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狂士楚歌

曹操的人來得比他想象的要早。

鄭平沒有多做無謂的糾纏,随着那隊士兵一同來到司空府,進入中堂的時候,他看見曹操正伏在漆案旁寫字。

衛兵們将鄭平丢在此地,便有序地退下。

鄭平束袖而立。曹操不擡頭,他就一聲不吭的站在遠處,暗中打量房中的擺設。

不知過了多久,在這無聲的較量中,曹操最先打破沉默,放下毛筆,擡頭撇了一眼鄭平:

“你今日怎的這般安靜?”

鄭平知道這個時候若是服軟,不但無濟于事,還會引人輕視。可若是繼續梗着脖子嗆聲,恐怕會進一步激怒曹操,給自己招來更多的麻煩。

于是他選擇折中行事,不卑不亢地開口:

“昨日司空曾言,‘殺衡如殺鳥雀爾’。衡再怎麽肆無忌憚,到底珍惜這條孤雀般的性命,只好‘燕雀無聲’,不敢在堂中造次。”

曹操見鄭平毫無懼色,不由冷哼了一聲,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

若真如“祢衡”所說的那般顧惜性命,此人又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戲耍辱罵于他?

“不敢?孤看你敢得很!你這‘鳥雀’,生的可是虎豹之膽,簡直膽大包天。”

見曹操發怒喝罵,鄭平嘆了口氣,真誠懇切地接口:

“司空說的是。”

曹操驀地哽住。

原先準備好的說辭被這麽一打岔,七零八落了個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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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鄭平神色怡然,忍不住懷疑對方是不是在憋大招。

又轉念一想,“祢衡”剛才竟承認自己熊心豹膽,他還真是嚣張至極,連這種話都敢承認。

不知為何,曹操沸滾了一夜的怒氣被稍稍平息了一些。但他猶記得祢衡幾次三番給他沒臉,并不願輕輕放過:

“你以為自個兒承認了,一反常态地附和孤,孤就不會計較你的多次戲耍與詈罵?”

“司空此話從何說起?”

鄭平答得客氣,語氣中卻逐漸多了一針鋒芒。盡管他想走和平路線,但顯而易見的,目前的情況并不允許。更何況,一味的退讓也不是他的風格,

“衡之言,具發自肺腑。若司空不習慣衡今日的言行,更鐘情往日的‘祢衡’,衡亦可以當場作‘罵賦’一首,三百字不帶重複,直到司空心情舒悅為止。”

曹操差點被鄭平那句“鐘情往日的祢衡”驚得甩掉手中的筆。

在他看來,不做狂态的“祢衡”讓人少了幾分迎面踩臉的沖動,言語間卻更顯無恥,既詭詐又讨嫌。

他不想體驗鄭平口中的“愉悅”,索性繞過這個話題:

“你可知孤今日為何叫你前來?”

“略有猜測,但在司空明示前,未敢妄加斷定。”

曹操難得見到“祢衡”好好說話的模樣,一時之間還真有幾分不習慣。

他又想到對方剛才那句“鐘情往昔”論,後背的雞皮疙瘩亂舞,立即壓下這不知所謂的想法,叫鄭平走近案前。

“你且過來看看這個字。”

鄭平依言上前,繞過桌案,看向桌案上的木牍。

只見寬大的木牍上,方方正正地寫了一個“殂”字。

殂,字形上是用力割肉,意思等同于“死”。

鄭平合理懷疑曹操在對自己進行人身恐吓。

疑似對他進行人身恐吓的曹操語氣不明地詢問:“這個字寫得如何?”

“殂者,跪屍體也(殂的甲骨文是一個人跪在屍體旁邊),司空這個‘殂’字,左邊的人跪得還不夠帶感。”

得到始料未及答案的曹操:“……何為帶感?”

“就是毫無誠意。”鄭平安然解釋道,“悼念亡者而不誠,想來是惺惺作态,害人性命後故作惋惜罷了。”

恐吓不成,反被隐約內涵,曹操怒極反笑,提筆在木牍上寫了另一個字:“這個字如何?”

刀刃立于心,正是一個“忍”字。

曹操道:“孤不喜此字,欲将‘心’上頭的這把刀刃取走,卻不知該如何取,不如祢衡你來教教孤?”

