺壓着怒火,要想什麽新花樣折騰他,是以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然而直到現在,以他自己的經驗,能代替少爺在好幾樁事情上挑出自己毛病——打碎了藥酒,是第一樁;堅持塗抹藥酒,是第二樁;跟李大伯說話,是第三樁;拿碗筷主仆共桌吃飯,是第四樁;以及第五樁——平白無故,親手解了眼上的布帶,詢問眼盲原因。

可是少爺一樁都沒發作。

還說,會對自己好。

少爺真是像方才所雲,幡然醒悟,開始為以後生活謀劃了麽?謝天謝地。

少爺真心對自己好,自己求之不得;若是假的,只為日後變本加厲的話,至少自己看不見,就把眼前的好日子當做真的,又有何不可。

自己是個拖累,只要少爺不抛棄自己,只要……能留在少爺身邊,便是受再多打罵,也是心甘情願。

那麽,少爺吩咐什麽,自己便做什麽好了。

燕華打定主意,拿了碗筷,緩緩回去。

“給我。”一雙手觸碰他的手,引着他入了座,又說,“将手上的纏裹全部去了吧,日後也不必纏,眼睛也一樣。”說着,手上漸漸輕松了。

這雙手扭曲變形,滿是傷痕。因為骨頭是歪的,筋脈也糾結,平日便隐隐作痛,提不得重物,做不得精細活計。遇到陰天下雨或節氣變化,更是疼痛難忍。

燕華記得那一年,他給客人彈了整整一日琴,十指割裂見血,偏有老客也點了他的牌子,他手顫彈不得,老客覺得面子被駁,譏他有了新歡忘舊愛,舉起琴來将他雙手砸了個骨斷筋折,臨走時還狠狠碾了幾腳。

那老客在當地有些勢力,煙花樓不敢招惹,叫了大夫來看,大夫說即使接了筋脈,日後也彈不了琴了。

傷筋斷骨一百天,他的手百日之內不能動彈,煙花樓哪肯養廢人百日,次日便趕他去後院,做了最低等的小相公,随便什麽人,二十個大錢就能買他一整夜,随便糟踐。

此後的日子,他……王謝兩只眼睛都在燕華手上,大概摸過一回經脈,喚了兩聲,沒有應答。擡頭看去,燕華微合着眼,面無表情,整個人仿佛木雕泥塑一般。王謝只好手上用力,捏了捏燕華手臂。

這一捏,燕華果然有反應,而反應卻是從唇間溢出的一絲哀鳴:“爺,輕些——”忽地面色一變,聲音戛然而止,想是回過神來,忙忙的縮回了手道:“少爺,燕華錯了。”

從剛剛一個“爺”字,聯系到這雙毀了的手,王謝猜也猜出方才燕華想起了不好的事情,當即不提一字,道:“吃飯罷。”

燕華答應着,王謝便捉過他的手,觸到面前的碗和筷子。

王謝并不知燕華心思,見他沒有像之前那樣戰戰兢兢,而是乖乖聽話吃飯,不由心中大慰,将葷的素的盡皆夾到燕華碗裏,不多時便是滿滿一碗。

燕華小心地夾起碗中之物,咬了一口,小花卷兒滲進蔥汁的香味兒,味道甚是鮮美,又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咽下。

他看不到菜色,夾了什麽便吃什麽,直到有了比平日還稍多的飽意,手中的份量仍不見輕,臉上不禁流露出為難的神色。

王謝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放着,立即道:“飽了便喝點湯罷。”已經盛了一盞姜母鴨湯。

飯後燕華起身收拾碗筷,王謝本想攔着,一轉念,趁着燕華去廚下的功夫,進了燕華房間。

清清冷冷一間小屋子,挨着柴房,窗戶用看不出顏色的紙層層糊住,裏面的一張木板床,一個大衣箱,以及桌椅,都是拼拼湊湊的木料。牆角處一只木桶,一個木盆。

王謝還記得自己故意當着燕華的面,砸壞好幾件舊家具,說賤人不配用他用過的東西,劈了燒火還有點用處。

桌上茶壺沒有蓋,用一塊小木板遮住,缺口的茶碗扣着。旁邊是一個放着布頭針線剪刀的小竹筐。

衣箱裏出乎意料的滿滿當當,衣裳不多,有兩個大包裹,裏面都是些布帶子,只是寬窄不同。

衣裳和布帶都很陳舊,但是洗得幹淨,疊得整齊。

木板床上好幾條薄被,也很破舊,被面什麽顏色都有。有的露着棉花,有的上面帶些洗不掉的污痕。床腳是只恭桶,蓋着蓋子。

小屋四下漏風,沒有什麽異味。

撚了撚薄被,不出所料棉花板結了。

枕頭邊,竟還有朵半凋的野花。

王謝想了想,拿着燭火又照了照床下,意外看見只漆皮脫落的匣子,三個巴掌長,兩個巴掌寬,高約一拃,挂着枚小鎖,想是些貴重之物。

直起身,回到自己卧房,翻箱倒櫃。

抱着一床新被和幾件沒上過身的衣裳往客房走,王謝看見燕華已回了前廳收拾東西,正提着自己帶來的紙包,微微蹙着眉思忖,便揚聲道:“燕華,放在那邊,先不用理會,你到客房來。”

