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琴音
夜色之下,長安家家戶戶關門閉戶,寂若空城。
謝绫聽完竹心的禀報,立刻趕到了碼頭。
受傷的手下尚未被移走,在月光下黑衣染血,橫豎倒着,分不清是死是傷。謝绫到時,已有謝氏的大夫在期間行走,将能移動的先移走,不能移的便就地診治。
印風堂主管押運,底下人個個訓練有素,以前也遇到過膽大包天的土匪山賊劫貨,卻從未像這一回般傷亡慘重。
溫相是大主顧,今次派去護送的皆是好手,出了這種事,絕不可能是偶然走了背運。她按兵不動的這些日子裏,要對付她的人卻沒歇着,恐怕早早就盯上了她的這樁生意。
看來朝廷是不會放過她了。
她在袖中握了拳,隐忍着走上橋頭,黑夜裏的水波靜靜在木橋下湧動,在她眸中沉黯如墨。竹心喑然跟在她身後,默了會兒,才道:“小姐,溫相那頭,需要上報麽?”
“不用。鎖住消息,不要讓溫相聽到風聲。”
溫相選擇謝氏,是因為她最靠得住。如果有一日她自顧不暇,他非但不會幫扶她一把,還會将她推得更徹底。當務之急,自然是穩住軍心,籠絡住溫相這一座大靠山,她才不至于腹背受敵。
“那被劫走的貨……”
她的肩膀因為雙拳握得太用力,微微發抖:“重新備齊,加派人手,一定要準時送到北疆。”
謝绫走下橋頭,背影在靜夜的月色下晃了晃,又穩住,起步漸漸遠去。
她怎麽會忘記了,這些天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出戲。戲演完了,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上來,那人是君王,而她是他輕輕松松便能除掉的一根芒刺。她卻還天真地以為耍些小伎倆,便能夠相安無虞。
她擡頭望月,夜幕辰星盡入眼底,月波流轉,星輝熠熠,卻在大片的黑暗中愈顯空茫。
事已至此,便看看她這根刺除起來,有沒有他想象得那麽輕松。
待她的背影恍恍惚惚融入黑夜中,橋邊的黑衣人中走出一藍衣身影。竹心見了他,立刻行禮道:“柳公子。小姐往那邊去了,您要不要過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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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柳之奂凝神望了望那個已然看不分明的背影,在星夜蒼穹下那樣瘦削,清寂落寞,嘆息道,“我過去幫不上師姐什麽忙,幸好略通歧黃之術,留在這裏還有點用處。傷亡清點好了,接下來便有勞竹心姑娘了。”
“奴婢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竹心抿了抿唇,才道,“小姐再厲害,也不過一女子。謝先生把擔子都壓在小姐身上,未免太過難為小姐了。若是有人能陪在小姐身邊……”
柳之奂揮了揮手,打斷她:“這些話莫要讓師姐聽見。這條路雖不是師姐選的,但她花了這麽多心血,平生能有此成就已然是大才,比尋常男子艱難得多。若是還要從自己屬下口中聽到‘不過一女子’,恐怕氣怒遠多于傷凄。”
他神情認真,像是太學裏的師傅教導童子似的,一本正經。竹心張了張口,終于沒有再提。
此後,謝绫幹脆搬到了四季居長住,将抑制秋水毒的藥方交給蘭心去料理。是故蘇昱雖因養病,依舊在宜漱居逗留,卻沒能見上她一面。
偶然路過宜漱居拿前日遺留的賬簿,短暫歇了腳,她也只是直奔自己的卧房,連他如今的情形皆未垂詢。反正如今她已與他把話說明,他若想要走,随時都可以。
她匆匆跨出前院,卻聽到身後響起袅袅琴音,自後院的亭中傳來。她一愕,不由得駐足回望。
