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姚伯母
其實姚景生都走得沒影兒了,顧之川才發現自己手裏還握着采購單子。
他舉目四望,頓生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來,我勒個去喲,嚴明非你丫的難道就不怕他謊報價格嗎?尼瑪的要是他顧之川品行不好,中飽私囊,到時候有得他哭去!
顧之川往斜對面那家店去了,反正都是一樣的東西,哪兒買都沒區別吧?
嘿,他媽的姚景生跑得太快,他就說嘛,這總是覺得自己幹錯了什麽事兒,結果現在才想起來,尼瑪的姚景生那高材生,對電腦采購這種事情簡直就是駕輕就熟了——人家不是還兼職導購員嗎?就應該壓榨他的勞動力,讓他幫自己也參考參考的。
娘的,自己當衆上演了一番惡心的戲碼,姚景生竟然就給了一塊兒糖作為回報,真是——他嚴重覺得自己入不敷出啊!
更何況了,這一小塊兒糖還是自己開口要來的。
一想到這裏,顧之川那臉色就臭臭的,暗想着自己那技術要是提上去了,地一個就是黑得姚景生這家夥哭爹喊娘!
其實這采購單寫得很清楚,只是顧之川只是半個內行,他學的不是工程制造恩機械構造,這種計算機實物跟他的聯系其實不是很大,他們只需要了解基礎的就行了。
不過嚴明非既然敢喊他來采購,那自然是胸有成竹,并不會出什麽問題的。
換了一家店,采購單一遞,預付的訂單一填,顧之川花了不到半小時就辦完了事。
他走出去的時候只覺得坑爹,還以為嚴明非多看得起他,給他一個多艱巨的任務呢,結果竟然就是動動嘴皮子的事,他是真的被郁悶到了。
嚴明非參加什麽學術交流活動不知道又會拖到什麽時候,這午飯時間眼看着就到了,顧之川這幾天活得那簡直是跟三餐不繼沒什麽區別了,早上一般餓肚子,中午吃飯一般吃別人剩下的——食堂有什麽好菜?至于晚上,吃不吃全部看心情,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實在覺得可以不吃或者懶得吃,就将就将就過去了。
顧之川知道自己會有胃病,上輩子疼起來要命得很,但他就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現在看着自己還挺健康,什麽也不注意,他站在馬路邊,一想起來竟然覺得自己挺不自愛,哪兒有像他一樣糟賤自己的身體的?
于是顧之川決了個定,他要公款吃喝去了。
嚴明非在之前就對他說過了,教育部撥下來的科研經費總是有那麽一點會被風吹散的,所以偶爾腐敗一次沒人會說你。
所以,顧之川就準備腐敗去了。
北京的建設很快,從城市邊緣到中心城區,那地價是一節比一節高,顧之川腳下的,那可真稱得上是寸土寸金,不過顧之川這個人不怎麽喜歡大城市,他就喜歡青州那種小城市,不那麽擁擠,不那麽繁華,不那麽嘈雜,不那麽功利,城間街邊,好歹還能看到城市人的一點溫情。
顧之川喜歡有人情味兒的城市。
可是北京的人情味兒多半已經隐進了老胡同裏,埋進了四合院兒裏,上海的人情味兒早縮進了弄堂……
他擡眼看着天,秋分将至,天也難得地藍了很多。
顧之川對北京不是很熟,基本處于只能看路牌行走的抹黑狀态。
他現在是要填飽自己的肚子,順便再去等嚴明非,也許還要去清華園參觀參觀。
所以,還是去北大一條街吧……
這裏就是北京的文化教育中心了,高校雲集,奪目耀眼,能在這兒讀書的,幾乎都是精英,很多著名的大學都在這裏。
有學校的地方,周圍必定有适合的配套設施。
所以顧之川是肯定能夠找到食物的。
清華那白校門看上去就像是個擺設,不過卻帶着一種雍容淡靜,顧之川只是站在下面,就有一種自慚形穢之感。
他覺得自己還是沒勇氣去參觀清華。
于是走到旁邊的樹下,看着來來往往騎車的清華哥們兒們,清華作為中國國內首屈一指的好大學,學風自然是剽悍到沒話可說,學校裏有個自行車怪談,清華的人都愛騎自行車,管你男的女的,進了清華幾乎都有自行車都會騎自行車,并且自行車是判斷你的資歷的重要依據。
嶄新的一手自行車,不用說,大一那群傻逼新生,從沒遭遇過掉車,自然愛新車。
二手車,但還是挺幹淨,零部件也沒少,得,這是大二的師兄,雖然遭遇了風風雨雨,但是還對自行車抱有一種幻想,覺得自己這一部不會被偷。
至于那些光架子,還很難看的車,那得是大三的,他們已經習慣了,将就能騎就騎吧。
還有一種,打鈴靠吼,剎車靠腳,立車靠牆,後座失蹤,全車就龍頭車座倆輪子,這是大四的牲口。人家已經在大學裏把自行車玩兒了個精通,漂移搶位,在擁擠的人流裏殺出重圍,不怕偷不怕搶,就一部爛自行車,風風火火闖清華!
