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杏花微雨
漏斷時分下了一場春雨,宜漱居裏的杏花沾了雨露,開得滿庭清氣。
謝绫晨起推開窗,滿院的白杏清淡怡人,清風微拂,好不惬意。她倚在窗邊喝了口茶,随口問道:“那人醒了沒有?”
蘭心從她手裏接過空杯子,道:“醒了,關在後院的廂房裏聽候處置。”她面露難色,“若真是家丁,用銀子打發走便是了。可我看他的穿着儀态,不像是在将軍府上謀差事的。若是大将軍請去的貴客,便不好辦了。”
“他有沒有說自己的來歷?”
“問了。沒動靜。”蘭心撇了撇嘴,“到這份上也和階下囚差不多了,還那麽傲氣,問什麽都懶得答,只說讓小姐您親自去見。”
謝绫伸手撥弄窗前探進來的一枝白杏,若有所思。
蘭心小心翼翼道:“小姐您……見還是不見?”
“不見。”謝绫摘了朵杏花放在手裏掂量,踱去門口,“溫兆熙約了我喝茶,你随我去相府走一趟。”
蘭心狗腿似的跟上去,大為緊張:“小姐,那毒要真是溫相派人下的,此刻去相府不是明智之舉啊。”那老頭子這麽毒辣,多半是場鴻門宴,小姐有個三長兩短,她怎麽向謝先生交待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謝绫掂着花骨朵,轉眼已跨出了門,姿态風流地走在長廊間。
蘭心時常覺得,自家小姐若生為男子,左手提一鳥籠,右手執一折扇,是頗具纨绔公子哥兒的天分的。
但此刻她無心欣賞這幅風流倜傥的畫面,神情愁苦地一路跟着她家執意送死的小姐,問道:“那後院那個怎麽辦呢?”一個大活人,還是個男人,總不至于一直關在宜漱居吧?
謝绫腳步一頓,滿不在乎地回身道:“你去吩咐鐘伯,查清他的來歷,但凡打發不走的,就殺了吧。”
謝绫微微一笑,轉身走了。
小姐她又要草菅人命了嘤嘤嘤……蘭心表示壓力很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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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兆熙被稱為一代奸臣,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位丞相大人的名聲從來沒有好過,楚國民間編了不少歌謠挖苦他,連四歲小兒都知道楚國有個著名狗官,是他們的相爺。
但溫丞相本人依舊活得悠哉,府邸占了長安最好的地段,長廊飛檐,假山流水,大過皇家園林。就連後花園裏栽的花草,也沒一株不是名貴的品相,唯恐旁人不知道他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權臣。
謝绫獨自坐在亭間枯等,把溫相園子裏的花賞了個遍,才等來了人。
溫相不胖不瘦,面皮白淨,雖年近半百,精神氣兒卻絲毫不見消,周身绫羅,腰間一紫色金魚袋,舉手投足間皆是自得的貴态。
謝绫起身拱手:“參見大人。”
“哎,謝姑娘不必多禮。”溫相大手一招,在她對面坐下,道,“等得可久?”
謝绫也随即落了座,笑道:“不久。丞相政務繁忙,等這麽一會兒,何足挂齒?”她和溫相之間,誰巴結誰,那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難不成還能因為被晾這麽一會兒,就鬧脾性,撒手走人不成?
此人手裏握着她的財源,現在保不準還握着她的小命。謝绫默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等出了這個屋檐,就不必再低這個頭。
溫相笑得一臉藹然,仿佛刻意晾着她報一箭之仇的人不是他一般,慈眉善目地給她看茶:“老夫為朝廷做事,不過謀一閑職。你我,”他略一停頓,戴着玉扳指的拇指指了指謝绫,又指了指自己,笑道,“才是真朋友。”
謝绫抖了一抖,賠笑道:“能與丞相攀朋友二字,小人榮幸之至。”
溫相擺足了體己話,端起茶杯飲了一口,面色肅然道:“老夫把你當朋友,好處自然不會少了你的。你把事辦得妥帖了,也不算枉負咱們的交情。”
這才是正題。
謝绫接下話茬,小心試探道:“丞相教訓的是。只是小人近來有一事不明,丞相可願為小人解惑?”
“但說無妨。”
“小人在江南替丞相謀事,素來克己複禮,秉公辦事。卻不知招惹了誰,惹上了殺身之禍。小人此次上京賀貴千金大喜,途中卻遭神秘人追殺,僥幸逃得一死。”謝绫擺出一副苦悶姿态,“依丞相高見,小人究竟開罪了何人?”
