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爽

掃墓的時候爸很安靜。

我站在他身後,看着他在墳頭插好香燭,看着他沉默地站在墳前,看着并排的青石墓碑。奶奶的照片是那次和爺爺一起去照相館照的,她的頭發已經白了許多,剪到耳下。我記得她和我說過,當初她年輕的時候,也有着烏黑油亮的大辮子。爺爺那時候已經病得很重了,瘦得脫了相,戴着眼鏡,還是很嚴肅的樣子。

爸爸跪了下來,沉默地磕了三個頭。

我也跟着磕了頭。

因為爺爺有遺言,墳墓不要修得太誇張太花錢,不如捐給學校。他是唯物主義者,相信人死萬事空,剩下的不過是給後人一點慰藉而已。所以每年來的時候,墳頭都會長出許多青草。爸爸沉默地坐在地上,把那些草都拔掉,他不要我幫忙。

我站在他身後,看着他消瘦背影。

小時候總覺得他是溫暖的,簡直發着光,總是微微笑着跟我講道理,仿佛不管犯了多大的錯都會被原諒。只是時光荏苒,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成清瘦蒼白的中年人,他年輕時候似乎受過很嚴重的傷,所以每到陰雨天都會很難受。李家有專門調養的中醫,說他年輕時傷了根本,以後能做的不過是修補而已。

說得再直白一點,盡人事,聽天命。

他似乎在物理研究所挂着銜,但是不領工資,也很少去上班。我見過那些研究組的狀況,連着幾天通宵根本不值一提,常年睡在研究所裏的都有幾個,吃飯就沒準時過,都是仗着身體底子在那拼,李祝融怎麽可能放他去。

他僅有的東西,除了李家那對父子,就只有那間書房裏,一塊一塊寫滿的白板,一疊又一疊寫滿方程的草稿。

Science、Nature、物理學報,那些都離他太遠了。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後悔過。

回來的時候,李祝融親自過來接的。

爸希望我在家再睡一晚,我因為第二天要上班有點為難,李貅手插着褲子口袋,在一邊冷哼道:“不就是上個破班,大不了明早我送你過去,你們公司那棟大廈樓頂能停直升機吧。”

晚飯桌上有火鍋,我爸這些年一直在食補,江南梅雨天,濕氣重,他在地上坐了一下午,所以要驅寒。一鍋奶白清湯不知道放了多少中藥材,煮沸了倒是很香。李貅坐在我身邊,他從小就挑食,專揀着一道黑椒鐵板牛柳吃。也不和我說話,看我只夾面前的菜,十分不爽地把那道牛柳推了過來。

晚上本來準備早睡的,結果手機一亮,鄭敖發了條短信過來,三個字:好無聊……

我問他:你在哪?

他過了幾分鐘,慢悠悠回過來:香港,開會。

我沒想到他會跑那麽遠,感覺似乎是在做正事,連忙勸他:開會就好好開,別玩手機。

他消停了一會,等我準備睡了,又發過來:這些人廢話好多,聽不聽都一樣。

別的我不知道,如果是鄭野狐派他去開的會,絕對不會是聽不聽都一樣的。我就算不關心時事經濟,也從蘇律師黃律師他們平常那些跨度很大的聊天中知道海關這一道線牽扯的東西有多少,無論是稅收,還是外貿,都是複雜到讓我這種不懂經濟學的人頭皮發麻的事。就算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會議,談的東西也絕不會多簡單。

我不能放着他開小差,只好陸陸續續地勸着他,他大概真的是在會議桌下回着短信,過一會才回一條,我等着等着,困得不行,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了。

早上六點李貅就來敲我的門。

“起床!快起床!送你去上班!”

我被吵得幾乎從夢裏跳起來,拿起手機看了看,才是淩晨六點而已。

手機上給鄭敖的短信才回到一半,後面淩亂打了幾個字符,大概那時候已經意識不清了。

“許朗!快起床!不然我就打你們事務所律師電話說你不上班了!”

我怕他真的打個電話過去,連忙高聲回他一句:“知道了,我馬上就好。”

他不再說話,大概跑去吃東西了。

等我洗漱好穿好正裝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在餐桌旁坐好了,李家自己有廚師,五點多把廚師叫起來做早餐也蠻像他的風格。我坐下來的時候他正喝着牛奶,在看一份不知道是澳大利亞還是哪裏的英文報紙,上面印着網球運動員的圖片。

“早上好。”我跟他打招呼。

他也不知道聽沒聽見,哼了一聲。

廚師維持了他一貫自助餐一樣種類繁多的風格,桌上擺着沙拉牛奶吐司火腿果汁還有煎好的荷包蛋,也有賣相十分好看的瑤柱淡菜海鮮粥和豆漿,我喝了一碗粥,擡頭一看,李貅已經在旁邊抱着手等了半天了。

他最近大概放假在家,穿得很随意,黑T恤工裝褲,他混血程度比李祝融重,所以皮膚更白,發色又偏棕,一雙眼睛深藍,還好輪廓深線條硬,不然就有點太漂亮了。

小時候看他和鄭敖吵架很有意思,一個是西化的漂亮,一個是中式的精致,一言不合就打做一團,再漂亮的臉都打得五顏六色。

總算他還有點顧忌,沒真開着直升機飛過去——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我們大廈樓頂有點窄。

他雖然不像他父親那樣冰冷高傲,但也繼承了李家人慣有的嚴謹,他沒讓司機送,自己開車,又開得飛快,我到公司樓下才八點鐘不到。這棟大廈是辦公樓,八點鐘很多公司還沒開門,沒多人進出,又冷,一副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樣子。

李貅看着這場景,大概有點不好意思了。

他不好意思的表示就是兇巴巴的。

“什麽破公司,地方又偏,一個人都沒有。”

“沒事的,我先去找個咖啡店坐一會,或者還可以補個覺。”

他更加兇巴巴了,眉頭皺緊,臉上簡直挂上霜,氣勢洶洶地瞪了一個從我們車前面路過的清潔工一眼,如果那個清潔工能看到車裏面的話,估計掃把都要吓掉了。

“這附近有什麽有意思的地方?”

“我不太清楚……”我看了一眼他的臉色:“大概有書店或者商場。”

不過這個點,除了早餐店,大部分店面還沒開門吧。

李貅的臉色更冷了。

“你,睡覺。”他言簡意赅地說:“八點四十五我叫你。”

說話的時候,他眼睛一直狠狠盯着擋風玻璃上的一點,看也不看我。

我只好靠在座椅後背上,裝作很快睡着了。

大概五分鐘之後,我感覺李貅在盯着我。

他觀察了我一會,大概以為我是真的睡着了。

然後他慢慢地、慢慢地,把我的座椅放平了。

想也知道,他現在一定是非常不爽又兇巴巴的表情。

我在心裏笑了笑,裝作沒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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