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朋友
羅熙是個讓人覺得很舒适的人。
我找不到別的形容詞了。
我不知道是因為他有意接近我,還是他對所有人都這樣,總之我和他坐在酒吧裏的半個小時裏,我們只有寥寥幾句的交談,卻沒有人覺得尴尬或冷場。明明是蹩腳的歌,蹩腳的酒,拐角處的龜背竹後面還藏着打掃衛生的拖把和桶,但是我覺得像夏日午後和老朋友坐在陽臺上曬太陽,陽光正好,歲月慵懶,不需要多說一句話,就讓人安之若素。
但我沒有老朋友,也不會運氣好到忽然多出一個能讓我全心信賴的老朋友。
我過去的人生沒有那麽幸運,以後也不會忽然轉運,如果有的話,大概也是個精致的騙局。
李家身份特殊,我不能給他們帶去麻煩。
“在想什麽?”大概是看見我在思索,他忽然問我。
“我在想,”我把酒杯放回去,站了起來:“也許我該回去了。”
“哦,好。”他對我突兀的舉動有點驚訝,但也跟着站了起來:“服務員,結賬。”
倒沒有像賀連山那個留學留得中文都不會說了的逗比一樣,走到那裏都叫“waiter”。
我拿出了錢包,他卻比我先一步把錢送到服務員手裏。
“不貴。”他看我還要拿錢,笑着解釋:“一杯咖啡的錢而已,你要是實在要請,下次請我吃東西就是。”
這就是我為什麽不願意讓他付錢的緣故,欠了人情,就有了牽扯。
不過我倒是想知道他平時喝的是什麽咖啡。
兩個人一起走到樓下,算是深夜了,外面氣溫頗低,小攤販都散了,滿地的垃圾,我走在前面,羅熙跟在我身後兩步遠,我剛下了鐵樓梯,一張牌子伸到我面前,竟然是剛才那個不理我的旅館拉生意的人:“住宿嗎?”
我順着那人目光轉頭看我身後,羅熙已經笑得眼睛都彎了。
真不知道是現在社會民風開放,還是這旅館的人饑不擇食。
“我要回去了。”我站在街邊,回頭跟羅熙說。
那樣大的家族裏出來的人,我不信他會聽不懂我話裏“我們該分道揚镳”的暗示。
“好啊。”他跟在我身邊:“我們去哪裏?”
我被他理直氣壯的樣子氣笑了。
“你不回家嗎?”我問他。
“我住校。現在宿舍已經關門了。”大概是因為冷,他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眼睛安靜地看着我。
“這周圍很多旅館的。”我瞥了一眼那個仍然在不死心地往這邊看的旅館老板。
“我不喜歡睡旅館。”羅熙看着我的眼睛說:“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他并不是身上帶着侵略氣焰的人,事實上,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色很平和,只是眼神仍舊憂郁,沒有一點指責的意思,像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
我沒辦法了。
“我家不算很舒适,”我遲疑着:“不過你願意睡我家的話……”
我終于知道我為什麽呆在他身邊會覺得舒适。
因為這個叫羅熙的人,雖然有着我見過的最憂郁的眼睛,但是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卻讓人覺得沒有比這更純粹的快樂。
“這個是我的拖鞋,毛巾和牙刷都是新的,”我站在浴室前,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上那套全新的睡衣遞了過去:“這是睡衣。”
那本來是買給鄭敖的。
不過,想必他以後也不會經常到這裏來了。
羅熙接了過去,他已經脫了外套,裏面是一件白色襯衫,他很瘦,瘦而高,是學校裏那種女孩子最容易暗戀上的男生。背影修長,脫下的鞋子也擺得整整齊齊。
晚上喝了酒,我泡了兩杯綠茶,打開電腦,繼續查東西,公司的群裏,薛學姐他們聊天聊得正開心,這個群是她們那些女孩子建的私群,都是實習生和助理,整天在裏面八蘇律師穿的衣服鞋子,偶爾也八一八感情生活。要不是進了這個群,我都不知道元晟事務所的燕律師一直喜歡蘇律師。燕律師我也見過,很幹練的職業女性,看不出年紀,盤着頭發,戴鑽石耳飾,身材纖瘦,長得很美。
看了一會電腦,手機響起來。
我接起來,那邊劈頭一句:“爸叫你五月底回來!”
