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遇險

謝绫出了宮,又到坊中約見了回孫乞舟。

凡是太監,脾氣多少有些古怪,更不用說孫乞舟一手坐上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子,更是難伺候。謝绫要在長安城裏立足,不僅自己手頭的生意要做穩,還得攀上官家的交情。朝廷的采辦皆是孫乞舟一手負責,謝绫早就盯上了這筆買賣,托了門路尋上孫乞舟。上回放他的鴿子實不得已,這一回好說歹說,勻了不少好處,才将采辦拿在了手裏。

等料理完這個攤子,天已薄冥。

永寧巷離朱雀街遠,謝绫幹脆直奔四季居歇下。

三樓的廂房常年有人打掃,謝绫推開門便直奔裏間歇息。她累了一天,這時候犯了困,揉揉肩膀,掀開錦被便要躺上去。

這一掀,卻掀得她倏地清醒過來。

謝绫猛地退開三步,揉着肩膀的手也僵在半空,雙目不能置信地看着錦被之下那扭動的物什,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那是一條草青色的蛇,三尺長,下唇呈白色,與她送給扶蘇的那條白唇竹葉青類似。不同的是,這一條的背部滿布方形黑斑,頸後一段是淡紅色,吐着蛇信子,在她平時躺着的被褥裏扭動着,駭人得很。

她的臉色頓時煞白,僵在原地不敢動彈。聽聞蛇類的視覺都不好,多憑借震動來判斷獵物的方位,一時間讓她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腦袋嗡嗡響,僵在了原地,連頭都不敢回,只顧着喊:“來人!”

禍不單行,耳邊突然傳來“嘶——嘶——”的輕響,謝绫的心跳快得似要蹦出嗓子眼,勉力回過頭,正見到四仙桌的桌腿上繞着一條一模一樣的蛇,比榻上的這一條要短些,正慢悠悠地游下桌腿,頗有往她這邊游來的趨勢。

這房間裏,恐怕還不止這兩條蛇。

謝绫意識到危險,腦海裏各個主意飛速地轉着。這時候她來不及去想這幾條蛇的來歷,也沒時間關心究竟是不是誰要害她,一門心思只想着如何脫身。可是眼看着四仙桌下的那條蛇吐着蛇信往她這邊游來,她卻一個辦法也想不到。

她不敢再大呼小叫地引蛇來注意她,方才那一聲似乎也石沉大海。三樓除了她這間,便只有扶蘇的房間有人住。她好清靜,四季居的雜役沒有命令,一般不敢來三樓打攪。

眼看着蛇已近腳邊,她連忙跳開一步,慌手慌腳把角落處的花瓶撣下了地,清脆地碎在地上,瓷片濺了一地,把蛇吓退了些。那花瓶是兩百年的古董,她平時最喜歡,可也沒心思去心疼,不知所措地捂着臉,心裏念着鎮定鎮定,眼眶卻不住地泛紅,眼裏盡是驚懼之色。

她再厲害,也得對方是個人。面對這麽一條畜生,她才知道無助兩個字怎麽寫。

正當她絕望之時,隔壁的廂房忽然起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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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腳步聲歡歡暢暢地跑來她的廂房,門外不久便響起敲門聲,伴随着一個稚嫩的童聲:“幹娘,是你回來了嗎?幹娘?”

明明門外只是一個小孩子,謝绫卻像見到了救星,大聲應道:“是我!門沒落鎖,你快進來!”

謝绫近日忙于公事,扶蘇幾日沒見着他幹娘的蹤影了,聽到幹娘回四季居來,心裏很是高興,推開門便蹦蹦跳跳地跑進裏間。

眼前的情景卻出乎他的意料——地上狼藉一片,花瓶的碎瓷之間橫着一條草青色的毒蛇,正縮着脖子,是襲擊之前的姿勢。而謝绫縮在角落裏,抵在窗棂上,臉色慘白慘白。

謝绫扶着窗框,窗戶微隙開一條縫,夜風拂在她手臂上,冰冰涼涼。她冷靜地盤算着,從這裏跳下去還能不能活,嘴上提醒着扶蘇:“快出去找竹心她們,小心別踩着了!”

“幹娘不要怕!”扶蘇這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小手撿了塊迸裂的碎瓷片,小小的人兒跑去抱了條四仙桌邊的長凳在手上。

因為人小,那長凳豎起來快要比他高。扶蘇吃力地抱着,往後退了兩步助跑了一下才沖上去,一凳腿下去正好壓住蛇身。說時遲那時快,趁着那蛇還沒從凳腿下頭鑽出來,瓷片招呼上去,濺了一手的蛇血。

謝绫被她這個勇敢兇猛的幹兒子吓得不輕。扶蘇解決完一條蛇,小臉上笑容洋溢,揮舞着染了蛇血的瓷片就要往後退去,眼看着要靠上床榻。謝绫驚魂未定,又被他的動向吓得不輕:“不要過去,那邊還有一條!”

