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家人
我想我完蛋了。
我的臉上在發燙,溫度高得像是要把皮膚都燒破了。這麽近的距離,這麽燙的臉,他一定會看出端倪來的。
在我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之前,我已經推開了他。
“我……我去看下湯煲好沒有!”
我幾乎是從陽臺落荒而逃的。
我不敢看一眼他的臉色,臉上的表情,我連頭都不敢回,沖進了衛生間。打開水龍頭,狠狠往臉上潑了兩捧水。
太明顯了。
就算是再遲鈍的人,都能看出我的異常。何況是向來對人心洞若觀火的他。
鏡子裏的人,發現自己的臉色并不算紅,只是有着受過驚吓之後的蒼白,整張臉都被水潑得濕漉漉的,頭發都黏在臉側,連襯衫前面也濕了一塊。這個場面簡直太狼狽了。
如果現在他等在門外問我怎麽了的話,我這副樣子,連出去都不能出去。
但是怎麽會呢。
他是鄭敖。
他怎麽可能什麽都不知道。
等我把自己恢複了原狀,連廚房煲的湯都看好,若無其事地走出來看他的時候,他已經在陽臺上睡着了。
他睡覺的時候總讓人忘記他有多惡劣。
半張側面埋在枕頭裏,高挺的鼻梁,細長的眉,即使睡着了,眼睛也有着極漂亮的線條,睫毛密得像扇子,顏色卻淺,軟軟地蓋在眼睛上,被陽光照得金黃,總是玩世不恭笑着的唇,安靜地抿着。鄭家人都是薄唇,薄情的象征。
這樣看起來溫和無害的他,總讓我想起他的小時候。
那時候他還沒這麽聰明,沒這麽讓人猜不透,那時候的他,想什麽話,都會告訴我,包括他爸爸騙人說他是他的侄子,包括那個我素未謀面的,他的媽媽。
只是後來怎麽了?
後來他出去讀書,英國的貴族學校,統一的校服,音樂課要練小提琴,學法語,還有學校之間的網球聯賽,他寫信過來跟我說。再後來,他漸漸長大,漸漸有了很多好玩的事,他有很多女朋友,他會開着車去草原上看野馬,冬天會去澳洲潛水,他會品酒,會在舞會上跳舞,會在拍賣會上一擲千金拍下某幅宋朝的扇面……
而這些,我都不懂。
我只能安靜地做他的一個朋友,他喝醉的深夜,抑或是通宵過的淩晨,我泡一點茶給他喝,坐在他身邊看着他到黎明,而後各自散開,去過自己的生活。
他不再跟我說他的心事,不談家人,不談過去,而他的現在,我聽不懂。
我想,我不能陪他很久了。
總有一天,他會找到那個能泡茶給他喝的女孩子,兩個人相擁睡去,他們會戀愛,結婚,到那天,我就做他的一個普通的朋友。
我不敢再想,從卧室拿來毯子,給他蓋上。
“小朗,小朗……”
我睜開眼睛,首先看到是一只在眼前晃的手,手指修長得很,然後是鄭敖湊得很近的臉。
“怎麽了。”我茫然地看看周圍,原來我坐在陽臺上睡着了。身上蓋着毯子,鄭敖已經穿上了外套。
“晚上我們去吃飯,你去不去?”他俯身下來問我。
我思考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
“好,那你換衣服吧。”他俨然主人一樣,走到衣櫃面前,給我找衣服:“小朗,你怎麽這麽多白襯衫?”