那本是段悠然曠遠的調子,如天邊飛鶴,恣情惬意。但細聽之下,卻處處有阻塞,不似初學者的磕絆,倒像是彈琴人刻意在每個尾音處往低處長撫,以哀音彈逍遙調,是為自囚。
鐘伯候在門口,外頭車輿已經備好,停在門口等着謝绫。
謝绫回過頭,臉上淡淡的無有情緒,吩咐道:“既然能撫琴了,看來身體已無大礙。你傳消息去催一催,盡快把人送走。”
“是。”
車轎沿着朱雀街慢行,停到四季居門口。
公主花了大手筆包了場子,四季居平日裏往來不絕的門口冷清得很,顯得門庭寥落。謝绫走進去,一樓空空如也,唯有二樓最大的雅間裏傳來淙淙流水般的琴音,絲弦相合,奏得一曲清婉柔情。
謝绫眉心不自知地一動,剛想上樓,卻聽到二樓的琴聲驟然一停,女子的喝聲在安靜的四季居中十分清晰。她腳步一頓,向上望去。彈琴的人似乎換了一個,樂音奏起了另一首曲子。她低下頭,剛走了兩步,那斷喝聲又響起,滿是怒意,曲子戛然而止,并不再續。
她鎖了眉,慢慢走上二樓,敲了敲天字號雅間的門。裏頭的婢女果然替她開了門,臉色惶惶然,怯怯地看着她。屋裏舞姬唯有卿婳一人,更是俏臉煞白,身後立了一排琴師,皆是四季居內養的好手,此刻皆低着頭不敢看她這個東家。
座上的蘇沐兒面色不悅,執着個茶杯灌涼水一般灌着茶,顯然剛動過怒。倒是身邊的沈漠喜怒不形于色,默然斟着茶,看起來頗為平和。
謝绫鋪開一個笑,向裏頭的兩位請了個安,才道:“公主殿下可有何吩咐?”
這位公主自小嬌生慣養,大處好擺平,小處卻愛吹毛求疵。她傍上了這個金主,手下人讓她不滿意,便只有她這個做東家的出面賠笑臉。
蘇沐兒指着座上的琴師,道:“說什麽長安最好的琴師,依本公主看,都是獨有虛名。沈将軍是楚國的大英雄,給他彈琴,你們也只會彈這些莺莺燕燕的調子麽?”
座上的琴師哪敢跟公主辯駁,被無故挑刺罵得一文不值,也只能垂首生受了。
這也不能怪她。尋常人來酒樓尋歡作樂,聽琴曲助興,自然都是一派歌舞升平,哪裏會有人要聽行軍打仗時奏的曲子?就連沈漠自己來聽,也定不會有這等無理的要求。反倒是平遙公主久在宮中,不懂這市井間的趣味。
琴師自有自己慣使的手法,此刻便是硬要讓她彈,恐怕也彈不出那風骨。
謝绫似不在意地一笑,揮手将琴師皆屏退了,自己坐上琴凳:“手下無能,公主既然有所吩咐,民女便奏上一曲,以期公主寬心,權當賠罪。”
沈漠自她進來便一直不動聲色,聽到她自請奏樂,挑起眸子淡淡瞥向她,眼神頗為深沉複雜。他們其實有過兩次會面,但都不太愉快,這是他第一次仔仔細細打量這個女子。
在他眼裏,謝绫其人,等同于“溫相黨羽”,等同于“朝廷欽犯”,如今還得加上一條——在他眼皮子底下劫持了陛下的女人。
這樣的人,怎麽看都跟撫琴弄弦沒有瓜葛。
蘇沐兒亦是訝然:“謝姑娘還會彈琴?”
“略懂。”
謝绫擡手起弦。經昨夜之後,她的心中本就郁着團陰雲,積憤與憂慮交織,此刻奏《破陣曲》倒正合心境,沉心于琴,将心頭的悒郁揮灑殆盡,酣暢淋漓。
她本欲遵從師命,來長安城安安分分做些幹淨生意,以求壯大謝氏的産業,沒想到朝廷卻偏偏要懲治她,與她算從前的帳。她氣不過,只知這不過剛起了個頭,往後謝氏的路恐怕愈加難走,于是原本欲将香囊盡快換回來的心皆消弭了。
把柄不嫌多,等朝廷有大動作的那一日,那藥中的毒性也進了他們君上的筋骨。到時候便要看看,究竟是誰捏得住誰的七寸。
一曲終了,蘇沐兒拍手稱快:“沒想到謝姑娘還是個才女。”
沈漠卻心不在琴。他分明從此人眼中看到一絲陰狠,破陣之曲需的是豪情,但她的琴音裏壯闊不足,戾氣有餘。莫非……她發現了?
門未關,座中人各懷鬼胎,未注意屋外慢慢踱進一個人來。
私自出宮的蘇沐兒擡起頭,一口茶嗆在喉間,猛咳得臉頰漲紅,大驚失色:“皇……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