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蠢

燕華也醒了,手骨和腿骨又木又痛,他是疼醒的。

掀開幔帳,隐隐嗅到外面雨水和泥土混合着的清新味道,果然骨頭一痛起來就說明外面不是陰天就是下雨了。下了地,開門,摸摸門扇已全濕,往外伸手感到空中雨絲飄飄灑灑,露出一個恬淡的笑:雨絲拂面,很舒服,春雨,貴如油呢。

“燕華——”王謝走過來,一眼就看見房門半開處,揚着手臂迎接雨絲,阖眼微笑的人,“今天我們先不出去,可好?”

燕華點頭,王謝觀察到他臉上沒有失望,暗暗松口氣。

換藥、吃飯,今天的燕華非常聽話,直到送王謝出了門,一回身,兩只手立刻互相握緊了揉搓,仿佛手上和腿上早就蟄伏了一根根一叢叢的刺,遇到陰冷便歡欣鼓舞地,紛紛撐開了骨頭鑽出來,疼得恨不得咬上一口才好。

燕華趕緊到廚下燒水兼烤火,雨天柴火也泛潮,不那麽容易燃,過了陣子才感到全身暖起來。

真的是一動都不願動,燕華抱腿坐着,猜測自家少爺會做什麽——也不算猜測,每日王謝都會把行程跟他說。

撐着傘來到藥鋪,王謝和王四掌櫃探讨一番新醫館兼藥鋪的選址布局,跟洛大夫說說自己帶來的藥方藥理,再監督小吳熬制成藥。

此時的小吳已經不敢不佩服這位王大少了,抿一口藥湯就知道裏面多少生水多少熟水,那他關于用水的一番說道肯定是沒錯的了,再加上光用聞和看就知道掌櫃的放了什麽藥材,這本事自己做夢都想要啊!而且,怎麽說呢,王大少那雙眼,平時沒什麽,那天那眼神,比他醉鬼的爹盯着他,琢磨抽他哪個部位時的眼神還吓人,這叫什麽來着……說書先生說的……笑裏藏刀?小吳有點抖抖的。

王謝可不知道小吳一肚子胡思亂想,看看藥熬得沒問題,抽身回了前堂,端着只茶碗,坐在窗下賞雨。這雨綿綿的,漸漸越下越大,路上行人更少,藥鋪比平時清淨太多了。

呆在自己聞了一輩子的藥香裏,王謝特別舒服。偶爾門簾一掀進來個拿着方子的,洛大夫剛出去解手,拜托他照看櫃臺,王謝想着自己也閑,順手抓藥上秤,份量一抓一個準,幾乎沒有增減。

買藥的中年人見他這手功夫,攀談道:“先生好準的眼力。”

“哪裏哪裏,手熟而已。”王謝客氣道,“師傅稍等。”

“先生看着眼生,貴姓?新來坐堂的?洛先生呢?”客人看王謝一身銀灰長衫罩深色外衣很是穩重,談吐舉止又文雅和氣,看年紀看作派,絕對不是學徒夥計,那肯定也是一位大夫了。

沒想到來人還是位熟客,王謝笑道:“我免貴姓王,幫他看一下鋪子,到不是在這裏坐堂——過兩天我的醫館就在左近開張,看看脈、紮紮針、賣賣藥,再賣點強身健體、益壽養生的祖傳秘方。”

開醫館和開棺材鋪有些異曲同工之妙,都不能明着招攬客人,更不能說什麽“歡迎光臨”、“歡迎常來”之類的客套話,否則是明擺着咒人多病多災不是?不過益壽養生到是沒有人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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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一聽也笑了:“原來是王先生,是掌櫃本家麽?開醫館可敢情好,附近就一個醫館,老大夫整天念着回鄉養老,估摸着就快關張了,正好先生在這兒行醫——不知道先生在這裏幾天了?聽說掌櫃的豬油蒙心,跟敗家子王大少簽了契,先生知不知道?”

