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嵘玄第一天上學，是被陶一冉牽着去的。
兩人手拉着手的時候，表情別提多臭。一個嫌棄對方浪費自己的寶貴時間，一個嫌棄這個動作讓自己太過丢臉。
可後頭是千叮咛萬囑咐，拿陶一冉工資威脅的陳阿嬌，兩人即便再不情願，也只能一起去學校。
白海城的中學離魚店大概步行二十分鐘的距離，陶一冉将人送到門口，看了眼自己從未進過的中學校園，以及那個古樸的大門，手一松轉身就要走。
沒走兩步，身後傳來那小鬼的聲音：“今天順着風海流朝西北方向走三十海裏，那裏有座小島，島的西側，下潛四十米。”
“你讓我一個人劃上三十海裏？”陶一冉簡直懷疑他是在故意捉弄自己。
“你讓一個十二歲的小孩自己去找老師報到？”嵘玄冷哼，“你，是，我，的，哥，哥。”
兩人對視的目光簡直要産生光産生電産生愛的神話。
最後陶一冉還是抓着自己的堂弟弟去見了老師。
漂亮的小少年總是能讨來大人的歡心，嵘玄很快得到了老師重點照顧的承諾。當然，能看到陶一冉跟溫柔的老師打交道時那緊繃不自在的表情，也算是此行的收獲。
等陶一冉實在撐不住要離開時，嵘玄終于開口，甜甜地叫了聲“哥哥”，然後當着老師的面，摟住陶一冉的脖子，踮着腳尖貼在他耳邊輕聲道“十五海裏就夠了，愚蠢的人類”。完全不知情的老師在後面看着，心都要化了。
陶一冉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腦袋，準備掰開，在對上老師的目光時，又生硬地變成了撫摸。
“乖，弟，弟，你等着。”他猙獰地笑了笑。
你等着瞧。
告別老師，陶一冉從辦公室裏出來，正要徑直走出學校，卻在看到不遠處的高中部教學樓的時候，腳步拐了過去。
已經是上課時間，校園裏沒有什麽人。陶一冉在教室外看了眼，只覺得黑板的文字拆開來自己都懂，合在一起卻宛如天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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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
從自己站在一堆屍塊旁邊的那天起，就沒有任何可以遺憾的餘地。
陶一冉撇撇嘴，轉身沒有任何留戀地離開了學校。
這天天氣并不是很好，出海的人謹慎地選擇了近海的區域捕撈，以便随時可以返航。陶一冉揚起風帆，開着最快的一艘小船朝嵘玄說的地方駛去。
普通漁民的捕撈範圍一般在三十海裏以內，即使是城中最大的漁船，在連續開放捕魚的日子裏，也只能走到五十海裏。人魚對自己的領地有着極強的占有欲，他們始終覺得給人類提供捕魚的場所已經足夠，還想出海遠航騷擾他們的清夢，簡直是得寸進尺。
而離陸地只有十五海裏的地方居然還會有人類不曾發現的捕魚場所？陶一冉在找到這座島嶼之前，并不相信。
可等他看到十五海裏的地方只有一座小得只能站十幾個人的礁石時，終于明白為什麽會沒人注意到這個不起眼的地方。
這也能叫做海島麽！
陶一冉向四周看了一圈，見附近沒有一個漁民，就脫了身上的衣服，朝水裏猛地一紮！
即使是炎熱的夏天，十米下的海水依舊冰冷。
小礁石從五米以下就陡然變大，到了十米的深處，已經變大了兩倍，陶一冉避開嶙峋的石壁，扶着石頭一路往下探。
十五米的地方，光線已經變得昏暗，海底的壓力已經讓他感覺到了難受。四周已經蔓延出了一片珊瑚礁，再往下，仿佛就是一片海底迷宮。
陶一冉緊抿着下唇，一鼓作氣又往下潛了五米。
當一條金色的小魚從他面前游過時，少年瞪大了眼睛！
那一刻的欣喜差點讓他洩了氣，陶一冉連忙從腰上卸下網兜，追逐着那條小魚，企圖将它納入囊中。
