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室內空空蕩蕩,雖然是白天,卻有種晝夜不分的錯覺。

死者總是讓人覺得可怖。可也許是她行醫多年見識得多,這樣與一具已然冰冷的身體近在咫尺,亦不覺得恐懼,反而用探尋的目光仔仔細細地看着蘇羨的眉目,總有一種隐隐約約的熟悉感。

謝绫收回目光,聲音像是一團氤氲霧氣,低低地漂浮在他耳邊:“我無父無母,自小沒有兄弟姐妹陪伴……”她想說自己不能懂得他此刻的心境,可又覺得不合時宜,生平頭一回覺得自己這樣嘴拙,沮喪道,“……你是不是不想聽我說話?”

她的臉貼着他的心口,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只能通過他的動作來判斷他的喜悲。她抱在懷裏的這副僵直的身子忽而緩緩俯□來,一聲不吭地把身子靠在她身上,下颌抵着她的鎖骨,臉頰上的涼意浸得她微一瑟縮,心尖都跟着跳了跳,暈開一大片,又麻又癢。

他不說話,她只好順着他的動作撫上他的脊背,猶豫着在靠近肩胛的地方輕輕拍了兩拍,心裏竟有些忐忑,連聲音都不由自主地溫柔起來:“……那我不說了。”

蘇昱便這樣把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倚在她肩上,眼底原本的陰鸷像是被什麽東西擊垮了一般,只剩下滿潭的無力。冥冥之中好像有一雙手,在把他拉去從前。

那時候,她還不會說話。

※※※

八年前的燕地寒冬,北國千裏冰封。

蘇昱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遍訪名醫而無果。娴妃只能寄希望于佛祖,一輛馬車遠去城郊的寺廟為他祈福,吃齋三月以求上天保佑。

車轱辘在冰封的畿道上碾過去,娴妃裹着狐裘向外望,四處一片白茫茫,道旁的樹桠皆禿了,露出黑色的殘枝,嶙峋如枯石。雪窖冰天之中,卻影影綽綽見到一抹紅色。馬車離得近了,才看出是個人倒在雪地裏,鮮血把身下的雪地都染得通紅。

娴妃大驚,立刻叫停了馬車,派手下人去察看。

原是個小姑娘,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滿面血污,凍得蒼白的面頰微微發青,狼狽的面容之下,依稀看得出原本的清秀可人。

身邊的素秋姑姑查探了一番,向娴妃禀報:“是個姑娘,受了傷,尚有氣息。”

“快把她抱上來,送到江大夫的醫館去……”娴妃一手撫上車框,面露憂色。她本就是個信佛的善心人,自蘇昱患了頑疾之後,便更加積善行德,只希望能用自己的功德換他的平安。

彼時的謝绫傷得并不重,只是在雪地裏躺得久了,一直高燒不退。娴妃把她接到自己府中照料,一連五日,等她的燒退了,卻發現她再也不能開口說話。娴妃同情她小小年紀遭遇可憐,如今又成了啞巴,便給了她些銀子作盤纏,讓她去尋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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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绫卻未收那些銀子,尋來筆墨紙硯寫給她:“你家裏有病人。我會醫術。”因寫得急,語不成句。

她那時遭逢大變,已與師父失散,又被一群不知來歷的人追殺,自知自己一個人出去尋親只怕是兇多吉少,倒不如留在此處,報娴妃的恩情。

娴妃的神情卻頗平靜,她已寄托過太多的希望,也承受過太多次的失望,自然不相信這個小姑娘能醫得好秋水毒,淡然道:“多謝你的好意,只是犬子沉疴已久,只怕辜負了你的善心。”

謝绫皺起眉搖了搖頭,堅持地寫:“沒關系,我可以治好他。”

娴妃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抱一線希望,讓她嘗試。

蘇昱早已習慣了母親的奔走,聽婢女說這回是娘娘在路上撿回來的啞女,更只是一笑置之。她求醫問藥已入了魔障,一會兒覺得吃齋念佛有用,一會兒覺得布施積德有用,現在竟連道上撿的,都覺得是仙女下凡了不成?