見他湊近了壓低聲音問,王謝忍住了笑:“這件事,我倒是很清楚。”

“那,到底是怎麽回……”客人好奇心上來,還沒把“事”字說出口,忽聽一聲“謝少爺,還是小人來吧!”打斷了他的話,回頭看,是夥計小吳。

小吳端着成藥出來給王謝驗看時,見到王謝稱藥,先顧不上別的,趕緊過去接手:“這小事,交給小人就好,謝少爺您先歇會兒。”

——王謝雖然和鋪子裏衆人也算熟了,因他在別人眼裏還是個纨绔,也沒有真真正正治過病救過人,大家都想不起來改稱呼為“先生”。另外,小吳心虛,抓藥是他的本分活計,要是這位王大少在掌櫃面前說他偷懶就慘了。

客人聽見,吓了一跳,春城的謝少爺誰不知道,怎麽今天自己剛提了提,就偏偏碰上了?趕緊四下瞅瞅,沒有別人啊。

“已經稱完了,你算賬還是等洛先生算?”王謝手下利落,拿過紙來一倒一提,左右裹好,上端收緊,一紮就是個方方正正的包。

“我算,我算。”小吳拿過藥方開始算,“麻黃一兩、黃芩一兩、川穹一兩……”

王謝見他不斷扒拉算盤,笑道:“你不是跟着洛先生學藥麽,總背過湯頭歌罷,這是味麻黃湯,一道标準麻黃湯多少錢,算出來以後記住了,下回再見到此方,藥量不過略有增減,在本方價錢上你再略作增減即可,何須一味藥一味藥地算。”

小吳連忙道:“謝少爺教訓的是。”

客人沒有耳疾,小吳兩次稱呼,口齒也相當清楚。“謝……少爺……?”

王謝端過茶水抿了一口,點頭,淡淡道:“正是在下。”而後有些頑劣地,看客人一張臉神色從猶疑變為僵硬,于是笑道:“師傅,日後若成了街坊,還請多多幫襯。”

“不、不敢、不敢……”客人喃喃地道,“怎麽可能……”和藹可親的王大夫竟然是纨绔敗家的王大少,這、這差別簡直是天上地下啊……客人正自想着,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有勞師父看店。”回頭,這不是洛大夫麽——他怎麽會向着王大少行禮吶?還叫“師父”?啊啊,王大少管他喚“鼎新”,這不是洛大夫名字嗎?難道他真的是王大少徒弟?王大少的年紀都能做他兒子了,沒搞錯吧?天哪,這、這、這王大少太深藏不露了吧?

“一共一百二十七文錢——客人,客人?”

小吳喊了兩遍,客人才回了神,也沒顧得上讨價還價,直接給了錢,拿着藥包,匆匆離開,頗有些“落荒而去”的架勢。

洛大夫給自己斟了杯熱茶,嘆道:“沒套外袍,出去一趟有些冷,手指都有點僵,早知道這麽冷,手爐不應該收起來。師父可要注意增減衣裳,着涼就不好了。小吳,你也是。出來進去的,現在不當心,老了就有你受的了。”

正在檢查藥丸的王謝點頭道:“極是,少年受寒不自知,年老以後陰天下雨簡直從骨頭縫裏往外疼……”忽然住了口,“鼎新,留給你的藥方,慢慢熬制成藥罷,我有事先走,明天再來。”說着話,撐起傘走了。

雨越發大了,王謝也不顧路上泥濘,匆匆忙忙回到家,客廳客房書房連自己的房間都不見燕華,王謝轉了一圈出來,才看到燕華一手扶着廚房門框,一手垂在身側握緊了拳,緊張而不确定地問:“是——誰在那裏?”

“燕華。”

聽見這一聲,燕華臉上的緊張被溫和的笑容取代:“少爺?抱歉少爺,雨聲太大,燕華聽得不是很清楚……今天回來得這麽早?”

王謝走到他面前,往廚房裏面看,沒有燒飯或做菜的痕跡,竈上只有一口鍋,竈旁木盆裏是微微冒着熱氣的清水,王謝再低頭看看燕華濕漉漉雙手,嘆口氣,攏了他的手,拿自己衣裳擦幹淨,又直接把人拉到懷裏抱了抱才放開:“去你房間,躺床上等我。”

“……好。”雖然不明所以,燕華依然點頭答應。

燕華慢悠悠走遠,王謝紮進柴房找炭燒上,又扒拉出手爐一只,寧芝夏贈烈酒傷藥若幹。

将手爐擱好炭,一手拎着爐子一手拎着烈酒進了燕華的屋,燕華果然躺在床上,聽到動靜,支起半個身子:“少爺?”