然而金線魚的價格就貴在他的罕見和難以捕捉，陶一冉差點把胸中的氧氣耗盡，都沒能摸到那條小魚一點魚鱗。
少年拼了命地往上游，才在窒息前沖出了水面。
海面上依舊陽光燦爛，那一點點突出的礁石上爬滿了貝類生物，像是在擠着一抹惡劣的笑容。
陶一冉大口喘着氣，扶着自己的小船，頭抵在船舷上，好一會才平複胸口炸裂的疼痛。
他張開手，看了看自己被岩石劃出的一道道傷痕，眼底的堅定甚至帶了點狠厲。
十分鐘後，再次下潛。
當他全身布滿劃傷的時候，一條死命掙紮的金線魚終于被他從水下丢上了船。
此刻，太陽已經開始下沉。
陶一冉用盡全身力氣才把自己抛回船上，渾身癱軟的少年望着逐漸染上色彩的天空，漸漸閉上了眼睛。
嵘玄放學回到家，不出意料地沒有看到陶一冉。
那是個連人魚都不願呆的地下迷宮。無序的亂流和尖銳的礁石都能讓一個普通人甚至是能力不足的人魚種葬身此處。偏偏金線魚喜歡吃腐肉，因此他才會指點陶一冉往那個很可能喪命的地方。
他陰郁地笑了笑。
也許他還是想殺了那個人類。
然而當到了晚飯時間，陶一冉還是沒出現的時候，嵘玄終于忍不住跑去了碼頭。
他餓了。即使他能随便到魚店裏抓一些小魚來解決溫飽問題，可吃慣了陶一冉的飯菜，那些雜魚怎麽看都覺得像垃圾場裏的廢物。
天黑的時候，漁船基本已經回來。陶一冉的船太小，往往被人排擠到最邊緣的角落，嵘玄走過去，那艘破舊的小漁船依舊不見蹤影。
“小孩，快滾！”負責碼頭巡視的護衛隊遠遠地呵斥道。
陶一冉的船再過兩小時還不回來的話，将會被扣留三個月的捕魚證，嵘玄第一次替那人感到緊張。
他在乎的是今晚到底要吃雜魚，還是蛋炒飯。
陶一冉是被冷水潑醒的。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正一左一右地被人架着，面前是一條精美得近乎妖孽的大船。
大船左右的船舷雕刻了各種人魚，船頭是一只正在歌唱的人魚女神，光是看雕塑，就知道上面的人物絕對不是好惹的家夥。
陶一冉努力站直了身體，旁邊的人，不，或許是人魚護衛松開手，冷冷地命令：“已經入夜，馬上離開海面。”
“……好。”體力稍有恢複，陶一冉不想在人魚面前示弱，從礁石上跳回自己的船裏。
就在他準備張帆的時候，船上出來了一個人。
陶一冉一愣。那張臉實在太漂亮，漂亮得完全不像是人類該有的模樣。
“人魚麽？”他低喃。比起他見過的人魚，這個家夥即使是在人魚中也非常出衆。只是那張臉太過冷漠，就像是要把方圓十海裏的大海都給凍成冰沙一樣。
冰凍人魚的目光只在他身上掃了一秒，就像看到了一坨被卷上海邊的垃圾一樣挪開了眼睛。
陶一冉嗤笑一聲。他覺得他家那條食人魚也許更可愛些。
又或許這兩條魚可以在一起鬥鬥，看誰能更把人類鄙視到泥裏。
夜晚的海風很大，陶一冉完全揚帆，回來的時間就省了一半，恰恰趕在最後一刻把船拖上了海灘。
護衛隊罵罵咧咧地将他趕出碼頭區，陶一冉剛走出沒多遠，就看到一個小家夥坐在石頭上，一雙黑亮的眼睛看向自己。
“一條。”陶一冉晃了晃自己的網兜。
“我餓了。”嵘玄牛頭不對馬嘴地說。
“蛋炒飯？”
“家裏有蘋果，女同學給我的。”
“蘋果蛋炒飯是人吃的嗎？”
“還有雞腿。”
“……你的女同學中午什麽都沒吃吧？”
“明天我想吃豬肉。”
“已經跟她預約了？”
“另一個女同學給我帶來。”
“……”
一大一小，慢悠悠地往山上走着，好像曾經要殺了對方的念頭就像是夢中的呓語。
海面上，那艘妖孽般的人魚船正在向北邊緩慢開去。
身為一條人魚，到人類這裏來讀書，說出去能把人魚們的魚鰓給笑掉。
嵘玄并不愛上課。人類的課程無非不就是文化歷史科技，年紀小小就要掌握所有虛無缥缈的理論知識。然而人魚更貼切實際，所有課程以如何在這個世界活下來為基礎，任何一條人魚都能找到自己适合的生存方式，從而繼續往這方面鑽研。
