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拍賣會(上)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正是一年最好時。

謝绫養病兩日,使出渾身解數給自己狠狠進了一回補,到第三日清晨,總算有力氣下床。堪堪能活動筋骨,便叫來四季居管事的竹心詢問近來事務。

謝氏在長安落腳不久,威望尚不如本地的百年字號,渺紅樓。偏偏那渺紅樓的老板也是個萬裏挑一的女富商,仗着地利人和,總有些看不上謝绫這個外來人氏。此回四季居包攬了長安城裏的文人集會,那一頭便邀了不少達官顯貴開酒會。

她走風雅路線,對方就改行奢靡之道,互不相讓。

對此,竹心上報完,請示道:“這渺紅樓不過是在長安城裏偏安一隅,小姐您看,要不要……敲打敲打?”

謝绫伸着手由着蘭心給她系腰帶,懶懶道:“我開我的酒樓,她當她的老鸨,互不相幹麽。”誰不知道渺紅樓的老板裴月早年做的是什麽生意,渺紅樓裏陪酒的姑娘多半是青樓出身,只不過挂着個正經酒樓的牌子罷了。

蘭心從她的胳肢窩裏探出個頭,道:“小姐,您養病這幾日,商會派人來府上遞過帖子,邀您去今晚的拍賣會,裴老板好像也在受邀之列。”小姐竟然讓竹心給她彙報生意,再不刷一下存在感,她貼身婢女的地位就不保了嘤嘤嘤。

長安商會的拍賣會一季一辦,拍品的提供者有朝廷的各級官員,有名動天下的書畫大家,受邀的也都是京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是個達官顯貴們鬥富的好地方。長安城裏的貴婦人若能有東西出現在拍賣會上,在邀姐妹賞花喝茶的時候也覺臉上有光。

謝绫過了一口漱口水,腦海裏将利害算了一遍,邊擦手邊道:“讓鐘伯備轎,酉時初刻在四季居候着。”

“是!”蘭心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家主子,“小姐還有什麽吩咐?”

“上回讓你置辦的東西,辦好了沒有?”

蘭心回想了下,眼裏的喜色一黯:“奴婢還沒拿到單子。他說尚未想好要讨什麽賞賜,等想好了再告訴奴婢。”

那夜他敲詐她的時候,不是幹脆利落地倒出了一堆值錢貨?怎麽會沒有想好。謝绫細想了番,道:“晚上給他也備頂轎子,随我一起赴會。”長安商會搜羅的東西,無一不是珍品,也夠他挑的了。

蘭心一愕,立即點頭應是。這是要變天了啊,那位公子這麽快,又,又要複寵了?

謝绫目送走蘭心若有所思的背影,頗有種欲辯不能的無力感,将手巾搭在架上,看向一旁的竹心:“四季居近來可有人鬧事?”

“未曾。”竹心一五一十道來,“溫相看了小姐您的面子,來過一次,随行的官員後來也時常光顧。連溫相的準女婿沈将軍,都來樓裏點過琴師。如此下去,四季居的名號不出幾月便能蓋過渺紅樓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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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绫聽到“沈将軍”三字,神思一頓。她的毒祛除之後便給師父發過消息,依師父的意思,朝廷近日對謝氏的産業多有打壓,她遇襲一事恐與此事有關。若非如此,她貪贓枉法慣了,也不會突然如此費心地經營這種地上産業。

溫相那頭是誤會一場,倒是她火燒喜堂太過魯莽,對不住這位沈将軍和他的準夫人。

偏偏溫相和這位大将軍,都不是好惹的主。

謝绫給自己捶了捶肩,當個女強人壓力大啊。

※※※

入夜,清風煙柳畫橋,柳絮紛飛。明月當空,灞水間游船畫舫升了燈,風簾翠幕,暖堂堂的朱光融進粼粼水波,蟾光并着緋色朦胧一片。岸邊布了燈市,好熱鬧的百姓拿出花朝節時存下的花神燈,擠着腦袋上街湊熱鬧。

朱雀街上走了頂輕轎,排了半街的隊仗,輕紗帷幔随風撩拂,細風過處暗香浮動,飄飄然停在長樂坊門口。楚國當朝宗室少女子,百姓只從傳聞裏聽過,公主出嫁時十裏鋪香,才當得起眼前的排場。

道旁已有人指着轎子揣測:“瞧這樣子,該不會是暖月閣的花魁紫煙吧?”

