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信任

我一直不知道,林尉為什麽能忍受鄭敖的存在,而沒有離開鄭野狐。他和鄭野狐在一起在前,鄭敖出生在後,這是徹頭徹尾沒有一點借口可找的背叛。

原來林尉相信他。

這世界上真的會有這種毫無保留的信任?固執得近乎愚蠢。鄭野狐說,他就信?我想這不叫信任,這叫愛情。

鄭敖小時候雖然是小孩的長相,但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那就是和鄭野狐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傻子也不會信那不是他兒子!就算他辯解,為什麽不去做DNA?只要三根頭發就能做一個DNA測試,林尉竟然相信了他這麽多年!

“義無反顧地相信他,然後把這件事埋在心裏,永不相問。”我現在才知道這句話的重量。

我根本不信這世上會有這樣的信任,但事實就擺在我面前。

我難以置信地看着鄭野狐,他嘴角還帶着一點自嘲的笑容。

“林尉是獨生子,他爸是老軍人,到死也不讓他進家門。他跟我在北京過了二十多年,前天他父親去世了,他母親打電話過來,他父親遺言是希望他生個孩子,男女都好,他父親給他存了一筆退休金,讓他找代孕。”

可惜林尉父親的遺願永遠都無法實現了。

鄭野狐能和李祝融玩到一起,只能說明他們性格裏有一部分是相同的,他們骨子裏都一樣地霸道自私。

“你同意嗎?”我問他。

“我沒辦法同意,”鄭野狐說:“除非我死。”

意料之中的答案。

李祝融當年也是這樣答複我爸和我奶奶的吧,他自己生了兒子,但是如果我爸也生一個,他會憤怒得發狂。因為他們要一個繼承人,他們是天之驕子,他們的基因和家族一定要延續下去,而我爸的基因就活該斷絕。鄭野狐口口聲聲說他們會愛上這類人,這類溫和正直善良光明的好人,但好人生來就是被他們欺負的,他們所謂的愛就是霸道自私玩弄人心,我爸是,林尉也是!

我爸說,做人不能以牙還牙,不能因為別人爛,你就比他更爛,別人傷害到你不是最可怕的,而是你被他影響,也變成跟他一樣的壞人,這才是最可怕的。

但是我爸不知道,如果你一直忍讓下去,那個人只會越來越肆無忌憚,最終你會失去一切。這世上有些人就該得到狠狠的教訓!不計後果的教訓!玉石俱焚的教訓!只有讓他見識到你的血性和決心,他才會把你當成和他平等的人來看!

聽到鄭野狐這樣的回答,我本該憤怒,但我現在腦中浮現的,只有當初我去鄭家拜年的時候,那個挺拔卻孤獨的身影。鄭家仍然住在老宅,和鄭野狐的父母住在一起,一家人加上一些旁支親戚,也算熱鬧。在那團熱鬧中,林尉顯得有點格格不入。他像一棵白楊,被從邊疆連根拔起,種在了這個精致的花園裏,無所适從。他孤注一擲地相信着鄭野狐,最後卻連他的愛情都是一場巨大的騙局。

鄭野狐不會放過他的,鄭家那樣大的權勢,他注定要一輩子和鄭野狐糾纏在一起。

我只能慶幸我自己退得早。

或者慶幸鄭敖沒看上我。

但是,如果真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鄭野狐怎麽會來找我聊天,講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我心中有一個念頭漸漸浮了起來,随着這個念頭浮起來的,并不是同情,而是一種善惡到頭終有報的痛快。

我帶着這種痛快的神色,看着鄭野狐。

“瞞不住了,是吧?”我問他。

“從來沒有瞞住過。”鄭野狐說:“只是他信我。”

自欺欺人罷了。

憑着一腔熱血信了你這麽多年,最後到頭來,卻發現自己連父親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連遺願也無法完成。滿心的悲憤和痛苦之下,像林尉那樣骨子裏本就有血性的優秀軍人,會做出什麽事來呢?

真是痛快。

只是想想,我就覺得痛快。

鄭野狐大概也看出我是在幸災樂禍,問我:“許朗,你很讨厭我吧?”