“我上班要穿正裝的。”我站起來,準備穿衣服。
這次吃飯的地方是一家樓層很高的中餐廳。
裝修很中式,都是雕花木門,窗上還裝着窗紗,賀連山他們在包廂等,沿着燈光昏暗的走廊走過去,推開門,包廂有整扇都是透明的玻璃幕牆,雖然挂着宮燈,但還是有一種中西合璧的違和感,好在風景很好,正是黃昏時候,半個城市的燈火都一覽無餘。
桌上擺了不少涼菜,人也很多,一半是熟面孔,鄭敖和他們打了招呼。今天做東的似乎正是賀連山,上次那對雙胞胎簇擁在他左右,只是似乎沒有上次見面時候那麽神采飛揚了,而是有點凄惶的樣子,像兩只驚弓之鳥。
我在鄭敖身邊找了位置坐了,這些人大概在等他,我們一坐下,穿着旗袍的服務員就開始陸陸續續上菜了。我沒刻意聽他們聊天,只隐約聽到他們在說地皮的事。
我剛喝完一碗湯,就來了個不速之客。
是個很好看的少年,大概不會超過十七歲,未成年的樣子,不算高,牛奶一樣的皮膚,打扮很潮,戴着個深灰色的棒球帽,背上背着印着星條旗的包,穿着火紅的衛衣,脖子上還挂着一副耳機,咖啡色劉海,一進來,就不開心地發脾氣:“原來你們躲在這裏!讓我好找!”
接話的竟然是向來脾氣不算好的賀連山,笑着說:“你也是腦殘,直接問最大的包廂就是,還找個什麽。”
“你才腦殘!”那少年把包往牆角的花盆旁邊一扔,把帽子取了下來,仍然是找麻煩的語氣:“你們都坐滿了!我坐哪裏!”
“坐鄭敖腿上啊!”向來以文雅自诩的王朗也開起了玩笑。
鄭敖靠在椅子上,唇角帶着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那少年的臉漸漸地紅了,雖然仍然兇巴巴地,卻沒有剛才那副氣勢了,對鄭敖色厲內荏地兇:“笑什麽笑,有什麽好笑的。”
已經有人騰出了位置,服務員給他在鄭敖右手邊加了一張椅子,他雖然罵罵咧咧,還是過去坐了。臉紅紅的,喝了一口湯,又被燙了舌頭。
我隔着鄭敖,看清了他的臉。
是非常,非常漂亮的男孩子,雖然劉海有點長,但眉形正,一雙眼睛又大又黑,嘴唇優美得像花瓣,左邊耳垂上有一個藍寶石的耳釘。印象中,我似乎在哪裏看過。
他坐在鄭敖身邊,陸陸續續地跟鄭敖說着話,聲調很低,鄭敖聽着,偶爾對着他笑一笑,坐在他右邊的王朗還打趣他:“看來我們這只小暴龍,還是有人能收服的啊……”
少年直接扔了塊雞骨頭過去,讓他閉嘴。
一頓飯吃得很熱鬧。
中途我起身去洗手間,當時席上已經只剩一半人,鄭敖不在。
我在男洗手間的隔間裏,聽見了接吻的品咂聲,我推門出去的時候,聽見了少年驚呼聲,和另外一個,熟悉的輕笑聲。
我知道鄭敖就在這個洗手間裏,就在某個隔間裏,和剛才的那個少年接吻。就算知道我在這裏,他也未必會驚訝,他在我面前,向來就很随意,無需隐藏,無需顧忌,因為我全盤接受,因為我沒說過我喜歡他。
不過是我咎由自取。
我沒能吃完那頓飯。
我站在走廊盡頭的魚缸旁邊,給鄭敖打了個電話。
響了四聲,電話才被接起來。
“怎麽了?小朗?”他在那邊問。
我沒辦法忽略他呼吸的急促。
“沒事,我就是跟你說一聲,我還有點事,先回去了。”
“哦,好。要我送你嗎?”
“不用。”
我站在這座大廈外置式的電梯裏,隔着透明的鋼化玻璃,看着這個城市,電梯一層層下降,萬家燈火,燦爛輝煌。
可惜這裏面沒有我的家。
我以為他只喜歡女孩子。
原來他不是不喜歡男孩子,只是不喜歡我。
“蘇律師嗎?”
“是我。”
“後天的出差,我準備好了。”
“你不是說有家人需要照顧?”
“他……已經有人替我照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