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公主殿下

謝绫的身體尚未大好,每日睡得尤其飽。

這一日,她起了個晚,正坐在梳妝臺前描眉。見蘭心端着件衣服進屋,随口問道:“這個眉毛畫得如何?會不會太女氣了?”

蘭心擱下衣服,道:“小姐您本來就不是個男子,女氣些怎麽了?”人家姑娘都把自己往嬌媚裏畫,她家主子倒好,成天想着怎麽把自己襯得英氣潇灑。

謝绫在銅鏡裏看了兩眼,才滿意地起身。她答應了今日要陪某人出去走走,總不能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小妾似的。一回頭,卻撞見蘭心一張烏青色的臉:“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

蘭心憋屈道:“小姐您有所不知,四季居傳來消息,今早有人鬧事,生意都做不成了。”

謝绫眯起眼:“是誰?”

蘭心一反常态地縮頭縮腦:“是……平遙公主。”凡是跟皇家沾點關系的,都不好惹,她也怕自家小姐好勝慣了,心裏不好受。

謝绫回憶了下與這位公主的交集,竟全無印象自己哪裏得罪了她,疑道:“怎麽一回事?”

蘭心娓娓道來。原來這平遙公主蘇沐兒傾慕沈大将軍已久,是長安城裏衆人皆知的八卦。據聞前段時間沈漠娶親,她消沉了幾日,偏偏這樁婚事離奇延後,這位公主殿下才又恢複了活力,出來鬧事。

這不,上一回沈漠來四季居點了個琴女聽曲子,便觸怒了這位愛喝醋的公主。說白了,四季居遭的是無妄之災,躲都沒處躲。

蘭心憤憤道:“她尋釁滋事,樓裏的琴師舞姬都被她罵了個遍。咱們明明做的是正經生意,卻被她說個個狐媚妖氣,竹心好心出來調解,還被她掌掴!就算是公主也沒這麽跋扈的呀!”

“有這等事?”有因必有果,她毀了沈漠的婚事,不料會以這種方式報應到自己身上。

“奴婢不敢妄言。”蘭心哀求道,“竹心一心求太平,還隐忍着不讓小姐您知道。小姐您可要為她做主啊。”

謝绫的臉色略有些陰鸷。她一向護短,敢打她的人,必須加倍奉還。竹心是知道她的性子,又念着公主不是好惹的主,便想自己吃下這個虧,不讓她為難。

她勾起嘴角,吩咐道:“随便找個由頭,派人去請沈将軍。”她眉眼溫柔地摸摸蘭心的頭,“走,我們去四季居瞧瞧。”

朱雀街上人來人往,四季居卻是門可羅雀的蕭條模樣,只有幾個膽子大的百姓站在對面的渺紅樓門口佯裝閑聊,實則是看熱鬧——誰讓鬧事的是大楚唯一的公主殿下,看一眼夠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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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绫背上貼着無數目光,踏入四季居內。原本賓客滿堂的大廳早已空無一人,只剩下一個宮裝女子坐在正中央的桌旁,身前站了一排歌姬舞姬,垂頭聽她的訓。

自謝绫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個側影。蘇沐兒容色清麗,梳了個俏皮可愛的靈蛇髻,一身嫩黃色齊胸襦裙,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許是在皇家耳濡目染久了,此刻她作出一副威勢懾人的姿态,挑着一雙杏眼冷冷掃遍四周,竟十分像模像樣。

兩個婢女手持着宮扇,一左一右地給她扇着風。機靈的那個見到謝绫款款而來,附到公主耳邊道:“公主殿下,謝氏到了。”引得蘇沐兒回頭去看。

眼前這位公主乍一看明眸皓齒,綽有餘妍。謝绫偏愛美人,便未作淩厲之色,盈盈下拜:“民女參見公主殿下。”

“起來吧。”蘇沐兒上上下下地打量這位傳說中的女財神。謝绫長相本屬明麗,又不施脂粉,只将輪廓修得益發分明,更添幾分英氣。她一襲妃色深衣在身,薄唇輕抿,頗為嚴肅端莊,半分媚态也無。

她一時竟挑不出錯處來。

婢女輕輕咳嗽了聲,蘇沐兒才恍過神,端起架子道:“你這做東家的倒識大體,怎麽手下盡養了些狐媚子?”

“民女訓下無方,教公主見笑了。”謝绫一手負背,單手攏在袖中,“不知是何人伺候不周,引公主動了這麽大火氣?”

蘇沐兒本來就是來找茬的,一時也說不出來究竟哪個惹到了她,便随手在一幹舞姬裏挑了個最漂亮的指過去:“還不是她,煙視媚行,一股風塵味,看得本公主沒胃口!”

被點到的舞姬叫卿婳,是四季居的臺柱子,身段舞姿都是一流。聽到自己無端被當了靶子,卿婳猛地擡起頭,美目含淚,向謝绫求救。

謝绫煞有介事地撫着下巴,繞着卿婳走了一圈,在蘇沐兒面前駐足,拱手道:“民女愚鈍,卿婳她論身段不及公主體态婀娜,論容貌不及公主花容月色,論氣質更不及公主萬分之一,不知究竟是哪裏煙視媚行,哪裏狐媚風塵?”