江南地帶的官員都是溫兆熙一黨,謝绫在江南為溫兆熙斂財,素來橫行霸道,不怕有官府為難。她這樣一提,明面上是懷疑溫相一黨中出了哪個奸細生出了異心,實際上的意思便是——“小人究竟做錯了什麽事,您老明說了小人也好及時改過嘛”。
溫相聞言撫須,沉吟片刻,方道:“竟有此事?茲事體大,老夫定會徹查此事,保你周全。只要你盡心替老夫辦事,沒有誰動得了你。”
謝绫暗地裏略一皺眉,立刻笑吟吟地領了恩:“勞丞相費心,小人感激不盡。”
這只老狐貍,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若要跟她談條件,此刻就該與她攤牌了。他遲遲不提,她的小命卻等不及了。師父雲游四海,不一定能趕得回來為她診治,即便回來了,毒入肺腑,必然會留下不少後遺症……還是得把解藥訛出來啊。
“蘭心。”謝绫沉下臉,喚道。
“是。”遠遠候在亭外的蘭心立刻迎上前來,手中端着一個琉璃盒子,低頭向前呈了上去。
謝绫輕輕打開盒蓋,露出裏面的一株人參,道:“一點薄禮,不成敬意。望丞相今後多加照拂。”
參是昆侖山上的千年雪參,皇宮裏都沒有的珍品。謝绫堆起笑:“還請丞相笑納。”
溫相眉眼含笑,和她打起了太極:“你我多年好友,這般客套作甚?”
謝绫謙然道:“實在是小人近來愈發感悟,人生苦短,便尤其惜命。丞相威震天下,必要福壽綿長,享千世之尊才好。”
“難得你有心。”溫相半分沒接她的暗示,從容地收下了禮。
謝绫暗自咬了銀牙,這只老狐貍刀槍不入軟硬不吃,莫非那毒真不是他下的?
正思量,花園那頭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兩串腳步聲自假山後跑到近跟前來。謝绫聞聲去望,竟是兩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在花園間追逐打鬧,見到溫相恭恭敬敬行了個禮,不多時又跑遠了。
謝绫瞧着那兩個小女孩的背影,随口問道:“這兩個是?”
“不過是賤內娘家的兩個侄女。”溫相看着謝绫,手指在杯沿上輕敲,“老夫沒有記錯的話,謝姑娘也不過大她們幾歲之齡,竟能有如此成就,實教老夫佩服。”
“女子從商本就是不得已而為之,丞相擡舉了。”謝绫小心應對着。大楚有不少人好奇她的底細,卻都不得而知。溫兆熙和她合作多年,依然沒有摸清她的家世背景,總是多加試探。
果不其然,溫相似不經心地問起:“謝姑娘像她們這麽大的時候,可也做這等追逐嬉鬧之事?”
“小人不知。”謝绫笑得謙和有禮,“不瞞丞相說,小人十三歲時曾被仇家追殺,重傷後大病一場,卧床不起。許是上天憐憫,恩師多年施救,直到十七歲才徹底好轉。期間的記憶,都已記不得了。”
謝绫今日的目的早已達成,話盡于此已經透露太多,便再添了幾句場面話,起身告辭了。
回宅的路上蘭心忿然了一路:“這個狗官,明明下了毒,還裝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樣,咱們到底哪裏惹他了?”
謝绫反倒淡定:“這毒或許真不是溫兆熙下的。”
蘭心大惑不解:“那還會是誰?”
謝绫望了望天色,陰雲壓陣,今夜恐怕又有雨水。她抿了抿唇,心道下毒之人遲遲不出現與她談條件,那便是真的想要她的命了。如此倒有些棘手。她啓唇道:“師父那頭有消息嗎?”
“還沒有。”蘭心憂心道,“謝先生雲游四方,居無定所,印風堂的人也不知他的确切方位。”
兩人走在永寧巷中,頭頂忽然飛過一只鴿子,白羽紅喙,腳上系着一根青色絲帶。謝绫認出是她豢養了多年的信鴿,擡起手腕去接。
那鴿子短暫地猶豫了一下,竟不理會她,依然往宜漱居的方向飛去。
蘭心納悶地瞅着飛走的小家夥:“怎麽會呢?這只鴿子是小姐你幼時所養,養出了靈性,平時見到你,總要停下來的。”
謝绫無所謂地搖了搖頭,再有靈性的信鴿,也終究不是人。
回到宜漱居裏到處找那只鴿子,卻四處不得。婢女向她禀報,說是鴿子飛進了後院,盤桓着不肯出來。
謝绫皺皺眉,提着鳥籠穿過一扇半月門。後院的杏花開得好,小小一只白鴿隐在滿院白茫茫的清麗骨朵間,難以發覺。她沿着花/徑向前,卻遠遠望見一人孑然獨立在夭夭白杏間,白衣勝雪,透着無上的清貴威儀。而她的小鴿子,便停在他指尖。
那人臉上淡淡一絲笑,見她來,只是把從鴿子身上取來的信箋展給她看,對着那上面的題頭,念道:“謝绫。你叫謝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