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真身

羅老二是沒想到,三饅頭講起道理來,還一套一套的,特認真,特正經。他以為邵鈞就是公子哥兒的作派,小年輕的脾氣,高興不高興都挂臉上,瓤子裏沒餡。

邵鈞歸根到底是個警察,辦事兒懂得輕重。平時跟犯人們聊歸聊,玩兒歸玩兒,勾肩搭背閑扯臭貧的常有,打架炸刺兒也見多了,但是監獄裏有規矩,有正氣。這一回,二九四做的事情觸及了他的底線,簡直忍無可忍。

可是忍無可忍,也得忍着,不然拿這人咋辦?

也恰恰因為是警察,行事還是有規矩管着,不能亂來。換句話說,老盛收了錢可以黑羅強,羅強火了可以瘋狂地報複,做獄警的能把這些人怎麽辦?不爽能撒開了打嗎?能直接把這倆人拉去槍斃然後挖一坑倒着埋了嗎?

要追責,要加刑,您拿證據說話,報上級機關批示。

用私刑,無非就是拿警棍抽,關禁閉,關小籠子。這人要是個慫蛋,怕打,怕關,你關他還有用。可他要是不怕呢?連小鐵籠子都不怕,還有什麽能治得住這號亡命徒?

羅老二在道上這麽多年,确實天不怕地不怕,腦袋提在手裏,命磕在路上。

得罪的人多了,想幹掉他的人也多。來清河監獄的路上,押解車就差點兒讓人“點”了,押送的警察都見了血。

鄭克盛裹着一條胳膊從三監區調走的時候,曾經跟羅強打了個照面。邵鈞也是後來才知道,羅強當時跟這人說:“夠了嗎?還來嗎?”

老盛臉色灰敗,搖搖頭,這意思是服了。

羅強問:“誰?姓劉的,還是姓譚的?”

老盛不敢說。

羅強說:“這回卸你一只手,下回,我卸你一條胳膊,不信你試試。”

鄭克盛後來給監獄外邊兒打電話交待,羅強這個活兒我辦不了,擺不平,錢退回去我不要了。

可是羅強與邵鈞之間,确實有一條尖銳深刻到無法彌合的鴻溝。平時窮逗、臭貧兩句,可以;越往深裏談,對很多事情的看法,不可能談得攏。

羅強對邵鈞說:“邵警官,我跟你說句實在話,監獄是監獄,道上是道上。你混監獄的,講的是遵紀守法,我混我的道,走的是刀頭舔血的江湖義氣,兩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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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鈞反駁:“現在你在我手裏捏着,你拿監獄當道上繼續混?砍刀見血?亂來?”

羅強意味深長地說:“你是條子,我就不可能跟你走一條路。”

邵鈞倍兒正經地回答:“這回的事兒,我也背了處分。你一天在我手底下,你就跟我是一條道。從今往後,我該怎麽管你,還怎麽管。”

羅強歪頭看着這人,嘴角輕聳,老子打從娘胎出來,就這號人,我看你打算怎麽管?

他卻聽見邵鈞說:“怎麽管?你上工,我給你算工分兒;你表現好,我獎勵你探親;你餓了,我給你發饅頭;你打架,炸號,我跟你一塊兒背黑鍋……你要是哪天弄不好,打架打得真挂了,我還要負責給你收屍,善後,賠償,撫恤,安撫你家屬。我們全套打包一條龍服務,包你包到你改過自新刑滿出獄的那一天早上!”

“從清河監獄這道大鐵門裏走出去你煥然一新了,你重獲自由了,我就再不用操這心了你撒開腳走你自己的路!”

邵鈞說話的時候,眉頭皺着,一雙細長吊梢的眼看着人,眼睛裏清澈帶水。

這一番話,是邵三爺的殺手锏,他混清河不是第一天了。

羅強閉嘴了,沒再擡杠,深深地看着邵鈞。

再冷再硬的人,他終究不是一塊大石頭。你要說他一點兒都沒觸動,沒想法,那是騙人的。

邵鈞特自信,甚至帶着他與生俱來的自負:“咱有十五年的時間,慢慢來。我不信你就一直這樣兒,等到将來你出獄,我能讓你變一人。”

羅強在某個時刻有一種錯覺,自己成一小孩兒了,眼前這人忒麽的,是老子的“保姆”嗎?怎麽就把老子“包”了呢……

羅強嘴角動了動,似笑非笑,突然說:“給個煙抽。”

這是這個人服軟和解的表現。只是,羅老二服軟了從來不會明說,老子認你了,咱倆別掐了。

邵鈞剛才還說沒煙呢,這會兒下意識地,讓那沙啞的聲音蠱惑着,從兜裏摸出煙盒,往自己嘴裏順了一根兒,再眯眼一瞧,煙盒空了。

邵鈞又摸另個兜,把自己摸了一遍。

“沒了!……”邵鈞白眼兒一翻,氣呼呼的。

冷不防地,眼前白光一閃,邵鈞沒提防,牙縫裏叼的那支煙就被抽走了!

羅強把煙塞自己嘴裏,上下牙狠狠咬了幾口過濾嘴,咬得全是牙印,這回想再易嘴都沒人要了。

轉瞬間空氣裏的味道就不一樣,倆人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午後盛滿陽光的小病房,你一句,我一句……

羅強得意地咬着煙樂,樂出一口白牙:“火呢?”

邵鈞氣得真真兒的:“嗳我說你這人!……”

邵鈞罵:“你這人要臉嗎?”

羅強逗:“你的臉我的臉?”

