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熱血少年

一大隊兩支隊伍在籃球場上公然打架,反了天了,賽後雙雙被罰積分,并且停賽若幹場。

邵鈞跟頭兒說,罰分吧,停賽吧,狠狠地罰,我認了,我就不信治不好羅強的毛病。

那晚羅強在禁閉室裏度過,邵三爺跟他一起關禁閉室。

邵鈞甚至沒給羅強上手铐腳鐐。

田正義難以置信地跟邵鈞說:“少爺你心裏有數嗎?你不防着這人嗎?他要發瘋出手傷你,真出事兒怎麽辦?”

邵鈞說:“他要發瘋,我讓他瘋,我讓他發洩。我就不信這個人沒有心,不懂事兒。”

田正義心裏也不爽着:“那,羅強把我們三班好幾個人打了,這怎麽算?”

邵鈞理虧,嘟囔道:“這不是都關禁閉了麽……再說要不是王豹賊他媽手賤,有這事兒嗎?”

田隊長心想,羅強這是因為王豹手賤嗎?這厮明明就是憋着勁兒想打架,趕上誰是誰。邵小三兒就是護崽,還是爺們兒嗎,時不時就跟個帶小崽兒的母老虎似的,龇牙亮爪子。

才開春,北方的初春挺冷的,窗外寒風怨聲地嗚咽。

邵鈞往禁閉室裏搬了兩床棉被,倆人一人一個被。

羅強一整天沒吃飯,整個人魔怔了似的,僵硬地坐在鐵椅子上,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邵鈞了解這人了,也不強求,不發號施令。他也搬了一把椅子,就跟羅強面對面坐着。

屋裏冷得如同冰窖,放涼了心。邵鈞拖一條厚棉被把羅強裹了,再拖一條厚棉被把自己也裹了,盤腿蜷縮在被子裏。倆人裹得跟兩頭臃腫的熊似的,就這麽坐着,各自露一顆腦袋,一雙眼,默默地看着對方。

過了好久,羅強說:“你回去。”

邵鈞說:“我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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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強聲音沙啞:“我不拆房子,不讓你難做……你走,我一人待會兒。”

邵鈞特別認真:“我是你管教,你是我的人,你心裏難受,有難事兒,你必須跟我說。”

羅強眼底暴露一絲逃避和不耐煩,想逃開所有人,就想一個人待着,煩死這纏人的邵三饅頭了。饅頭面沒發好嗎?酵母多了,堿擱少了,這麽黏!

羅強粗聲說:“我跟你說不着,沒你的事兒!我關我的禁閉,你給我滾蛋。”

邵鈞眼睛紅了:“啥叫沒我事兒?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羅強咱倆當初怎麽說的?你是我的人,你聽我話,你認我了!我管你,我幫你,我罩着你,你餓了我喂你,你病了、磕着了、傷了我送你去醫院,你老了挂了是我們這些人給你收屍送終!你讓人欺負了我給你讨說法,你欺負別人了我跟你一樣背處分!”

“今天就是你欺負別人了羅強,你惹事了你罰分我記過,你關禁閉我也關禁閉!罰你就是罰我,你丢人就是丢我的人,你明白嗎!你他媽在這屋關幾天三爺爺就陪你關幾天,你再說一句沒我的事兒?!你當初怎麽答應我的,你答應我了!!!!!!!”

羅強別過臉去,不看邵鈞,眼眶卻慢慢濕潤,洇紅,像要淌出血,漲滿了帶血的眼淚。

頭一回不知所措,茫然而絕望。

羅強把頭埋到被子裏,暴露出後腦勺上那一塊堅硬微凸的骨頭。頭發剃到很短,只留一層灰黑色發茬,月光下綻出頭皮的青光,顱骨紋路畢現。

後腦那塊骨頭,用老人兒的說法,那就叫“反骨”。

這人長成這樣,天生的禍害,孽障,畜生,沒人待見,人神共憤!

邵鈞心裏也難受,羅強已經牽他的心了,放不下。羅強在監區裏,每個月表現得好些,掙到了減刑的工分,都是在改造釋放的前進道路上往前邁出一小步,離那道大鐵門更近些,每邁一步多忒麽不容易!每回一惹事,這個月工分全泡湯了,好不容易邁出去,又再倒退着回去,怎麽就這麽難啊?!