當然了,最後一種,悠哉游哉,在全校的自行車流之中龜速前進,一般黑色,有老式的鈴铛,看上去充滿了歷史的厚重感與滄桑感——這是清華那些古怪教授們的車,小偷們一般不敢對這些車下手,因為曾經有位專搞電子研究的教授在自己的愛車上安了定位器,就怕自己這古董車被偷,結果後來偷車那小偷——十分凄涼地被抓了——還受到了整個清華學子的同情,尼瑪的你這個小偷忒沒眼力了,教授的車,絕逼不能偷的啊!
——總之,越是名校,其校風與校園怪談就越是有其精彩之處。
記得嚴明非說自己是清華的,雖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忽悠他,但是顧之川覺得嚴明非必定也是名校出身。
這些家夥,怎麽一個比一個剽悍?
顧之川拿出手機,給嚴明非按了一條短信,“你什麽時候開完會?”
過了一會兒嚴明非回了他消息,“我在醫院呢,臨時有點事,你坐地鐵過來。”
然後就是一個地址。
他心沉了一下,醫院?
嚴明非他怎麽了?
顧之川覺得心裏有些慌,從樹蔭下走出來,才急急忙忙地踏出來一步,便又停下。
他深呼吸了一下,翻開那短信又看了一遍,忽然就笑了一聲,自己低聲罵道:“娘的,就會耍老子,故意把短信編得這麽含糊不清,騙老子!”
他開始以為是嚴明非出事了,結果剛剛仔細看了一遍短信之後就覺得不對,他在醫院呢,一個“呢”字不是說明嚴明非這家夥挺閑嗎?後面還是臨時有點事兒,多半不是什麽大事兒,不過他還是過去好了。
城市地鐵埋在地面之下,少有出露,像是城市皮膚下的血管經脈,時時潛伏跳動。
顧之川是要往城西去,只是到了他才發現那是軍區醫院。
普通人看病會去軍區醫院?
顧之川覺得有些離奇了,忽然就想到那天找嚴明非的男人。
他後來聽說那個人今年軍訓的總教,但是原本不管軍訓這麽小的事,也不知道為什麽會來青州理工大。
顧之川個人覺得,嚴明非這個人,一眼看上去是挺清楚明了,似乎沒什麽值得人好奇疑惑的地方,可是一冷靜下來想想,卻發現這個人身上到處都是謎團。
軍區醫院的綠化做得挺好,一進去跟走進了公園一樣,只不過這裏很安靜。
樹都是比較粗的大樹了,這些樹年齡應該比他還長,長椅錯落地放着,有的落在陽光下面,有的隐在樹幹背後,有的就斜斜放在路旁,還有的卻是暗在了陰影裏。
這裏并沒有多少人,很少看到人走動,顧之川從大門一路進來,只覺得這裏根本不像是個醫院。
顧之川只是信步,耳邊聽着清脆悅耳的鳥叫,心情忽然很好。
只是畢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他跟這位,莫非還真是命定的對手?