說到最後半句,尾音陡然拔高,隐約藏了幾分于戰場上殺伐決斷、随時砍人頭顱的殺氣。

到底是多年征戰,一刀一個腳印,用鮮血殺出一條生路的枭雄,話音剛落,在堂內充當背景板的随侍紛紛膝蓋一軟,跪了一地。

鄭平沒有跪。

他直面承受着曹操這身從戰場上磨砺出的狠戾與鋒銳,不由想到了另一件事。

曹操或許殺戮過重,不能稱得上是一個好人,後世對他的評價也褒貶不一。但他确實在亂世中闖出了一方天地,護佑一方之地,讓轄內郡民得以稍作喘息,不用過朝不保夕、易子而食、時刻被山賊亂軍騷擾侵害的日子。

這樣的一個亂世豪傑,祢衡來到人家的地盤,在城中過安定的生活,享受了人家給的相對和平的環境,按理說是不該在毫無建樹的情況下每天找茬給曹操難堪的。

可事實是,祢衡除卻狂病的因素,在他沒有犯病的時候,他也從未對曹操客氣過,言語間多有貶損。

這也是鄭平在了解處境後最想不通的地方。

如果真的看不慣曹操,祢衡完全可以投效他處,有什麽必要和曹操/死杠到底,最終招惹殺身之禍?

莫非……當中另有什麽私怨與隐情?

堂中安靜得落針可聞。

曹操見他久久未語,聲音中的肅殺之意更甚:“祢衡,為何還不應答?”

鄭平思考着曹操遞過來的這道送命題,明白對方剛剛的殺意并未做假。他早已對祢衡的多次冒犯懷恨在心,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所以鄭平根本不需要苦思冥想,尋找“拿刃”的解決方案。因為這個問題的症結不在于把心口上的刀拿走,而在于曹操把他當成了心口上的那把刀。

鄭平不答反問道:

“敢問司空,刀入心口幾何?”

“只切入表皮分毫。”

鄭平“哦”了一聲,篤定道:“那便繼續插着吧。”

曹操的反應凝滞了片刻,似未想到鄭平竟會說出如此混賬的答案。

他忍着氣道:“若孤執意取出呢?”

“取出刀鋒,勢必要出血疼痛。所幸插得不深,不如一直插着,保持現狀。”

曹操被他這“固當如此”的言論氣得發笑:“刀刃入心,豈有不痛之理?長痛不如短痛,若不宜拔掉刀鋒,孤寧願碎刀取镞,好過鈍刃割肉。”

又一次被明晃晃的威脅,鄭平基本可以确定眼前的節點正是曹操準備借刀殺人,把他這個讨厭的刺頭快馬加鞭送給劉表當新年禮物的時候。

只不過曹操目前尚且糾結未定,還沒有作出最終的拍板。

一方面,他對“祢衡”确實忍無可忍。幾次過山車一樣的招攬經歷早給曹操蒙上了一層陰影,哪怕祢衡再有才華也改變不了他待人行事的惡劣。而昨天假托孔融道歉,最終跑到門口擊鼓罵他的行為更是踩中他的逆鱗——要知道,上一個敢這麽踩他臉的名士(邊讓)早被他拖去砍了,連墳頭的草都長了三丈高。

另一方面,他又顧忌着祢衡的才名。殺一個得罪自己的小小士子不難,可要是因為殺他而損失聲望、引來後憂,那就得不償失了。

經歷陳宮背叛、險些失去所有根基;因為放縱己欲而使張繡“降而複叛”,失去長子、侄兒與愛将的曹操再不複昔日的“随心而行”。當年的他可以五色棒打權貴,殺名士以儆世家,如今的他卻不得不考慮諸多因素:民心,士人與世家的态度,天子的權威,緊張的局勢……

因為種種掣肘,曹操哪怕恨不得當場把眼前這礙眼的狂生砍了,也不得不克制洶湧的殺心,只與他打着機鋒。

在進行一番半真半假的威脅後,曹操忽然放緩了語氣,對祢衡道:

“你我既然相看相厭,不如分隔兩地,從此離得遠遠的,豈不是對彼此都好?”

鄭平在心裏說了句:終于來了。

他差不多能猜到曹操接下來的話,卻故作不知。

“司空怎會這般作想?”鄭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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