嵘玄在人魚族讀書的時候，選修的是生物工學，因此這些什麽函數計算法則，對已經學到微積分的他來說，簡直是學前班一樣的知識。
自稱十二歲的少年單手撐着下巴，不屑地笑了笑。
如果連這點能耐都沒有，枉費他活了十四年。
對，十四年。
嵘玄小少爺今年，十，四，歲！
人魚的少年期是他們的弱點，不僅體能上不足成年後的二分之一，并且這時期身體一直都保持着幼兒的狀态，這種情況要到十六歲以後才會有一個漫長的蛻變，一直到十八歲完成交配後，才徹底的成為一條兇悍而狂妄的人魚。
嵘玄想放低陶一冉的警惕，減齡兩歲是最好的辦法。
只是被對方當小孩當久了，自己都免不了幼稚起來，尤其是當他身邊圍繞着一群十三四歲的少女們，嵘玄從來沒這麽後悔過。
可一個未成年小孩如果不在學校，那就太惹人注意了。
因此當放學鈴聲一響，書包裏塞滿了各種女孩們贈予的食物，嵘玄立刻飛奔向魚店。
陶一冉的金線魚賣了個好價錢，陳阿嬌掂量着比平時還要略沉些的錢袋，總算把數落的話吞回肚子裏，将一小把碎錢塞進嵘玄口袋裏讓他買零食後，就滿面春光地去找小裁縫了。
身上到處纏滿了繃帶的青年低頭看那個立刻把錢收進自己書包裏的少年：“你還要錢做什麽？”
“買衣服。”嵘玄瞪他：“住在一個窮鬼家，連衣服都沒件像樣的。”
陶一冉立刻挪開眼神。
“明天風海流朝東北……”嵘玄蹲在水盆旁，逗弄着一只沒賣出去的螃蟹。
“明天我休息。”陶一冉開始清洗魚店的殘渣。“我帶着這身傷下海，是要腌漬人幹麽？”
嵘玄不滿，自己好心指路……
白嫩嫩的手指被夾。
陶一冉來不及阻止，就看那小鬼一拳将硬殼螃蟹錘了個稀巴爛。
……殘暴的小少爺一臉委屈地站起來：“手疼。”
“三個雞蛋的錢。”陶一冉将只剩下八條腿的螃蟹丢進籃子裏，打算今晚回家蒸着吃。
“明天出海能掙三百個雞蛋。”嵘玄很介意自己身上除了校服沒有其他像樣的衣服。
“或者你可以自己下海。”
“……”廢話，如果我能下海，一早弄死你這個人類。
“話說回來，上次我遇到一個很漂亮的人魚。”陶一冉一邊幹活一邊回憶，“坐着一艘雕滿了人魚紋路的大船，船頭是一個歌唱的美人魚……”那艘船太漂亮，他回憶起細節的時候，卻因為嵘玄蒼白的臉色而停止。
“他往哪裏去？”嵘玄定定地看着他。
“北邊。”陶一冉挑起唇角，“恰好你認識？”
嵘玄心理掙紮了好一會，又忍不住問了陶一冉幾個問題，都一一對上了他的猜測。他的表情瞬間有些扭曲，笑容也猙獰起來：“我當然認識。他是人魚中的魔王。我當然認識。”
“魔王是怎樣的？”陶一冉好奇。
“一天吃一個人，活着挖心。”嵘玄惡狠狠地罵。
“你呢？”陶一冉将最後的箱子沖幹淨，靠在門板上歇息，斜眼看他，“你是交不出貢品，被罰流放的可憐蟲？”
嵘玄黑着臉瞪他：“你有什麽資格嘲笑我？你不也是個想要成為進化人卻連訓練學校都進不去的可憐蟲？！”
陶一冉冷下臉：“你懂個屁。我什麽都不需要，你說的這些，跟我有什麽關系？”
他只要勝利。
他只要再也不被人壓倒在地上的勝利。
嵘玄一愣。
“只要你能戰勝你的所有敵人，你所想要得到的一切，自然就會屬于你。”他看向外面，“如果你真的想去反擊，任何時候都要訓練自己，想着曾經受過的所有屈辱，時刻都要銘記着自己被人按入泥潭裏的那一刻。”
小孩的眼眶突然發紅。
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讓自己在這個少年面前表現出軟弱和委屈，更不想像個失敗者一樣控訴着自己曾經的遭遇，忍了許久，終于把哽咽壓下去後，才說：“我不過是輸給了年齡和經驗。”
陶一冉沒理他。
嵘玄自己憋不住，皺着眉頭，惡狠狠地發誓：“我會擊敗他的。”
“回家吃飯吧，對着螃蟹屍體你發什麽誓。”已經開始關門的陶一冉叫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