客房似乎有幾日未曾打掃,卻也不髒。王謝四下張望,又暗罵自己一通,這個宅子雖然不大,好歹也有七八間房子,全仗着燕華一個人料理,能幹淨成這樣太不容易了。将被子随手塞給剛剛跟上來的燕華,自己打開櫃子,苦笑,竟不曉得客房有被褥,當即将整套被褥抱出鋪好。

燕華聽着窸窸窣窣的動靜,一時不知怎麽回事,只得靜靜站在一旁等着,沒多久便聽王謝道:“從今以後,你就睡在這裏,中衣先穿我的。”

燕華先是點頭依他,忽然微微變了神色:“少爺,這、這怎麽使得。”

“家裏只有你我兩個人,我說使得便使得。把被子和衣裳給我。”說着,想想燕華體弱,多一床被也沒什麽不好,便取過新被子,也鋪在床上,有些尴尬地笑道,“客房的東西位置,你比我熟,中衣我放在枕頭旁邊了,還有我的幾件衣服,你的衣裳都丢了吧,過幾日我有了財路,給你做新的好不好?”

“好的,少爺。”燕華應着,眉宇間并不見喜色,又道,“少爺,您身上的傷……”

“我先洗洗,然後你給我塗藥。”

眉頭這才舒展:“燕華就去燒水。”

“嗯,多燒點你也洗洗。”

“……是。”

燕華出了屋,摸到竈下,竈臺稍溫,他放了心,看來火還沒有熄。從缸裏半桶半桶拎了水,水聲嘩嘩遮蓋了腳步聲。

王謝回到廳裏拿了自己賒來的東西,前後腳跟了來,看見燕華繃着勁提水,腳步踉跄,半桶水晃晃蕩蕩,頗為吃力的樣子,不由開口:“別做這個了,還是我來吧,你拿着這個。”

燕華捧着紙包,呆呆立在一旁,聽着水響,忽然開口:“少爺,是不是以後都不讓燕華伺候了?”

王謝一聽燕華要鑽牛角尖,趕緊安排道:“不是,我只不用讓你幹重活,你——你把紙包裏的藥材,都混到一處,再分成兩份,不,四份,分別包起來放到我房間去,我自有用處。”

燕華并不追問,欣然去了。

王謝提完了水便拉風箱,不多時燒了開水——他已是沒心情去琢磨自己一個少爺為什麽會拉風箱,還拉得頗有技巧了。

先提水去客房,木桶在屏風後面,王謝這次留了心,看見角落處的櫃子先打開查查,果然裏面洗浴之物一應俱全。

再提着熱水去自己卧房,木桶在屏風後面,燕華也在,已将中衣布巾之類,一樣樣給他備好擺齊,聽見他進來,怕亂動碰翻水,袖手立在一角,頗有些忐忑。

王謝叫他回去先洗了,換過衣服再來,他才出去。

熱氣缭繞。

王謝簡單洗洗,稍微泡了一陣,便起來擦身穿衣,從屏風後繞出來,一愣。他自覺洗得已經很快了,燕華比他還快,穿戴整齊在桌旁站着,身上換了件他的玫紅色彩蝶穿花長衫,長身玉立,又拆了面上布帶,看去便恢複了幾分風度翩翩,只是他身材瘦弱,衫子便顯得十分肥大,腳上仍然是那雙綻了線的舊布鞋,臉色也顯得蒼白。

王謝坐到桌旁,喚燕華也坐在他身後給他塗藥。

燕華倒些了藥酒在掌中,先用空着的一只手,輕輕觸了觸王謝的後背,感覺肌肉一緊,連忙停下,卻聽王謝沒有任何反應,暗自松了口氣,這才将有藥酒的手掌覆了上去:“少爺,忍着點痛,揉開便好了。”

王謝“嗯”了一聲:“你手很涼,沒洗好麽?”

“是燕華性急,下次不會了。”燕華低聲道。

王謝皺眉,似乎自己弄巧成拙,本想讓燕華泡個澡舒舒筋骨的,結果……他一把捉住了燕華空着的手腕。

燕華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弄懵了:“……少爺?”

“繼續抹藥。”王謝囑咐,卻并不松手。

背上火辣辣的,王謝知道這是藥力随酒行開了,便道:“夠了,剩下我自己來。”

“是。”燕華立刻收回手,就要站起來,腳下忽然踩到什麽,不由一絆。

恰巧王謝回頭,手疾眼快一把扶住,順勢帶到懷裏——低頭看,原來是踩住了衣擺,再一看衣袖,已經沾了酒漬不自知。

自己又昏頭了,燕華眼睛不方便,自己的衣衫對他而言并不合适。

燕華吓一跳,今天受的驚吓特別多,剛還以為又會摔跤,卻沒有跌在冷硬的地面,而是被拉到……懷裏?他忙掙紮起身:“少爺。”

王謝懊惱地道:“我忘記長衣容易弄髒絆倒了,我送你回房。明天,明天就找裁縫。”

“少爺的衣裳就很好,謝謝少爺,燕華可以自己修改衣裳。”燕華忽然露出些緊張道,“少爺安歇吧,就這幾步路,燕華早就走慣了。”

“就這幾步路沒關系。”王謝堅持要送,卻見燕華更是緊張僵硬的神态,心裏一動,道,“我順便去客房收拾浴桶。”

燕華低聲回道:“燕華已經都收拾好了。”

——這麽快?

聯想到冰冷的手指,以及感到風寒隐隐入體的脈象,王謝不由沉下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