他裹着大棉被,把椅子湊近些,伸手拍拍羅強的後腦:“我知道你心裏難受,發生這麽大事兒,幹啥自己一個人扛?你傻不傻,你跟我說啊。”

羅強哼道:“跟你說啥?你認識我們家老頭子?”

邵鈞眼白一瞟,口氣自信:“我當然認識,你們七班所有的爸爸,我都認識。”

“你爸生了仨兒子,你們哥兒仨,你大哥老實心善,你弟是個小禍害,你是個大禍害。你爸爸手特巧,你做活兒的手藝都是跟你爸學的,你還跟你爸學做飯,你七歲會包餃子,九歲會蒸包子……”

“你後來生意做得很大,咱北京城一半兒的夜店是你地盤,道上人比你輩份大的叫你‘老二’,比你小的尊稱你‘強哥’。你沒結過婚,沒孩子,被雙規的X行行長他老婆其實是你情婦,要不然你那些帳怎麽做的?還有,前兩天電視裏演的金鳳凰節下雙黃蛋那倆影後,你別告兒我你沒睡過那倆女的,圈子裏可都這麽傳的!”

有些是倆人平時你一言我一語閑扯時候說的,還有羅強沒交待過的,比如這人有幾個情婦,會告訴邵小三兒嗎?都是邵鈞各種渠道打聽到的零碎八卦,他腦子特好使,都記着。

他不待見的人,絕對不屑擱在心裏;他待見的人,他一條一條啥都記得清楚。

邵鈞故作輕松,逗羅強:“我說的都對吧?還有啥是我不知道的,你自己說?”

羅強白了他一眼,嘴角一橫:“哼,你不知道的多了。”

邵鈞說:“還有,你爸爸挺疼你的,抓拐是你爸教你玩兒的,小時候沒少吃羊肉吧?”

羅強:“……”

邵鈞把手伸到棉被裏掏,從衣兜裏掏出幾塊羊拐:“對嗎?”

那天他們玩兒過的羊拐,羅強轉臉丢一邊兒,邵鈞順手就給撿走,擱在衣兜裏貼身帶着,說不上為什麽,手感摸着滑滑的,有些膩。

羅強垂眼看着,嘴唇抖動,喉結抽動,罵了兩句“滾蛋”,“讨厭”,把臉埋到棉被裏,使勁蹭了幾下……

羅強很犟,但是真架不住邵三饅頭比他還要犟,就是要逼得他低頭。

那天夜裏,羅強被邵鈞拖到床上,暫時睡下了,安靜了。

羅強抱着棉被,臉埋向床裏,不讓人瞧見。

這人其實一宿沒睡着,低聲咕哝着,唠叨着,情緒混亂,翻來覆去。邵鈞也裹了一床被子,歪靠在床頭,迷迷瞪瞪的,又不敢離開,聽羅老二瞎嘟囔,說了好多話。

羅強偶爾後背跳一下,脊骨抖動,粗聲喘着氣,咳嗽,看起來非常痛苦。

邵鈞給這人胡嚕一把,手掌撫摩着後背,低聲安慰幾句。

羅強抓住邵鈞的手,手腕青筋糾結,手心兒裏全是冷汗,攥得邵鈞手都疼了,手背上掐出血印子。

邵鈞其實哪會安慰人?他安慰過人嗎?平時跟犯人們勾肩搭背插科打诨閑扯臭貧的他有,可是他也沒見過真章。小時候在一個大院裏,小鈞鈞是那個最能哭、最能鬧的娃,一家五六個大人捧在手心兒裏吹着、哄着,邵鈞哄過別人?邵鈞給誰幹過“保姆”這活兒?……

他這一晚上就沒消停,在羅強身邊上竄下跳得,吹吹氣兒,捋捋毛,覺着這人怎麽突然就抽抽回去了,幾十歲的人,跟個小孩似的,遇上事兒還得讓你三爺爺抱着哄着!

