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鬧事

隔天,陳邺心情似乎格外不錯,到了公司就立刻張羅着讓楊秘書去商場裏買耳環。

他囑咐:“要年輕女孩喜歡的款式。”

昨晚小攤上的那些劣質耳環,他實在是看不過眼。

楊秘書會心一笑:“陳總放心,一定讓謝小姐滿意。”

陳邺手中握着簽字筆,想到謝寶南生日那天去打麻将,楊秘書幫他遮謊,淡聲問:“上回是你跟她說我還在公司的?”

楊秘書承認:“是。我怕謝小姐失望。”

他之所以提起這事,本是想告訴楊秘書不必如此的。他做什麽,不做什麽,不用瞞着謝寶南,沒那個必要。

如今聽到“失望”二字,沒由來的心頭一動。

想到她那雙綴滿星星的眼睛,他道:“耳環記得多買幾對。”

這陣子,陳邺一直在忙器宇和嘉彙集團的整合事項。

器宇創立二十多年,沉疴嚴重。一方面是有許多關系戶屍位素餐,老員工的關系網錯綜複雜;另一方面公司上下陳舊腐朽,效率低下。

這樣的整合并不容易,若是旁人,恐怕早已焦頭爛額。陳邺沒日沒夜地忙了幾天,卻始終游刃有餘。他性子沉穩,就算再棘手,也不會顯露分毫。

楊秘書前腳離開,人事經理就匆匆進來彙報器宇的員工情況。

人事經理邊說邊搖頭:“這器宇上下,人員冗餘,關系戶遍地都是。我真的難以想象器宇是怎麽運營了二十多年的。要不是他們有獨家的技術,估計早就倒閉了。”

陳邺靜靜地聽着,眼眸黑漆漆的,食指有意無意地點在桌面上,一下又一下。

他思考的時候就喜歡這樣,讓人摸不透他在計算着什麽。

一家公司,最重要的就是人。如果員工都是混吃等死的蛀蟲,這家公司也基本走上了衰敗。而他收購器宇,顯然不是為了做慈善。

他問:“這些員工的合同有問題嗎?”

人事經理說:“都是正常的普通合同。”

他思索片刻後,道:“那就都開了吧。”

人事經理的嘴巴張了張,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确認,“陳總,這些器宇的老員工,全部開嗎?”

“全部。”

人事經理擔憂道:“如此大的變動,恐怕會引起器宇的震動。”

陳邺依舊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目光微斂,語氣不善,“既然是沒用的人,為什麽要留?”

他是商人,不是樂善好施的慈善家,利益始終放在第一位。

人事經理走出總裁辦公室時,深深嘆了口氣。

他想到那長長一串老員工的名單,搖搖頭,這器宇怕是要有一場腥風血雨了。

七月初,臨桑的梅雨天進入狂熱期。

也就是在這時,臨桑的高考分數線公布,謝寶南比一本分數線高出了三十多分。這樣優異的成績讓她在填報志願的時候有了更多的選擇空間。

這兩年,嘉彙在國內一騎絕塵,于是把重頭放在了開拓國外市場。若想今後工作更加自如,英語是顯而易見的重要。

幾經權衡,她的第一志願填報了臨桑外國語大學的英語專業。

按照往年的分數,她上臨外應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志願一提交,她的心也定了不少。

志願提交後的第二天上午,謝寶南請了半天假,陪父親謝振淮去做身體檢查。

康複中心坐落在市中心,郁郁蔥蔥的梧桐從道路兩旁伸展開來。平日總能遮住大部分陽光,落下獨屬于夏日的溫柔。可最近,陰雨綿綿,落下的只有無盡的雨水。

謝寶南到的時候,母親黃敏推着坐在輪椅上的父親,已經在門口等她。

雖是雨天,天氣依然炎熱。此時父親和母親的臉頰都有些紅,額頭和鼻子上鋪着一層汗。

“等很久了嗎?”謝寶南小跑過去,從黃敏手中接過輪椅。

謝振淮道:“我們也剛到。”

他們一路朝康複中心深處走去,黃敏笑呵呵的,“小寶啊,以後我陪你爸來就行了。你不用過來。你還要上班,跑來跑去很辛苦的。”

謝寶南開玩笑問:“媽媽,你不想見我啊?”