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姚景生。
姚景生推着輪椅慢慢地走在林間小道上,輪椅上坐着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閉着眼睛,唇邊挂着微笑,正跟姚景生說着什麽。
再次遇見姚景生不是讓他最驚訝的,最驚訝的是姚景生的神情。
他竟然看到姚景生在笑——那種極其淺淡的笑,可是卻真實而溫暖。
他只看到過姚景生臉上那種諷刺的笑,卻從來不曾看到過他發自內心的笑。
姚景生正低頭跟女人說什麽話,乍一擡眼看到站在不遠處的顧之川,也愣了。
“……所以你是很好的——景生,你怎麽了?”
輪椅上的女人說了一陣話,卻似乎感覺到姚景生沒有什麽反應,就伸手去摸姚景生的臉。
姚景生的臉色很難看,顧之川被他驟變的表情吓住了,擦,尼瑪的前面還溫柔得跟一往泉水似的,怎麽一轉眼就給老子擺冰山臉?!尼瑪的老子上輩子差你錢不成?!
顧之川森森地郁悶了,也不開口打招呼,兀自也臭了一張臉。
剛剛還給他糖呢,丫一轉眼就翻臉不人人。說什麽女人翻臉的速度比翻書還快,他看這才是真正的“翻書”呢!
你見過姚景生這麽扭曲極品的人麽?都跟傅臨夏有得一拼了!
那年長的女人臉上都是皺紋,眼也一直閉着,坐在輪椅上,兩條腿有些細得過分。“景生?”
“沒事。”姚景生收回目光,低低地應了一聲,抓住女人的手,“我們回去吧,天都冷了。”
其實這個女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了,顧之川只覺得原來姚景生也有這麽溫情的一面,只是太難得。
難道這個男人平時那冰冷紮人的感覺竟然全部是僞裝的效果嗎?一個人,到底為什麽要把自己鎖在冰冷的世界裏?
顧之川看不透,看不明,傅臨夏是個怪胎,嚴明非也不是什麽簡單的角色,這個姚景生,整個人的性格卻是更加撲朔迷離。
姚景生推着輪椅就要走了,哪裏知道那女人雖然閉着眼,卻像是什麽也知道一樣,“景生,是誰來了?”
要景生沉默了一陣,心裏卻是不想欺騙她的,只好握緊了女人的手,“是認識的一個同學。”
那女人一下就微笑起來,顧之川就站在挺近的地方看着,突然覺得那樣的笑很刺眼,很溫暖,溫暖得讓人感傷起來。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從顧之川心裏一下蹿上來,按也按不下去。
明明只是一個相貌平凡的婦人,還穿着醫院的病號服,瘦得風也能吹倒一樣。可是笑起來竟然有一種影響人心的力量。
“不給我介紹介紹?”那婦人笑着對姚景生說,而姚景生擡眼,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冷冰冰地看着顧之川,似乎巴不得他立刻就走了。
顧之川一陣火大,娘的,想老子走?老子偏不!他那倔脾氣一上來,九頭牛都拉不會去!
他往前走了幾步,就到了姚景生跟前,惡作劇一樣朝他吐了吐舌頭,笑得各種猥瑣,然後就正經地轉過身,十分有禮貌地道:“伯母你好,我叫顧之川,恩……算是姚景生的同學吧,不過我是考不上那麽好的大學的。”
說完,顧之川還自己笑了兩聲。
姚景生自他吐舌頭那一瞬間就覺得煩躁,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想起了當初把他當成傅臨夏狠狠啃了的那一回,這一次,他依舊想把這個讓人厭惡的家夥揍到他娘都認不出他來。
他沒有說話,只是站在女人背後,眼神冰冷,沉默地看着。
“哪兒有你這樣說自己的?”那女人笑得格外和藹,聽着他聲音的開源方位向他招了招手,溫言道,“你過來我看看。”
顧之川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蹲下來把臉湊到女人的手邊,竟然還笑了笑,“伯母,我覺得我長得其實挺好看的,不過你知道不?姚景生剛剛被人喊成美人哥哥了。”
“噗嗤”一聲,那女人的手摸到顧之川臉頰的同時就笑開了,“美人哥哥?景生他還真是——呵呵……”
見女人笑得開心,顧之川特得意地仰了頭看着姚景生,看老子不抹黑你!