李貅這種打電話跟打仗一樣的毛病,看來是一輩子都改不了了。
五月底是奶奶忌日,爸是要帶我回去掃墓。
羅熙比我高,所以我讓他睡床,自己睡沙發。
早上被食物香味弄醒。
睜開眼,廚房的槅門沒關,羅熙站在廚房裏,正在煎蛋。桌上已經擺好果汁和牛奶,還有一人一份的意面。
我穿着拖鞋去洗漱,他聽到了,頭也不回:“起來了?”
“唔。”我探頭往廚房裏看了一眼:“你哪來的平底鍋?”
“剛剛出去買的。”
我粗略掃了一下,廚房裏大概多出七八件東西,還不算那一大堆食材,和還沒拆封的咖啡機。
所以說,人情是還不完的。
收拾停當,兩個人對坐在餐桌旁吃這頓隆重的早餐。
“你今天有課?”我喝了一口牛奶,問他。
“沒有。”他垂着眼睛吃意面。
“你學什麽專業的?”
“計算機。”他不知道笑什麽:“程序員。”
“哦。”
“猿猴的猿。”他解釋。
“哦。”
我吃了半個雞蛋,才明白過來這是個笑話。
“好冷。”
他無奈地笑了:“是啊。”
吃完我去洗碗,他大概沒什麽生活常識,做了一頓早餐,圍裙還放在原來的地方沒動過,剛才吃早餐,我也沒注意看他襯衫上有沒有油點。
我系着圍裙在廚房洗碗,聽見敲門聲音。
“我去開。”他在客廳看書,自告奮勇去開門。
等我反應過來跑出去的時候,已經是幾秒鐘之後了。
鄭敖站在門口,表情冷冷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羅熙,羅熙正俨然主人一樣,把一雙拖鞋扔給他:“換這雙鞋。”
“不用換了,直接進來吧。”我在圍裙上擦了手:“吃過早餐沒有?”
鄭敖沒說話,仍然站在門口沒動。
羅熙不知道明白了什麽,轉身回來,走過我身邊:“我去洗碗吧。”
雖然看到他襯衫上的油點,我還是把圍裙脫給了他。
“他為什麽在這裏?”羅熙還沒進廚房,鄭敖就語氣不善地發問,也不管別人能不能聽見。
“他是羅熙。”我給他介紹。
“我知道他是羅熙,但他為什麽在這裏。”鄭敖仍然咄咄逼人:“你家又不是旅游景點。”
這種論調,我并不陌生。
以前年紀輕愛幻想的時候,也以為這也許是在乎我的表現,還為之竊喜過,後來經歷得多了,就漸漸明白了。這只不過是世人皆有的獨占欲,而他和李貅兩個人因為從來沒學過分享,所以更加嚴重。小時候他和李貅為一塊木頭都能打得鼻青臉腫,這并不能說明他們兩個對那塊木頭是真愛。
連豬吃食都是搶着吃更香,何況人呢。
這十五年來,我也許沒有多大出息,欠李家的錢沒還上,沒有朋友,沒談過戀愛,也仍然在一意孤行地暗戀着他。
但我至少明白一件事。
這個叫鄭敖的人,無論如何,絕對,不可能,喜歡上我。
只有明白這一點,我才不會心存幻想,不會像年輕的時候,做出那麽多笨拙的、以後想起來會恨不能穿越回去攔住那時候的自己的事,我才能繼續扮演好我的角色,當他的朋友,看着他活得恣意潇灑。只有這樣,我才能在将來的某一天,徹底死心,逍遙自在,去過自己的生活。
和他的名字一起刻在我心髒上的,就是他不可能喜歡上我的事實。
大概是我冷得太久了,最近我在想,我是不是太執着于鄭敖,把他當成我生命裏唯一的光,所以才死抓着不肯放手。也許這世界上還有很多溫暖的東西,也許我并不總是那麽倒黴,也許我能找到別的,溫暖光明的東西。
我不知道羅熙在廚房聽不聽得到。
但如果聽到的話,他大概會露出像昨晚一樣的,那種讓我覺得很暖和的笑容。
我說:“他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