這話落到了轎中謝绫的耳朵裏,眼神一寒。

蘭心感受到謝绫全身環繞着的殺氣,替那多嘴之人捏了把汗。敢将她家小姐和青樓女子混為一談,這人嫌命太長麽……

謝绫黑着臉下了轎,迎面見到一頂藍呢月頂轎子。蘇昱一襲淡青白紋輕袍,施施然向她走來,十六骨折扇手中執,頗有幾分貴家公子的風流意态。

春深至濃,長樂坊外的海棠綻得酣醉。燈市未歇,蒙了紅绡的燈面投出殷紅的光,堂前堂後融盡海紅春/色,嵌着坊中靡靡樂音,盛開至天明。

他在這一片融融朱光裏站定,引來了不少女子含羞帶怯的目光,半掩着團扇紛紛往這處側目。

謝绫黑着的臉又難看了些,冷冷擲下一聲:“進去吧。”

長樂坊的管事認得謝绫這個熟客,收了蘭心呈上的帖子便恭恭敬敬迎了進去。蘇昱溫然含笑,一言不發地與謝绫并肩而行。一樓的賓客已來了不少人,謝绫所過之處收到不少暧昧目光,這才有些後悔,大搖大擺帶着個男人一起來了,旁觀者不知要生多少旖旎心思。

再則,那些個姑娘的小眼神兒都怎麽了?長安城裏的姑娘們已經曠達到見個男人就媚眼如絲的地步了麽?謝绫淡淡瞥了眼身邊笑靥如常的人,心中不免生了些暗恨——本小姐才是你的金主,你對別人賣笑倒賣得很起勁麽。

她頓時有種銀子都是白花的不滿,鐵着臉上了樓。

長樂坊的格局別致動人。一樓正中擺了舞池,辟出一個臺子作拍賣場用,四周環了一方清池,汩汩水聲和着樂聲,水中零落幾片花瓣,淡淡生香。二樓雅間環欄,輕歌燕舞俯賞間,獨得三分清靜。

雅間之間由紗幔相隔,別間的客人朦胧可見。謝绫寒氣森森地坐定,一眼便看到了隔壁間的裴月,正勾着一雙美目在她的方向流連。謝绫冷冷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理會礙眼的閑雜人等,伸手去夠桌上的酒壺。

手指剛勾上壺耳,酒壺卻已落到了旁人的手中。

蘇昱坐在她身側,手中早已将酒壺換作了一把紫砂茶壺,為她斟茶。普洱清茶自壺嘴緩緩流淌,謝绫涼涼看着他持壺的手。

他确實有一雙富家公子的手,掌心幹淨無繭,指節修長,唯有指腹處略粗糙,應是時常寫字造成。紗布早已拆除,掌心的那一道猙獰傷疤橫亘在這雙本該調弄風月的手上,與其人甚不相符。

他将茶杯端在她面前,軟言相勸:“烈酒傷身,這裏的普洱品相尚佳,堪可入口。”

杯壁離她的唇不過毫厘,她就着他端着的茶杯抿了一口,雙唇潤了茶液,輕抿時唇齒留香。她卻故意作出嫌棄的神情,皺起眉道:“我不愛喝茶。”

為他花了銀子,刁難他兩下似乎也不過分?謝绫淡定地望了望房梁,唔,誰讓他自己撞了上來,給她機會借題發揮。

哪知蘇昱收回手,自己抿了一口,道:“是涼了些。再泡一壺約莫會好些。”

謝绫眼皮微微跳了跳。

她耐着性子撐了一臂,側身微笑:“若我偏要喝酒呢?”

“真這麽想喝?”

“嗯。”

“沒有別的辦法?”

“有倒是有。”謝绫巧笑嫣然,頗具蠍尾之麗色,“要麽你告訴我你的名字,和家世?”

蘭心站在身後瘋狂地向蘇昱遞眼色,小姐笑成這個樣子,絕對不是善茬哪!作為小姐的忠仆,人家只能幫到這裏了!

蘇昱灑然道:“家父早亡,家母遁入空門,無妻無子,唯我孤身一人,有何家世可言?”

看來他是打定主意隐瞞到底了。謝绫斂了笑容,淡淡然看着他。

“至于名字。”他垂眸一笑,“如今我連性命都在你手中,你賜我一個名字也無妨。”

謝绫細眉微凝:“你知不知道,隐瞞得越深,就越是容易觸怒我?”連姓名都不肯透露,看來不是籍籍無名之輩。

是時候把話攤開了。

謝绫擺出一派溫和神态,張弛有度間藏住殺機:“知道得太多的人呢,除了當死人,便只能當我的人。你若有誠意,就該抓住機會。”她話音一頓,沉下聲道,“我謝绫不是什麽耐心的人。”

她信佛,一向少作殺孽,何況此人勉強也算救過她一命,總不至恩将仇報。這一點投誠的機會,她還是願意給的。

蘇昱輕輕擱下茶杯,出神了會兒,仿佛在認真思考她的提議。良久,他緩緩道:“什麽叫做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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