“……你!”蘇沐兒嘴皮子沒她利索,腦子卻也不笨。謝绫把這舞姬處處與她作了比較,看似将她誇成姑射仙人,實則句句譏諷。她若真指出了這舞姬哪點不是,定将自己也一并兒罵了進去。

謝绫笑得春風化雨,柔聲道:“民女樓裏都是些賤籍女子,即便出賣皮相,也不過是為謀生計,沐雨栉風皆不得已。倒是公主您身份尊貴,總是在這窮街陋巷抛頭露面,恐怕不合規矩吧?”

“大膽!”蘇沐兒飛揚跋扈慣了,哪裏受得了一介布衣女子來挖苦她,頓時盛怒而起,揚手便是一巴掌向謝绫招呼過去。

公主要打人,借旁人一萬個膽子,都是不敢攔的。但謝绫貪贓枉法藐視皇威的事兒做多了,再多這麽一件也不痛不癢,一反手,輕而易舉将那脂凝玉潤的皓腕捏在了手裏。

蘇沐兒平生從未被人攔過,乍然被人制住,更是怒不可遏:“你竟敢動本公主?”

謝绫輕輕一用力,拽着她的手腕逆着關節轉了個方向。兩個宮婢急得焦頭爛額,高聲威脅道:“放開公主!你可知傷了公主殿下,下場會怎的?”

蘭心擋在她們倆和謝绫之間,她的功夫底子好,一個人攔住兩個不費勁,逼得那兩個小宮婢只能張牙舞爪,以言語要挾。殊不知謝绫別的不擅長,目無王法的事卻幹得尤其順手,不過是欺負個小公主罷了,在她的作奸犯科歷史上,還遠遠排不上號。

謝绫手中握着的肌膚觸感細嫩柔滑,讓她忍不住輕撫了一下:不愧是自小養尊處優的宗室女子,又是這麽好的年紀,還真是讓她有些羨慕呢……

蘇沐兒平白被個女子吃了豆腐,以為謝绫是故意欺侮她,俏臉更是氣得鐵青,唇咬得欲滴出血來,眼底霧蒙蒙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放肆!”一聲斷喝自門口傳來,引得衆人皆向聲音的方向看去。

來人正是沈漠。他擡手一劈,輕而易舉地将蘇沐兒從謝绫手中奪了過去,又立刻松開蘇沐兒,禮數周全地向她行禮:“微臣來遲,請公主恕罪。”

蘇沐兒驚魂未定,原本羞憤難當的臉色卻緩和了不少,臉頰一紅,輕輕柔柔道:“沈将軍不必多禮。”

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啊……謝绫暗自甩了甩發麻的手,結結實實挨了沈漠一下,她的手也不是泥做的,又扯開了掌心結好的痂,痛得她暗自皺眉。

演戲不易哪,謝绫默默望了回天,把滲出血跡的手虛攏了個拳,藏進袖中。

沈漠對這個一門心思交付在他身上的公主一向敬而遠之,大多時候算得上冷淡。但對方是皇室之女,他身為臣子,今日教他撞上了,卻不得不為她多言幾句。

他安頓完蘇沐兒,便冷冷看向謝绫,目光複雜深沉:“這是怎麽回事?”

眼前人劍眉星目,面容英挺,又常年征戰沙場,自然威勢淩厲過人。謝绫嬉皮笑臉地拱手迎上前,及時認慫:“一場誤會,誤會。公主平易近人,與在下玩鬧罷了。”

“你……”蘇沐兒剛要發作,卻想起自己先前尋釁滋事的原因,此女奸詐狡猾,若是說給了沈漠聽……她咬牙吞下話音,冷哼一聲扭過了頭。

“在下害公主殿下受驚,實在愧不能當,鬥膽請将軍替在下送公主一程,以免再有人不慎驚了公主的鳳駕。今日多有得罪之處,在下來日再給公主殿下賠罪。”謝绫恭恭敬敬地垂手,擡眸觑了眼蘇沐兒。

偶遇沈漠已是意外之喜,蘇沐兒自然心滿意足地準了她的提議,懶得再計較其他。

待蘇沐兒一行并着沈漠走出四季居的大門,謝绫方拍拍袖子,給自己松了松筋骨,嗓音不帶半分感情:“蘭心,備一對翡翠鴛鴦镯,給公主送去。”

謝绫親自拟了封書信給平遙公主,道是自古英雄救美人,為沈将軍這位英雄與公主這位美人,她無奈只好做一回小人。

雖說要為手下出氣,可為淵驅魚的事,她謝绫從來不做。平遙公主地位高心氣高,其實卻比朝堂上那群人精好控制得多。有了沈将軍這枚棋子,縱是再怎麽折損這位公主的傲氣,依舊能輕輕松松巴結上她這一棵小搖錢樹。

謝绫将書信置入玉匣中,召來竹心訓誡:“你是我的手下。別人欺負了你,是算你的,還是算我的?”她頓了頓,将竹心腫起半邊的臉頰看在眼中,“今次是最後一回。往後再隐瞞不報,這四季居主事的位子,便交給梅心吧。”

竹心悶聲應是。

謝绫攏袖起身,吩咐她去領藥。蘭心窺見她妃色衣袖上難以發覺的一滴血跡,憂聲道:“小姐,您的手,要不要也一起去上藥?”

她卻拂袖徑自向門外走去,看了看天色,道:“先回府。”

看這日頭,午時将過。她好像……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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