黃敏氣結,輕輕拍了她的手臂,“你這孩子,說什麽呢!”

她抿唇,笑了。

其實黃敏并不是她的親生母親。

十歲那年,家裏開的小賣部生了一場大火。那場突如其來的火災,讓她失去了親生母親,也讓謝振淮失去了自由行走的能力。

那時的她年紀尚小,無力招架這樣的變故。是黃敏一直陪在他們父女的身邊,盡心盡力,忙裏忙外。

開始那兩年,謝振淮只能卧床,甚至無法坐立。後來經過長年累月的複健,終于能像正常人一樣坐着了。

這幾年,謝振淮每個季度都會來康複中心做一次全面檢查,黃敏從來沒放棄讓他重新站立的希望。

一個單身女人,無怨無悔地照顧了他們父女七年。謝寶南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感。

直到三年前,黃敏和謝振淮結婚,她才明白,支撐黃敏的,無非是愛罷了。

做完身體檢查後,醫生說沒什麽問題,只需要堅持在家做康複訓練即可。

從康複中心出來,黃敏念叨着:“小寶,你說說你爸。醫生都說還是有希望站起來的,但他就不聽醫生的話。每天在家,藥也不吃,康複訓練也不做。”

謝振淮反駁:“你就會亂告狀,我明明每天都堅持訓練。”

黃敏嗤了聲,“每天五分鐘,那能有效果?”

謝振淮像個孩子一樣,臉都漲紅了,無力地辯駁:“我那是循序漸進。”

……

謝寶南聽着兩人的争執,低聲笑。

她打從心底裏感謝黃敏。因為黃敏,父親不再孤寂,重燃了對生活的希望,想必這也是母親在天上希望看到的吧。

前幾年,眼看着謝振淮的身體逐漸好轉,黃敏又把小賣部重新開了起來。

她很能幹,進貨、看店、對賬,包攬了大大小小所有的活。有時謝振淮也會來小賣部幫忙收銀。正是靠着這家小賣部,維持了他們一家人這些年的生活開支。

跑了一整個上午,謝振淮體力有些跟不上,回家便睡了。

黃敏在廚房一邊切哈密瓜,一邊問:“寶啊,上回你說高考,結果出來了嗎?有沒有考上大學啊?”

謝寶南眼睛裏有自然流露的喜悅,“其實還沒有出最終的結果。但不出意外的話,我九月就可以去讀大學了。”

“哎喲!”黃敏喜不自勝,“我閨女出息了!你放心大膽地去讀書,學費不用操心,媽媽幫你出。”

“媽媽,不用你出,我有錢。”

黃敏笑得和藹:“這孩子。”

這幾年,黃敏肉眼可見的老了。眼角有了明顯的皺紋,烏黑的頭發裏也藏了些許銀絲。

她其實還很年輕,不到五十歲。只是為這個家,操心了太多。

謝寶南看着她,心裏湧起無聲的愛,從身後抱住黃敏,貼在她的背上。

小姑娘很少這樣表現出親密,黃敏的手不由得一頓,“寶,怎麽了?”

她心中的千萬情緒化成一句真心的感謝:“媽媽,謝謝你。”

謝謝你這些年為我和爸爸做的一切,謝謝你為這個家的付出和愛。

黃敏知道這孩子一向溫柔孝順,可親耳聽到謝寶南這麽說,心中還是有些感動。她的性格風風火火,不喜煽情,擡手将一塊哈密瓜送到謝寶南嘴邊。

“甜不甜?”

謝寶南點頭,眼睛彎起,“很甜。”

黃敏将滿滿一大盤哈密瓜塞到謝寶南手裏,“你去外面吃,我來做飯。”

然後從塑料袋裏翻出一把鮮嫩的空心菜,準備洗菜做午飯。

謝寶南将哈密瓜放在一旁,要幫黃敏一起擇菜。

黃敏推開她:“不用你。你去客廳裏吃水果看電視,我來就行。”

她堅持:“我想陪陪你嘛。”

黃敏笑起來,沒再拒絕。

她一邊擇菜一邊問:“媽媽問你,你這去上大學了,現在的工作怎麽辦?跟你老板說了嗎?”