邵鈞一揮手:“滾,滾,排隊打飯去!去晚了沒了!”

羅強甩了一句,“我饅頭呢”,順手拿走了邵鈞擱在粥碗上的油餅,塞嘴裏吃了,身後是邵三爺一路窮追不舍的罵聲……

那些日子,邵鈞心裏還操心着另外一個事兒。

國慶節眼瞅着沒幾天了,一盆盆金黃色的菊花在大院裏擺出端莊的圖案。市監獄管理局的領導國慶日那天要來清河參加升旗儀式,觀看隊列表演。

一大隊先前早就被選中參加表演,可是就在這當口,出了那兩檔炸號的事兒。

邵鈞考慮了很久,找到羅強:“內誰,我想了想,你在新人班再待幾天,別調回七班。”

羅強挑眉問:“為啥不讓我回去?你想把我擱哪兒?”

邵鈞撓頭,現在不是把這人擱哪兒的問題,這人能在國慶隊列表演裏亮相?

邵鈞也煩領導沒事兒就跑清河溜一圈兒,好玩兒嗎?你們來溜達,我們還得集結訓練,列隊舉着彩球花球歡迎,一群光頭大老爺們兒,傻不愣登地,你說你們這群領導搞這種勞民傷財的集體面子工程,你們不累嗎?你不累我們累啊。

可是煩歸煩,二九四這種人,萬一當天抽風了,在隊伍裏跟領導炸刺兒,把領導惹毛了,這可就把咱邵三爺的臉丢到全市了。

邵鈞問:“你真想回七班?”

羅強反問:“不然你把我塞哪兒合适?”

邵鈞心裏也明白,這二九四還只能去七班,因為只有七班的大鋪空了。把這人塞三班,他一準兒跟老癞子掐起來;塞到五六八班,他早晚把五六八班的大鋪一個一個滅了。

這樣的人,你要管他,你要讓他服,只能先把他扶到他應該待的那個位置上。每個牢號五個上下鋪位,靠門靠洗手間的位子是差位,無名小輩新犯人睡的。而最靠裏靠窗那個床的上鋪,是每個班的班頭、大鋪。

那才是二九四應該睡的位置,邵鈞心裏清楚,其他隊長管教都清楚。

邵鈞歪頭問:“我能再信你一回嗎?”

羅強擡着下巴,嘴角浮出想要耍賴的意味:“我饅頭吃膩歪了,我要是演好了,你給我發零食嗎?”

邵鈞嘴上這麽說,心想就這號人二踢腳似的爆脾氣,我能信嗎?

你三爺爺要是再冒傻氣,就真成了饅頭了。

他第二天下班,飛車趕回城裏,開得飛快,一大早兒直奔市公安局。

他敲開局裏檔案科一個熟人的辦公室,找對方幫忙。

邵鈞壓低帽檐,還一個勁兒解釋:“我爸不在吧?……沒有沒有,不在正好,我不找我爸,我就找你……麻煩你幫我查個人。”

那人一看,這誰啊?這邵國鋼的兒子,立刻就擱下手裏活兒不幹了,幫他查。

公安局抓捕歸案的嫌疑人,建有內部檔案,要密碼的,只有內部人士才查的到。

邵鈞平時從來不進這座大樓找他爸,也不樂意碰見熟人長輩,還得打招呼。這次要不是為了查這個,他才懶得跑一趟呢。

他其實問過正主兒好幾次,二九四就是不說。倆人跟較勁似的,你不是能查麽,你有本事查啊!

邵鈞在內部資料裏檢索了一圈兒,把最近幾年的全查了,竟然有十幾個“周建明”,最後終于找着那個強奸犯。這人快五十歲了,媳婦跟人跑了,五年前在北京落網,判了十五年,押回當地監獄服刑,根本就沒去過清河。

檔案科這人特熱心,想拍邵公子馬屁,問:“你要查的人叫啥名?你坐着,我幫你查,查到告訴你。”

邵鈞聳肩:“我也不知道叫啥,我就認他長相。”

“犯的什麽罪?”

“二九四。”

邵鈞突然問:“去年你們辦的涉黑打黑刑事案件,最大、最高級別的案子,都抓的哪幾個人?”

那人皺眉說:“你是要找那幫人?抓的最大的就三個……譚,李,羅,你查哪個?”

邵鈞定定地看着對方的眼,腦子裏過電影似的閃過那天在三裏屯高檔鴨店裏,服務生說過的話,“這幫孫子,都是讓咱羅總操剩下的”。

邵鈞幾乎已經篤定了……

他手指甚至有些出汗,快速打出那個名字,按下“确定”。

這回嘩啦一下搜出來五十幾個同名同姓,橫跨改革開放以來歷屆領導班子的大大小小各次嚴打。邵鈞就好像腦頂上裝了一盞指路明燈,一下子就點開他要找的那一頁。

一張高光正面清晰的新犯标準大頭照,忒熟悉的一雙濃重眉眼,目光像帶鏽的釘子幾乎紮破屏幕。

羅強。

三十九歲。

戶口所在地北京市西城區廠橋派出所。

二零零五年被公安機關依法逮捕。二零零六年以組織和領導黑社會罪、非法持槍罪、非法販賣運輸槍支彈藥罪、尋釁滋事罪、聚衆鬥毆罪、故意傷害罪、行賄罪、非法經營罪……等等數罪并罰,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

作者有話要說:二哥:“那小饅頭,小保姆,竟然說要把我包了,小樣兒的,看上老子了嗎!”

邵小三兒:“尼瑪的,把煙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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