扶蘇其實膽子不大,只是養蛇養久了,對這個特定的種族不怎麽恐懼,此刻被謝绫吓了一跳,連忙猛撲進謝绫的懷裏。

謝绫這才松了一口氣。

保持了安全距離,扶蘇便觀察起那條蛇來,小肉手摸了摸下巴,像個學究似的指了指它,安慰謝绫道:“幹娘,你不用害怕,這是虎斑頸槽蛇,性子很溫順的,我養過好幾條。”

謝绫緩過了神,才想起興師問罪:“這是你養的?”

她板下臉,方才的恐懼都化作了凜凜怒氣。

扶蘇哪裏被她這麽兇過,委委屈屈地扁着嘴巴:“我有小青了,不會養這種蛇的。”他怕她不信,還一本正經地補充,“而且長安附近的野地裏根本沒有這種蛇,只有城東的蛇商那裏有。我又沒有銀子,怎麽買嘛。”

扶蘇從來不撒謊,他說不是,謝绫便也信了。方才是一時被怒火迷了眼,鎮靜下來想一想,如果是蛇偶然竄進這個屋子,哪會這麽湊巧,正好掩在被褥下面?顯然是有人想要捉弄她,故意放的。

她平時都住在宜漱居,難得來這裏歇上一日,今天不過是湊巧趕上了。如果是與她來往密切的人,自然知道這一點,不會把局設在四季居。

正當此時,走廊上響起人聲,蘭心領了一隊人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她沒見着床榻上的活蛇,只見到一地狼藉,和一具蛇屍。就憑這具屍身都把她吓得尖叫着退出一丈,話都說不利索:“小小小小姐……奴婢聽到樓上有打鬥聲,立刻帶人趕過來了,這這,這是怎麽回事?”

扶蘇友好地安慰她:“蘭心姐姐不要怕,這條已經死了,活的在你後面呀!”

蘭心的臉色由紅變青,又由青變白,“啊”地一聲尖叫退出了屋子,哆哆嗦嗦地指着裏頭,指揮身後的人:“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去抓蛇!”

“慢着。”謝绫的聲音突然響起。

經他們這麽一鬧,她心裏也已經想到了誰會是那放蛇之人。敢在她頭上造次,果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活得不耐煩了。

蘭心覺得她家小姐大概是吓糊塗了,瞪大眼睛看着她:“小姐,你不趕緊把它弄死,難道還要養它不成?”

“就是要養。”謝绫繃了臉,斜睨着錦被的目光陰鸷狠辣,仿佛要将她假想中的那個人剝皮剔骨才罷休。

底下人大氣都不敢出,廂房裏連風拍窗戶的聲音都極為清晰。沉默得久了,衆人怯怯擡頭去看謝绫的表情,卻見她摸着扶蘇的腦袋,話音不帶情緒:“你有沒有辦法不傷到它,把它抓住?”

扶蘇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那就給你養着。”謝绫淡淡展唇,說是笑,看來卻十分陰沉,“好生照料,記得別給我養死了。”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種蛇只是微毒,毒液可以入藥,有止痛之效。

她留它,尚有大用。

謝绫交代完,冷着臉跨出了門。

蘭心了解她家小姐,看着這背影,分明寫着:有人要遭殃。

四季居是不能睡了。蘭心領着雜役把廂房裏裏外外翻了個遍,沒再翻出第三條來,床鋪也徹底清理,連着帷帳被褥一起換了新的。但一想到那是毒蛇爬過的地方,謝绫連這棟樓都想推翻了重新造一遍,更不用說回去睡。

柳之奂聽聞這樁事,連忙趕來見她,卻見她一個人在涼亭裏獨酌。

幽月佳人。

他靜靜過去,在她對面坐下,輕輕喊她:“師姐。”他看得出來,她心情不好。

“之奂啊。”她略有微醺,看見他來便要給他倒酒。

柳之奂攔住她,沉聲道:“師姐莫要難過。”

她遇上了這樣的事,是恐懼,是氣怒。可是他卻覺得,她在難過。

謝绫笑得粲然,好像聽到的皆是無稽之談:“沒什麽難過的。在西陵時惹了地痞,人家還把刀子往我脖子上架過。在江南,那些溫老賊的狗腿子見了我,個個都像要把我吞了似的,還有知道內情的災民,燒過我的院子,想把我燒死在裏頭……我不都過來了?”

她逼着自己回憶她安然度過的一次次危險,當笑話講給他聽,講完了又斟滿一杯酒,一飲而盡。那些畫面,對手或是地痞流匪,或是高堂之上道貌岸然的朝廷命官,把她逼得退無可退。

刀尖火海,哪一次不是這麽過來的?不過是幾條蟲子罷了,她還能怕了它了?

柳之奂悄悄收了她的杯盞,怔怔地看着她。謝绫醉醺醺的,連杯子什麽時候被拿走了都不知道,傻呵呵地沖他笑。

柳之奂輕言輕語地勸了她許多句,她也不知聽見了沒,毫無反應。他拿她無法,只能把那酒杯緊緊攥在手裏,發誓似的向她許諾:“那些人欺負不到你頭上了。師父不在,以後我便護着你。”

夜風微涼,天邊孤月清照,映出她光潔如瓷的側臉。

纖密的雙睫微微顫動,她嗫嚅一聲,趴在石桌上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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