“袖子,挽起來。”

王謝一根根揉搓燕華的手指,感覺着皮肉下歪曲糾結的筋骨,看着顏色漸漸由青白轉紅:“燕華,這種事以後記得提醒我。你不說,我會覺得自己很蠢。”

手中的指頭動了動,反握住了王謝的手:“少爺會治好燕華的,所以,燕華不急。”

“……好燕華。”對着這樣全然的信任,王謝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揉過了手,揣上手爐,一條腿收進被子裏,另一條腿上至髋下至膝蓋露在外面塗藥,按摩,足足半個時辰。

燕華得了溫暖,又被按摩得舒服,便迷迷糊糊睡過去,王謝将他的腿放進被子,自己喝了口酒,對着雨簾發呆,掰手指數日子。他是二月初七訂的金針,初八初九初十陪燕華三天,十二十三兩天簽了合約,今天是二月十四,已經過去七天了。

次日到是個好天氣。

一早王謝不敢怠慢,陪着燕華,雇了輛板車——橫豎要将花卉拉回來,正好路上還有泥水,他怕燕華滑倒,兩人直接上車了事——到花坊轉了轉。

燕華小心抓着王謝手臂,雨後道路是不好走,但自家少爺始終貼着他,陪他慢慢行路,又滔滔不絕說着面前所見花卉模樣,時不時引着他的手去觸摸葉片,聽他點評。少爺看中的花卉怎麽會不好?他跟着點頭,少爺起初很高興,後來似乎有所發現,幹脆念出一長串花名讓他先挑。

真是……春季的花大都豔麗,他又看不見花開,挑了不是白挑?

不過,如果說少爺喜歡,那就……兩人買了各色花種以及扡插枝條,還有幾大盆牡丹玫瑰含笑九裏香之類,有色有香。

回了家,趁着雨後泥土松軟,撒了種,栽了枝,盆花也叫人擺好位置,王謝瞧着燕華沾了泥土的笑臉,十分有成就感。

之後的日子,過得飛快。

新醫館兼藥鋪的房子已經租下來了,地點還真離康安堂不遠。這倒不是惡意競争,一是兩家主要經營不同,新醫館藥材不是重點,重在成藥和診金,而且其中還有些不足與外人道的約定。

王謝,作為一位八十歲的祖師級人物,在工具不全的時候,就是給他一根線也能診了脈,給他一支牙簽也能做了針灸。但這些手段完全沒必要施行,一方面,能置備齊了工具,行醫效果才好,另一方面衆人還是習慣一個大夫使用專門器具的。

普通大夫,所需要置辦的東西相當簡單,不過金針脈枕艾絨文房四寶之類,然後是一些常用的丸散膏丹,康安堂這幾天已經熬制了些。

而新醫館兼藥鋪,準備的東西就多多了,藥物好說,大件的櫃臺、藥櫃子、桌椅甚至堂後的床榻等等就要候些時日,又想着找個小厮,無奈一聽謝少爺醫館招人,大家都敬謝不敏——笑話,送過來是想着學本事,跟着謝少爺學什麽?吃喝玩樂麽?

王四掌櫃跟洛大夫一商量,便叫小吳過去先幫襯着,自家鋪子又不是只有一個學徒,況且小吳已經學了兩年,歲數大了懂事兒,有點兒眼力,也能通個消息。

小吳忐忑應了,跟着王謝轉了幾天,覺得王謝沒怎麽挑他錯處,這才稍微放下心。

撒下去的花種,漸漸冒出了小芽,扡插枝條上也綻了新葉,更不用提原先就有的老樹早就抽枝長葉,不幾天庭院裏便處處綠意。

燕華後面雖未痊愈,但是收效相當顯著,雖然看不到,憑手指也能感覺出後穴有緊縮收攏之勢,換藥也變成了每晚一次。

覺得燕華可以适當活動,每日清晨,王謝便拉着燕華,開始練習一套動作甚是和緩的養生術。因着燕華看不見,王謝也不做示範,直接全身貼着燕華,手把手教他比劃。燕華聰明而認真,王謝給他擺上兩遍,就記得差不多了,再講調息之類,理論門道雖之前沒有涉獵,王謝時常念叨,他耳濡目染也知曉些,又非大字不識的粗人,這些一點就透。