謝绫坐在輪椅裏,被人推着到他床前。她本就受了創,四肢又在雪地裏被凍傷,到這時依舊不好行走。民間有迷信,越是看上去鄙陋的越可能是高人。蘇昱一向不信這些,因此她這個模樣,更加讓人覺得她裝神弄鬼。

彼此給對方留下的第一印象都不算好。謝绫看他這諱疾忌醫的模樣,心中并不十分爽快,覺得他死到臨頭了還要端個架子。她跟随師父行走江湖,哪一個病患聽了他們的名號不是趨之若鹜,唯有他,竟還不屑給她診治。

謝绫懶得碰他,看在娴妃的面子上懸了根紅線來把脈,像是刻意炫技似的,偏要與他怄氣。

這一手果然讓一旁伺候着的婢女們驚嘆不已,謝绫在這隐隐約約的贊嘆聲中卻不顯得意之色,臉上的神情反而越來越凝重,到後來眉心都蹙在了一塊兒。她想過他的病會很棘手,卻不想竟是兇名赫赫的秋水毒。

她一向傲氣,遇到這種連她都束手無策的毒,更加有些氣惱,雙手扶上轱辘,自己操控着輪椅出門去了。

蘇昱看着這清清淡淡的一個傲然背影,竟有些錯愕。她便這樣來去自如,一聲不交代就走了?婢女也十分驚奇,但聽人傳說那小姑娘是個高人,便向他解釋道:“這大夫是個啞巴,不能說話,這會兒該是去拿紙筆了。”

但謝绫确确實實沒有回來,而是直接去向娴妃道歉,紙上一行字滿含愧意:“秋水毒。我治不好,只能幫他壓制。”

沒想到娴妃聽到說可以壓制,亦是驚喜:“能到什麽地步?”

謝绫低頭謹慎地寫:“至少不會再卧床不起,時日一長,只要堅持服藥,就能和常人無異。”

娴妃攥緊了手裏的佛珠手串,眼中有了光彩:“真的能和常人無異?”

謝绫一筆一劃地寫下:“千真萬确。”

娴妃捧着佛珠念着我佛保佑,真當謝绫是佛祖念在她一片冰心賜下來的,吃好穿好地招待着,幾乎要把她供在府中。

那之後她便成了家醫。她不願透露自己的身世背景,也未說過自己姓甚名誰,全府上下只知道她是個啞女,便私下裏稱她為“啞大夫”。

蘇昱在她的調養下果真好轉了不少,不出一月便能行動自如。娴妃念着菩薩顯靈,領着貼身婢女一同回城郊的寒山寺去還願,還想要帶上他。他卻全然不信,尋了個借口推脫了。

只是還願之舉倒是提醒了他,與其謝虛無缥缈的觀世音,不如去謝府上供着的那尊活佛。他如今對她的印象改觀了不少,甚至有些不真實感,萬沒有料到世上竟會有這等機緣巧合的事。也許她真是上天派來的。

只是那活佛是個小姑娘,過了除夕也不過只有十四歲,又無依無憑。他想表謝意,卻實在不知該如何謝她,只好問貼身的婢女:“像你這麽大的女孩子,都喜歡些什麽?”

那婢女也不過十四五歲,與謝绫年紀相仿,紅着臉道:“凡是女子大多愛美。過兩日便是除夕,奴婢幼時每到除夕,家中都會置辦一件新衣裳的。”

蘇昱見過她幾面,她都是素面朝天,府中每月給了她不少月銀,她卻從不去買绫羅綢緞,總是素服加身,看上去清素得很,不見得喜歡這種花裏胡哨的東西。她這個年紀尚未及笄,自然也用不上發簪之類妝點,送首飾也不成。

他竟生來頭一回因這種事而犯難,忽覺好笑。

存了這個念頭,他散步時走着走着,便不知不覺走到了她所在的院落。

裏頭清靜得空無一人,唯有一只小鴿子在地上啄米。白羽紅喙,通體潔白如雪,珊珊可愛。

他俯□子去碰那只鴿子,它似是聞到了他身上熟悉的藥香,并不抗拒它,小腦袋在他的手心蹭了蹭,很是乖順。這樣不怕人的鴿子,該是被人好生養着的。他想它的主人也許便是那個啞女,便有些出神。

正想着,主人卻真出現在了面前。

謝绫一身素衣站在他面前,清和的臉上隐有怒色,蹙眉盯着他。

他把她的鴿子捧在手心遞給她:“可是你養的信鴿?”他與她見過許多次面,但礙于她交流不暢,彼此又有初見時互不信任的芥蒂在,一直沒有真正打過交道。即便互相認得,熟絡得不能再熟絡,可這卻是他與她說的第一句話。

謝绫卻像是護犢子似的從他手上接過小鴿子,抱在懷裏轉身走了,臉色并不十分好看。

又是如此。

蘇昱真以為自己哪裏招她的嫌,頭一回見面時她便冷冷離去,如今又當着他的面甩頭走人。再如何,她也是客人,他才是主人。他居然連她養的鴿子都不能碰一下?

他飽讀聖賢書,知道感恩,所以才想來謝她。卻沒有想到她這個恩人脾氣古怪,根本不想領他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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