邵鈞幾乎是從身後半摟半抱着羅強,因為對方死拽着他,撒不開手。

這人渾身冷汗把囚服都浸透了,洇到邵鈞胸口上,濕濕涼涼的。眼瞅着羅強這麽難受,這麽痛苦,邵鈞也跟着忽然就難受了……

他湊過頭去,聽見羅強說:“我們家老頭子,早就不認我了。”

“他信老大,他疼小三兒,他不待見我……”

“小時候,我爸沒本事讓我們哥仨過好日子,我沒怪他。可是等我有能力讓他過上好日子的時候,他不認我……”

“老頭子是讓我給氣死了,是因為我,是我……”

“小三兒咋樣了,要是你個饅頭能在小三兒身邊罩着,就好了……”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注定了不平靜。

那年是羅家最難的一年,羅媽讓鄰居擡上三輪板車往醫院拉的時候,已經見紅了,褲子上全是血。

羅強從打零工的煤場一路往醫院飛奔,頭發茬裏都是煤渣子,兜裏還揣着打工掙的毛票。九歲的男孩能幹啥?他就在煤場邊兒上給人拉廢煤渣,拉一小車掙兩分錢,拉一個晌晚他能掙兩毛,兩毛那時候可也是錢。

羅小三兒難産,據說是腦袋生得太大,又愛踢腿亂動,胎位就不正,把這孩子卡着了,鑽了很久鑽不出來。

最後上鉗子弄出來的時候,羅小三兒的小臉都憋紫了,護士急得打他屁股打了好幾下,打疼了,才終于哭出來,哇哇哇的。

小醫院條件不太好,血庫根本沒血,孩子保住了,大人沒了。

一個鳏夫拉扯三個兒子,特別不容易。大雜院裏的大媽大嬸二大爺都很疼羅小三兒,一人給孩子喂一口飯,吃百家奶穿百家衣長大的。

羅小三兒屬龍,生下來就有十斤,是遠近胡同有名兒的“十斤娃”,精力旺盛,會哭愛鬧。鄰居都說,這臭小三兒哪是娃啊,這簡直就是一條小黑龍,長得黑壯黑壯的,厲害着呢,成精了,一出生就要他親媽的命了。

羅爸爸那時在西單國營的老字號飯莊鴻賓樓上班,是後廚的大師傅,老手藝人。性格沉默,手巧,能幹。

鴻賓樓是主營京津傳統風味菜肴的名店,那時候可有名了,除了“老三順”和全聚德,就屬鴻賓樓了,河鮮海味特色一絕,全羊席大宴脍炙人口。羅家老爺子穿着一身白,在冒着熱氣人聲鼎沸的廚房裏忙碌,用精細的刀工切出紙片薄的肥牛和羊肉。

羅爸爸每晚下班,就着夕陽的光亮,在平房小屋裏細細地雕蛋殼。

老大在院裏搬白菜,拿大缸激酸菜,腌雪裏蕻。

老二拿小鍋熬米糊,盛到個搪瓷缸子裏,喂小三兒吃飯。

羅戰穿着開裆褲,撅着屁股在床上爬,探着身子順手把盛完米飯的鋁鍋拎走,趁他哥不注意,把鍋扣到自個兒腦袋上。

羅戰戴着鋁鍋,特美,舌頭還到處舔,舔鍋裏的米飯粒,肉臉蛋上沾的都是飯粒兒。

羅強回頭,撇嘴冷笑,拿勺一指:“三兒!”

羅小三兒啃手:“唔……”

羅強:“吃不吃?把鍋摘了,不然不給吃飯!”

羅小三兒咯咯咯地傻樂,乖乖把鍋摘了,頂着滿臉的米粒兒,很無辜:“嗯嗯……”

羅強嘴角浮出小小的得意:“叫哥就喂你。”

羅小三兒滿嘴流着哈喇子:“咯咯……呵呵……”

七六年也是整個華北平原的大災年,帝都的龍脈破了風水,全城幾百萬人有家不能歸。

天搖地動的那一夜,羅家那間八米小屋,房頂一條梁塌了,把煤爐砸翻。

羅爸爸自己一人兒睡在靠窗的木板床,仨兒子都睡在裏邊兒呢。羅爸爸吓壞了,摸着一地的爛牆皮和摔得滿地的家夥事兒,烏七麻黑的,把兒子一個一個往屋外拖……

羅小三兒裹着被子,讓羅強壓在身下,從塌梁的空隙下慢慢地順出來。

羅爸爸急得把被子掀開,摸胳膊摸腿:“三兒?三兒?!”