謝寶南咳嗽一聲,一塊哈密瓜卡在喉嚨裏,半天下不去。

家裏人不知道她和陳邺之間的事情。這兩年,她對家裏的口徑一直是住在公司的員工宿舍。

這段感情,她沒有握在手裏的踏實感,所以從沒告訴過父母。

她頓了幾秒才說:“拿到錄取通知書再說。”

黃敏道:“我覺得你老板對你挺好的。工資不少,平時家裏有什麽事,都讓你請假。到時候辭職,一定要好好跟人家說,不要讓人家難做。”

“媽媽我知道了。”她心虛地應着。

拿到錄取通知書再告訴陳邺——她一直用這個理由騙沈曼,騙母親,也騙自己。

事實上,她壓根無法預測陳邺知道後的反應。

他會同意她去上大學嗎?他會不會生氣?他會不會因此不理她?

她算不準,也不敢去想。

這一刻,她終于承認,自己用這個理由一拖再拖,只是害怕去面對。

她從未如此憂心過,究竟該怎麽告訴他呢?

午飯過後,謝寶南回到嘉彙。

不過是一個上午的時間,嘉彙一樓已經換了天地,大廳裏密密匝匝都是人。乍一眼看上去,很是壯觀。再仔細一看,又有不同。

十幾人拉着幾道橫幅,上面印着标語——

“無恥資本家,陳邺還我工作!”

“冷血嘉彙,無情裁員!”

紅底白字,頗有些觸目驚心的意味。

一旁還有三五人組成的“助威團”,時不時敲鑼打鼓配合着他們的口號。

這樣的場面,謝寶南只在電視裏看過。她心一驚,詢問了前臺才清楚事情經過。

原來是陳邺要解雇器宇的一些老員工和關系戶。他們不服氣,相約跑來嘉彙抗議。

保安本想将他們清出去,結果他們一會說自己有心髒病,一會說自己有高血壓,保安怕出事,不敢輕舉妄動。

如果有問題,大家可以坐下來好好談,何必鬧得這麽難看。

謝寶南在嘉彙工作了這麽長時間,也有了些應對突發場面的經驗。她正打算走上前和他們談談,這時,人群裏忽然有人高喊一聲:“陳總來了!”

在無數或窺探、或激動、或氣憤的目光裏,陳邺大步走進來。一身白色襯衣配黑色絲絨西裝,貴氣又冷峻。

拉橫幅的那群人短暫地安靜了半秒,見了他,紛紛沖上去,大聲罵道:“陳邺你真不是東西。我們在器宇做了幾十年,一生都奉獻給了器宇。結果你現在說裁員就裁員,你讓我們怎麽活!”

“是啊,大家都有老婆孩子,你這一弄不是要人命嗎!”

“陳邺,你今天必須給我們一個說法!”

質問聲,辱罵聲,咄咄逼人,聲聲刺耳。

鬧哄哄的一片嘈雜裏,陳邺不動聲色,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如今這樣的場面,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

嘉彙是他的王國,是他這些年嘔心瀝血守住的城池,他絕不允許任何人損毀。

他稍一偏頭,朝保安遞去一個眼神。

有了陳邺的首肯,保安們心裏有了底氣,立刻沖上去,将這群人推向公司外。

這些老員工和關系戶都不是安分的人,此時被這麽無情驅逐,瞬間激起了怒氣。他們或高喊自己的權益,或吵嚷着不服,又或者破口大罵,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在這千般混亂裏,陳邺臉上始終沒有什麽表情,讓人看不出他的情緒。

他只是站在那裏,似高高在上的神明,瞳孔裏倒映着漠然,猶如在看一群跳梁小醜。

“他們再鬧就報警。”

片刻後,他扔下一句話給行政經理。

一偏頭,視線掃過去,路過謝寶南時,卻沒停留,仿佛不認識她。他掃過一圈後,擡步走向電梯。

視線交彙只是短短一瞬,謝寶南卻看得清楚。

那一眼,瞳仁幽深,藏着戾意,仿佛能殺人。

她想起外人對他的評價——殺伐決斷,心思深重。從前不知道,如今終于體會到幾分。

明明是七月盛夏,她站在原地,不知為何,忽然打了個寒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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