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狂士楚歌
此言一出,哪怕是自恃德高望重,擺出不與小輩計較姿态的老者亦動了真火,一張橘皮臉漲成厚重的豬肝色。
中年男子更是氣得不行,因那句折損郭暄男裝之語是出自他的口,鄭平此言,仿佛在他臉上來回扇了十幾巴掌。
老者陰恻恻道:“十六侄孫還是注意些口德,小心因為造了口業,連老天都看不過去,予你懲戒。”
鄭平不想再和他們糾纏下去。該說的已經說完,兩個道貌岸然、為老不尊的族人不能影響他分毫,哪怕他們因為被他氣狠了,脫去虛僞的外衣,從含沙射影的指責變成明目張膽的詛咒,對鄭平來說也就是野獸換了種叫聲,完全不值得在意。
只是得了詛咒而不吭聲并非他的風格,他撫摸馬的骢毛,給李進及身後的随扈做出暗示,不鹹不淡地丢了句:
“長者勿擾。似二位這般皮厚心黑、只知在小輩面前抖威風的都未遭報,可見老天偶爾也會瞌睡一場。若老天睡醒,怎麽着也是先是醜人擋在前——由作孽多的先。衡不才,總能親眼看着二位種因得果,為二位送送終。”
聽到“作孽多的先”這五個字,老者與中年男子同時一震,不清楚鄭平這是一時的激憤之語,還是看出了什麽。
因為這一瞬間的猶疑,當鄭平等人突然策馬狂奔的時候,兩人完全沒反應過來。
眼見前方的人馬一往無前地往這邊沖,使勁了全速——仿佛視他們于無物,準備從他們上方踏過去——老者與中年男子同時吓了一跳,幾乎魂飛魄散。
尤其是養氣功夫不到位的中年男子,因為眼前極具恐怖與刺激的視覺效果,他無意識地放聲高叫,拼命想要後退,卻被車座擋着,怎麽也無法逃開。
眼見雙方之間的距離不足十尺,二人吓得肝膽欲裂,忽然,跑在最前方的鄭平敏捷地牽動缰繩,将馬身偏轉了一個極巧妙的角度,正好蹭着車駕跑了過去。
與車座在同一條線上的鄭平輕易駕馬避過,在他後方的李進依法炮制,同樣驚險地從車駕的另一個方向蹭了過去。
随後,第三橫隊的郭暄,以及旁邊不在同一條線上的護衛也擁有高超的騎術,他們雖然做不到鄭平與李進那樣的水準,但在兩翼避讓車座卻是沒什麽問題。
這支馬隊就像被摩西分海的海,在經過車駕的時候迅速分開,又在遠離車駕後迅速合攏。除了留下漫天的灰塵,留下驚心動魄的視覺與聽覺上的恐怖,絲毫沒有損害到老者二人。
老者二人知道自己被耍了,被平白的恐吓了一遭,臉色顯得格外難看。
中年男子被吓破了膽,許久才緩過神:“阿父,這該怎麽辦,他難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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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眼光中閃過一分毒辣:“就算知道能怎樣,他有證據?”
中年男子沒有附和。而老者雖說得陰冷而自信,實則也并非擁有完全的把握。他們趁着鄭平回家休整的機會,先一步找其他族人商量對策,卻沒有注意到,在他們離開後,一個敏捷的人影順着他們一路留下的車轍,緊在後頭,随他們一同去了目的地。
……
鄭平回到侯府,被又驚又喜的門人恭恭敬敬地迎了進去。
因為不了解環境與局勢,他一邊往正堂走,一邊向門房套話。
等靠近中堂的時候,他已通過看似無意的詢問獲取了許多有用的信息。
随扈等人被留在中堂,鄭平與郭暄在卷簾侍女的帶領下前往後院。
祢衡——現在應該稱為韓衡——長年不在家,府中的主人便只剩下他的母親郭氏,以及客居在此,但算得上半個主人的郭暄。
郭氏是個很果決的女人,當她發現族中的幺蛾子,立即讓郭暄離開晉地,動身前往南方。
她一方面是想讓郭暄帶口信給自己兒子,讓他不要回來,卷入這些烏七八糟的鬧心事中,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為了讓郭暄也避開這個是非之地。
對于這麽一位愛子之心拳拳的母親,鄭平尚未見面,便已生出幾分好感,更不會允許自己躲避在外,把什麽事都由這位含玉握金的女子扛。當知道她身體有恙,正躺在卧房中休憩的時候,他眉峰微皺,仔細詢問病情與發病前後的種種,包括是否請醫問藥,何時進藥,生病後都有誰過來探望,都說了些什麽話……事無巨細,問得明明白白。
等到抵達郭氏的卧室,鄭平已精準地打探到所有有用的信息。
郭氏的病并無大礙,出現的不适,多半是因為情緒過激,郁氣難以排解所致,若能及時修養,絕不會留下病根。
郭氏發病前一天,族中關于祢衡“暴斃”、“身份有異”這兩則信息已從暗中傳播,變成了人盡皆知。郭氏雖然因為流言蜚語甚為惱怒,但她不會輕易相信沒有真憑實據的消息,也不畏懼旁人的指指點點。真正讓她急得發病的,除了對兒子的關心則亂,還有一個自稱從許都回來、受了囑托來給侯夫人送信的商人。
那個商人自稱在許都見過祢衡,與他有過交集,并受祢衡的托付,把他的遺物和臨死前寫下的遺書轉交給郭氏。
郭暄離開的時候,這事還未發生。聽到自家兄長竟然好端端地“被遺物”、“被遺書”,她氣不打一處來:“究竟是誰行此毒事,姑母這幾年的身子本就不好,哪怕最終能夠識破謊言,經此一激,如何受得住?那賊宄不但想害阿兄,竟連姑母也想一并害了。”
郭暄所料不錯,哪怕郭氏聰慧而敏銳,也架不住那行商拿她的獨子做筏。那行商出的所謂“遺書”,竟真的是祢衡的字跡,句句哀嘆己身,字字泣血。而他拿出的“遺物”,也是祢衡最喜歡的一件物什,上面還有禦賜的印記。
聽到禦賜的印記,鄭平心中一動。他多問了兩句,得知那被行商利用的所謂“遺物”,竟真的是祢衡丢失的那半只玉杯。
鄭平徹底沉下臉,他問侍女:“夫人信了那人的話?那人現在在何處?”
侍女立即道:“夫人初時信了……後來舊疾複發,夫人不忘安排府中諸事,只冷靜片刻,便識破那行商口中的破綻,命我們把人拘了,關入地窖裏。有一些族人問詢起哄,夫人便托病謝絕會客。府中有部曲巡衛,到底無人敢生事。”
鄭平沒有再問那個行商的信息。他已經來到侯夫人的卧房,讓人通禀後,他聽到一聲文雅而虛弱的低喊聲。沒過多久,房門打開,一個約莫四十出頭的美婦人由人攙扶着,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