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狂士楚歌
即便是面對俸祿不足二百石的微末縣官,荀彧亦不曾有任何輕慢之色,語氣平和而雅淳:
“今日之來意,方才已如數告知二位。二位公務繁忙,彧不便多擾,先走一步。”
說完,斂衽欲起。
縣令連忙站起身,與縣尉一同避退行禮:
“恭送令君(侍中)。”
在低頭行禮的時候,縣尉突然想到了什麽,對還未離開的荀彧道:
“厚顏請侍中留步。今日有一事,不知如何衡定,懇請侍中支招……”
荀彧依言停下:“願聞其詳。”
縣尉便将祢衡的事完整地說了一遍。
盡管祢衡在登記案牍之前另說了一件重要的事,有足夠的分量讓縣尉“秉公執法”。可縣尉自知官職低微,頂上不管哪個官員跺一跺腳,他都心驚膽戰,又怎麽敢冒着得罪曹操的風險徹查此案。
之前為了打發“瘟神”,他答應得飛快,此時想來卻有些許後悔,不得不鼓起勇氣,向荀彧打聽風聲。
荀彧聽完縣尉的話,眉峰逐漸聚攏,如同一副因為滴了水而洇開的山水墨畫:“竟有此事?”
縣尉本就有幾分忐忑的心思,見荀彧皺眉,立馬想岔了,以為荀彧對他接下祢衡報案的行為存有不滿。
仔細一想,祢衡以前也對荀彧噴過“毒液”。荀彧出身名族,年少有為,卻被祢衡說成“只有一張臉好看”,這樣的貶損,對于重視名望的名臣士子而言無異于對面吐沫,換個脾氣差的,都能當場一劍把祢衡戳死。
縣尉怕自己無意中因為祢衡的事得罪荀彧,立即撇清幹系:“祢生言語無狀,遲早有這麽一遭。只是下官負責城中治安,若不理會祢生的申訴,恐怕說不過去……”
荀彧何等通透,只一眼便知自己方才的表現讓縣尉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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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急着替自己解釋,只鄭重肅容道:
“據法不阿,更不移于情。法者,不因人而異,不因時而改。無論祢處士是怎樣的人,是否被他人所喜——平白遭此災禍,蒙受不公之事,便是不該。縣尉能一視同仁,為他申冤做主,正是公義之舉。”
縣尉羞愧得紅了臉,明白自己錯估了君子的胸襟,一拜再拜,嗫嚅道:“得侍中此言,下官羞愧難當。觍着老臉再問一句,昨日祢生擊鼓辱罵司空……”
荀彧制止縣尉的歉禮,撫慰道:“二事不可混為一談。不管司空對祢處士有何看法,對于此事,皆不過‘秉公執法’四個字罷了。縣尉只需謹記職責,恪公守紀,絕不會得司空怪罪。”
鄭平不知道府衙的後堂正有一個“自己”得罪過的大佬在幫“自己”說話。他走出府衙後,沒有叫車,而是打着“摸索地圖”的心思,散步似的往東城走。
剛才在府衙的小小發作,不過是他計劃中的一環,本就沒指望能一口氣說服那位膽小怕事的縣尉,讓他為自己盡心竭力。
但他把握着分寸,放餌給縣尉咬。最後那句不輕不重的揶揄,既不會讓縣尉真的惱羞成怒,又給他安了心。
至于縣尉之後會不會請示曹操,這就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鄭平找到賣吃食的市,買了點填肚子的主食充當午餐,思緒飛轉,想到了原主的姓名。
原主姓祢,名衡,字正平……這個字倒是與他的姓名發音相近。
引起鄭平關注的倒不是這個與他有緣的“字”,而是原主的姓。
祢。
根據他的知識儲備庫,他可以肯定:從古至今,除了祢衡以外,似乎沒見過第二個姓“祢”的。
有關“祢”這個姓氏的文字記載,唯獨只有一個“祢衡”。
如果是姓氏變更、族群失傳,現代沒有姓“祢”的人倒是可以理解,可為什麽古代也沒有?
究其原因,無非只有兩種可能——
其一,“祢”這個姓氏确實是古代一個十分小衆的姓氏,族群不多,在歷史上留下雪泥鴻爪的唯有祢衡一人。
其二,“祢”這個姓氏……其實是個僞姓。
換而言之,祢衡這個名字——極有可能是原主的化名。
想到這,鄭平不由啞然失笑。
如果“祢衡”這兩個字真的只是原主起的假名,那麽……這個少年确有幾分輕狂。
根據古時之人的稱謂,“父”代表親生父親,“考”代表死去的父親,而“祢”……則是指宗廟中供奉了牌位、接受子孫跪拜的親父與嗣父。
單從字面意思上理解,若是把“祢”作為假姓,大概可以解讀成“我是你跪拜的爹”、“給你爸爸行禮”……結合原主的脾性,還真有幾分可能。
再加上原主箱箧中一些不可能出現在尋常人家的寶物,對于他的身份,鄭平多少猜到了幾分,只不知那張寫了“祢衡”大名的通行證(傳書)是怎麽拿到的……
正想得出神,鄭平突然感到衣裳右擺傳來一陣拉力。
低頭一看,只見一個六、七歲左右的垂髫小童正抓着他的衣擺,昂着頭,面無表情地望着他。
恬然從容的神态不免一僵,鄭平與那小童大眼瞪小眼了許久,見對方仍然拉着他的衣擺,卻是一句話也不說,鄭平沉默許久,将視線落在手上吃了一半的蒸餅上:“……你想吃?”
小童沒說話。
鄭平猶豫了一息,指向不遠處的餅攤:“你松手,我再買一個給你。”
小童終于動了,卻是微微搖了搖頭,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他。
從鄭平的視角看來,小童的目光似乎直盯着他手中啃了一般的餅……鄭平沒想到這孩子對自己吃了一半的餅竟愛得如此深沉,便掰去自己咬過的部分,把剩下的那部分遞給他。
小童沒有接。
鄭平眼中的疑惑漸濃。
“不是這個……?那你在看什麽?”
小童仍然沒有說話。
鄭平忽然想起“造物主”曾與他說過:當與孩子溝通時,最好蹲下身與他們平視。這樣既能表現出自己的友善與尊重,又能讓他們卸下防備,主動打開心扉……
當然,原句最後還有一段“不要用慣常的刁嘴巴對付他們,你會把他們吓哭,不會說話就給我閉上嘴”,已經被鄭平自動忽略,還給了對方一堆垃圾話作為回敬。
見眼前的孩子仍執着地仰望着他,鄭平曲膝半蹲,學着親和力極強的好友,用自己最大的耐心,溫聲詢問道:“怎麽了?”
小童仍然沒有說話,卻拿小手摸了摸鄭平臉上的淤青。
鄭平來不及遏制眼中的驚訝,就聽旁邊傳來一個粗粝的怒叱:
“好你個祢衡,不但四處欺辱他人,竟連我癡傻的侄兒也不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