“不是。”我平靜回答他:“你剛剛說我很像我爸,正直溫和善良,我現在只是站在正直的角度上來看待這件事的。鄭叔叔,你說得很對,聰明,是沒用的。這世界上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如果想用聰明來掩蓋的話,蓋得住一時,蓋不住一世。”

“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有背叛林尉,是我母親算計了我。”鄭野狐說。

“大概吧。”我笑了一笑,這個人是鄭敖的成熟版,而這個世界上我最了解的人,大概就是鄭敖:“但鄭叔叔,你那麽聰明,怎麽不知道你母親想要什麽,你當初就該帶着林尉離開。你不過是想兩全其美罷了,又想要父母家族一家團圓,又想要和林尉長相厮守。”

“聰明的人大多貪心。”

“是嗎?那你怎麽對得起林尉的義無反顧呢?”我反問他:“他為你做了抉擇,你卻想十全十美,未必太卑鄙。”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書讀多了,聰明了,總想着找個方法來輕松地解決問題,總覺得自己不必流血流汗,卻忘了人生本就是逆水行舟,要想走下去,憑的就是心裏的那個堅定的信念。那股義無反顧的孤勇,和他們嫌棄的那股愚蠢又粗魯的蠻勁。

鄭野狐大概也知道我不像我爸一樣好糊弄,被我問住了。

其實再看他,又有一點可憐,他是更幸運版的鄭敖,聰明又貪心,覺得自己可以把握住一切,卻在權衡計算中丢失了最珍貴的東西。

“你鋒芒太露了,許朗。”鄭野狐看了我許久,忽然說道:“小敖太年輕,有時候會犯錯,你不應該因為他的錯誤,而改變你自己。你現在太鋒利了。”

真是好笑。

捅你一刀,你只好穿上了盔甲,還有人過來打着為你好的名號教你不要改變自己,而不是去抓那個捅了你的人。

“鄭叔叔,我想,你真正需要擔心的是你自己。”

鄭野狐笑了,仍然是苦笑。

“總會有辦法的,”他說:“每個人都應該被原諒一次。”

“按你這個道理,每個殺人犯都可以殺兩個人了。”我又犯了職業病。

鄭野狐不說話了,只是看着我,像個關心我的長輩。

“我今天和你說這些,并不是希望你既往不咎。只是想你知道,鄭家人并不是全無心肝,我們生來是這個樣子,自作聰明,輕重不分。只要你給小敖一點時間,他會發現自己犯的錯。他小時候,我對他有很多虧欠,只希望他以後能過得好一點,小敖看不透,但我知道,他以後的人生是否光明幸福,大概就系在你的身上。我不是勸你原諒,只是希望你看在我份上,以後小敖跌倒了,能夠拉他一把。”

“鄭叔叔太擡舉我了。”我淡淡地說:“大概你們鄭家的人特別嬌貴吧,這世上誰不是一路跌跌撞撞走過來的,跌倒了爬起來,以後就知道怎麽走路了。”

我跌倒時他拉過我,但我走得好好的時候,他卻一腳把我踹進溝裏。

我心胸沒這麽寬廣,還能上趕着去拉他。何況他如今這樣風光,怎麽會摔?

鄭野狐大概也知道我心意已決,只是嘆了口氣,沒有再說話。禪椅寬得很,他坐在那裏,憑空顯出一點孤寂來。我知道他其實沒必要剖開傷口來給我看,不過是想替鄭敖補救些許而已。他大概心中确實覺得對鄭敖很虧欠,所以想盡一盡父親的責任。

我站起身來,轉身離開。

我承他謬贊一句,說我溫和正直善良,但我不太明白,為什麽溫和正直善良就得跟他們綁到一起,我一個人活着,不是更好?

聖誕節事務所辦了晚會,食物豐盛得很。我喝了個微醺,那堆女孩子也喝了點酒,酒壯慫人膽,都過去要蘇律師送他們回家。

我本來準備打的,結果我爸看我這麽晚還不回家,打了電話過來問,一聽說我喝了酒,如臨大敵,連忙打發李貅過來接我回家。

我爸最近老在培養我跟李貅的“兄弟之情”。上次他老毛病犯了,腿疼得不行,還要趁機教育我和李貅:以後爸爸不在了,你們要互相依靠。李祝融黑着臉在旁邊聽,一身殺氣。

李貅十分不開心地把我接回來家,威脅我如果敢吐在他車上就揍我。

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

正奇怪管家沒上來叫我吃早餐,穿了衣服下去看,氣氛詭異得很,傭人們一個個噤若寒蟬,門前停着一排車,客廳裏坐了許多西裝革履的人,還有許多陌生面孔來來往往。

我去書房找我爸,沒找到他。

這種凝重的氣氛太吓人,簡直像頭頂懸着陰沉沉的黑雲一樣。

我繞過走廊,又碰見李貅。

他穿着一件襯衫,領帶扯松了,臉色陰沉得像要殺人。

直到十點,我才知道,今天淩晨有架飛機在太平洋上空失事,是飛去LA的。

上面坐着鄭野狐和林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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