正要抱着娃跑出去,老大忽然想起來,指着黑乎乎的牆洞:“爸?爸!老二還在裏邊兒呢!咱把老二給忘了……”

那一年的唐山大地震,據說首鋼煉鋼廠的煉鋼爐都震得晃動了,京石化總廠的油管子破裂爆油,北京焦化廠的焦爐一片火海。

皇城根兒故宮一角的磚牆剝損,白塔寺、天寧寺和德勝門的遺跡震歪了,頑強地屹立。

整個老城區都受了災,哀聲一片。大地震挾着餘威,每過幾小時就晃悠一下,老平房搖搖欲墜,胡同矮牆上的瓦片噼噼啪啪往下砸。

那月份幸虧是個夏天,夜裏也不冷。各條胡同大雜院都成了危房,老百姓全都睡在大馬路上。

羅強跑回家好幾趟,踩着一地的破磚爛瓦,小心翼翼地從牆洞裏把床單被褥拽出來。西四的德勝門內大街和西什庫大街上睡滿了人,各家各戶的人擠在一起,在地鋪上睡成一溜。

羅小三兒裹着他哥的衣服,羅強光着脊梁,穿一條小褲頭……

再後來的一年,老平房經過重新整修,大雜院又恢複了往來嘈雜的人間煙火氣。

羅爸爸每天早出晚歸,掙錢養活孩子。國營單位二級工,每月四十一塊五的死工資,那時候戲稱“四百一十五大毛”。

羅強每天早上從院門裏出來,倒尿盆,肩膀上猴喽着羅小三兒。

羅小三兒抱着他哥的腦袋,剛尿完洗幹淨的小騷屁股在羅強後脖梗上蹭來蹭去。

尿盆就倒到馬路牙子邊兒的下水道地溝裏,夏天臭烘烘的,冬天那下水道鐵篦子上時不時看得見凍得硬邦邦的屎撅子。

匆匆忙忙吃幾口饅頭鹹菜,豆漿小米粥,羅強從煤爐子裏扒灰,把蜂窩煤燒剩的煤灰扒到個破洗臉盆裏,再添上新煤。煤灰拎出去,倒到胡同口環衛工的垃圾車上。

胡同裏的小孩小時候不去托兒所,那都是機關大院大工廠的孩子才去得起的。羅戰小時候就讓大雜院的大媽大嬸輪流看着,每天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曬太陽。

羅小三兒再大一些,每天傍晚就坐在大院門檻上,等羅強放學。他哥放學之後的那段時間,是他每天最快樂的時光。

羅小三兒有塑料鴨子玩具,有小三輪自行車。他爸給他買的,他的哥哥們小時候都沒玩兒過。

羅強偷騎羅爸爸的車,屁股後邊跟着蹬小三輪車的羅小三兒,在胡同裏嘎嘎嘎地樂,撒瘋地玩兒。

28的飛鴿自行車,每家都有的大件兒。車挺高的,羅強那時候個子并沒有很高,兩只腳使勁夠着腳蹬子。

兩手不扶車把騎,坐到車後座上騎,或者把小三兒擱在大梁上騎,這都是小菜兒,羅強每次都能把小三兒逗得手舞足蹈。他有時候故意把車座拔到最高,車後架子給卸了,在小胡同裏甩開雙手飚車。拔座、卸架子,這是當時胡同串子騎車的時髦,這叫做“拔份兒”。

在羅小三兒心裏,他的寶貝二哥就是西四遠近八條胡同裏,最有範兒、最拔份兒的熱血少年。

邵三爺跟羅老二不是一路人,甚至都不是一代人,七六年他還沒出生呢。

羅強說的好多話,邵鈞根本都聽不懂,從來就沒聽說過、沒見過那樣的生活。兩人之間無法彌合的距離,就是老胡同裏那一段永遠回不去的少年時光。

就因為這一晚,邵鈞後來慢慢消化了很久,想了很長一段時間,琢磨羅強這樣一個人。

夜深人靜躲在黑暗裏雙眼殷紅含血的羅強,就只有邵鈞一個人見過。

他眼前的羅強,就像是褪了铠甲剝了皮的一顆大洋蔥,一層一層剝現這個人最清晰真實的面目,辣着他的眼,燒着他的心,讓他欲罷不能,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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