只是他那眼神一接觸到姚景生的,就愣了一下。
姚景生的眼神很深,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跟女人。
他一下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辦才好,讀不懂那樣的眼神。
“你呀,估計也是看不慣景生那個臭脾氣吧?他就是那樣,自從天成走了以後——”女人忽然住口不說了,臉上劃過幾分懷念的感傷,改口道,“孩子,你長得确實不錯,性格這麽讨喜,肯定有女朋友了吧?”
這一句簡直戳到顧之川的痛處,他有些尴尬,幹笑道:“還沒有呢。”
“哦,什麽時候讓景生給你介紹一個吧?我覺得景生從小女生緣就好。”女人依舊笑着,顧之川突然覺得其實這個女人很漂亮。
當然,女人說的話也很漂亮。
女生緣好的姚景生!實在想象不能啊。
顧之川真覺得自己肚子都要笑痛了,暗自抽搐,忍得辛苦極了,偏偏還不敢笑出聲來。
尼瑪這個幻滅的世界!伯母威武!
姚景生那臉色又黑了一層,跟剛剛從地下挖出來的煤炭一樣。
“你這孩子啊,想笑就笑吧——”那女人有些無奈,順手就掐了掐顧之川的臉,倒是把他當自己的親人一樣的感覺。
于是顧之川一下就笑場了,甚至還差點笑嗆了,上氣不接下氣,辛苦得很。
真是不明白,姚景生這樣的男人,女生緣好!
想象一下女生們一個個包圍着姚景生,那個左擁右抱,估計比韋小寶還潇灑!
“小心這點兒……”女人也笑,回了一下頭,似乎要對姚景生說什麽,只是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卻傳了過來。
是皮鞋砸在石板路上的輕響,幾分閑散無聊,有奇怪的特殊節奏感。
“嚴老弟?”
那女人喃喃了一聲,忽然就不說話了。
顧之川一驚,回頭望去,竟然看到嚴明非就站在幾米遠的地方,已經停了下來,看着他們。
姚景生往前走了一步,“媽,這裏沒別人。”
顧之川一頭霧水,想要開口說什麽,話卻被姚景生回頭看他時那冰冷幽暗的眼神給吓了回去。
滿腹都是疑惑,卻得不到解答,顧之川氣悶得很。
嚴明非是一表人才,随意站在那裏,本應該是一道挺令人賞心悅目的風景,只是顧之川卻看出有幾分壓抑來。
姚景生按住女人的手,見她不說話,又壓低聲音,語氣裏竟然帶着一點惶恐,尾音都是顫的,“媽,這兒真的沒別人了。”
女人黯然低下頭,慘笑了一聲,“算了,原是我們家對不起他,他那樣做是應該的。應該的——是我聽錯了,不過他的腳步聲,我記得最清的……天冷了,景生,推我回去吧……”
姚景生應了一聲,看了嚴明非一眼,又看了顧之川一眼,然後推着輪椅慢慢地走了。
這時候,顧之川才注意到,他已經換了一身黑體恤,整個人瘦長瘦長的。
有無數種想法在顧之川腦海裏纏繞起來,絲線一樣密密麻麻,亂到極點。
他回頭看嚴明非。
嚴明非伸手撥了一下自己被風吹亂的亞麻色頭發,看着顧之川,“走吧,你也等久了。”
顧之川滿腹的疑問,忽然就全部問不出來了,被他這一句堵死,直到今天晚上辦完事回到青州了,他還是一句話也沒談。
嚴明非當初有姚景生的資料就很奇怪了,姚伯母必定是認識嚴明非的。
聽腳步聲就能夠認出一個人來,那得是多熟悉了?
嚴明非,是跟姚景生的父親有什麽關系吧?
嚴明非這都三十來歲的人了,不可能是狗血的認親戲碼,倒是彼時,那軍區醫院幾個字給了顧之川很深的感受。
對于這件事,顧之川一句話也沒提過了,全部埋進心底,權當自己什麽也不知道。
只是,嚴明非與姚景生,都是戴着厚厚面具的人。
他突然覺得自己太簡單,一眼就能被人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