王謝看着燕華慢悠悠打拳,十幾天湯湯水水調養下來,燕華的氣色甚是不錯,皮膚光滑潤澤,臉上白裏透紅,兩頰也長了些肉,身體更不用說,新做的衣裳,穿着都有些緊繃了。

打完最後一拳,燕華收勢,王謝笑眯眯走上去,在燕華習慣伸出的掌上,擱一塊手巾。燕華擦擦臉,這個習慣性伸手的動作是王謝從一開始就把他培養出來的,如果不接,手巾就會貼在他額頭或者面頰,細細給他擦上一遍。

“我走了。”

“好的少爺。”

王謝不是沒想着帶燕華一起出去,問題在于醫館還沒開張,屋子裏亂糟糟一片,沒什麽落腳的地方,自己又要往來奔走,和工匠及旁人安排事務,怕照顧不到燕華出了閃失,橫豎出門也不急這幾天,而燕華對自家各處摸得都熟,在家行動更方便。

況且昨晚他無意中看見,燕華枕頭邊上有個小小的長方形沙包,還有未縫制的一小塊青布,想想形狀,登時明白那是個脈枕啊。燕華不會刺繡,但是縫縫補補相當的熟,估計過不了一兩天,他回來以後就能見到成品。

想着不知道燕華會用什麽方式将脈枕交給他,是很鄭重還是随便說不過是個小玩意的時候,王謝心情極佳地彎起唇角。

在新的醫藥館呆了片刻,邁進康安堂,受了洛大夫的禮,閑聊兩句,發現洛大夫面帶倦意,王謝不由問:“鼎新,昨晚沒休息好麽?”

洛大夫微訝道:“師父不知道?”

王謝搖頭,洛大夫忽然一拍桌案:“對啊,說是找了全城的大夫,不是還有師父麽!”

“怎麽?”王謝一頭霧水。

“昨夜‘疊翠坊’少東家出了事,老掌櫃的把全城能請到的大夫都請去,連‘吊命湯’都下了,一直弄到天明,全說不敢治,多少診金都沒用,這人已然沒救,讓主家準備置辦喪事。我到那裏還沒進門,聞見血腥氣就立腳不穩,只好回來了,當時真應該讓他們請師父啊。”

“疊翠坊”?王謝只一愣,随即想到,這不是自己去的那家首飾鋪?少東家只有一個,那就是蘇文裔……原來如此,他就說呢,怎麽感覺蘇少掌櫃不是個庸人,卻對他的後來之事全然沒有印象,想是在這個時候蘇文裔已經死了的緣故。

這麽早就死了啊……王謝見多了生死,此刻忽然覺得,包括上次的寧芝夏和林虎峰在內,他看着面前人意氣風發,卻又知道對方日後生平甚至死期,确實是件令人難受的事。

還好自己又活了,身邊還有一個燕華。

還好……不、不對!

王謝想起一事,臉色大變。

——如果一切生老病死像以前一樣,沒有絲毫改動,燕華的壽命可只有短短的二十四歲,那就是明年啊……會不會在不久以後,不是因為自盡,而是遇上什麽意外,到時候也喪了命???

王謝驀然間如墜深淵,手腳冰冷。

這幾天日子一忙,竟隐隐忘記本心初衷,無論如何,燕華不能出事。

那麽,就拿蘇文裔的命試試,看我王謝有沒有這個能耐,改變!

“蘇少掌櫃已經殁了,還是沒有?”

洛大夫聽出語氣中緊張之意,只以為是醫者對重病的探讨,便道:“半夜就說是沒救,只等一口氣咽下,估計早晨人也差不多沒了。不說別的,就是流血也流幹……”

“——門口雇車,我們走!”

“去哪裏?”

王謝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這笑容他徒子徒孫看見了通常的反應就是吓一哆嗦,知道這位又要打算盤禍害什麽人了。

語聲平平,卻是從牙縫裏往外蹦字:“去找閻羅王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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