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燒七

春日的陽光從小窗斜斜地照進禁閉室,逐漸和暖的溫度鋪滿木板床。

邵鈞吸溜着酸楚的鼻子,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一睜眼,一扭頭,正好對上羅老二直勾勾盯着他的一雙眼。

倆人并排躺着,各自都縮在大棉被裏,手腳縮成一團,大眼瞪小眼。

邵鈞鼻子抽搐,是那種吸了寒風灌了涼氣兒之後鼻黏膜酸痛刺激過度然後擁堵着往外流鼻涕的邋遢感覺。昨晚兒他折騰了大半宿,聽羅強颠三倒四地講以前那些事兒,聽得頭暈腦脹,又勸慰又安撫的,被子沒蓋好,讓初春的寒氣閃着了。

邵鈞順手拿袖子抹了抹鼻涕,哼道:“你,好了?”

羅強喉嚨裏哼了一聲。眼睛仍然是腫的,腫成倆核桃似的,難得這麽一副落魄慘相兒,竟然讓三饅頭瞧見了。

邵鈞:“那今兒晚上,你是打算繼續睡禁閉室,還是從哪來的回哪去?”

羅強:“……我回去。”

邵鈞滿意了,瞧咱這安撫工作做得,太他媽有效率了,一晚上搞定三監區天煞星羅老二,三爺爺辦事兒簡直太上道了,我多有人緣啊!

羅老二不屌別人,就服我一人兒!

邵鈞嘴角翹着:“成,那我去給你打個早飯,昨兒就一天沒吃,今天好好吃飯。”

羅強點點頭,順從了。

羅強其實早就醒了。邵小三兒淩晨迷瞪着睡過去,還打着小呼嚕,睡得哼哧哼哧,可香了,羅強那時候就醒了。

邵鈞四仰八叉地躺着,挂在床邊兒,差點兒骨碌下去。

羅強把人往裏拖了拖,自己貼着牆角側身睡,又給邵鈞仔仔細細蓋了被子,把這人裹成一只圓滾滾帶餡兒的大粽子。

借着窗口月白色的亮光,羅強就這麽盯着看邵鈞睡覺,目不轉睛,足足看了一早上,心一點一點往下沉,像掉到漩渦裏,被眼前的人席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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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強回到牢號,吃上了邵三爺安撫他特意給他帶的小竈——辦公樓下小飯館裏買的京醬肉絲和蒜燒茄子。

他沒想到的還在後頭,他沒想到邵鈞第二天裹着制服大衣,吸溜着鼻子,開車進城,找了羅家老大。邵鈞兜裏揣一卷衛生紙,開着車擤了一路的鼻涕。

監獄裏每個月只有固定的一個周末,允許親友探監。日程再分配給各個大隊、牢號,基本上每個犯人要等一兩季度才能輪上家屬來一回,不是想見就能見。羅湧就是因為趕不及探監的日程,只能給老二送一封信進去,跟管事兒的民警遞了一條煙,麻煩監獄裏給羅強帶個話,羅家老爺子已經沒了。

羅強知道見不到了,也就沒跟邵鈞提過分的要求。

提要求也沒用,不孝子反正是做定了,親爹彌留之際他沒辦法在床前守着,沒看着老頭子阖上眼。他也記着他爸曾經說過的話,永遠都不原諒他,不會跟他過,就當沒他這個兒子。

羅強确實沒想到,邵鈞會去找他大哥談這件事兒。

具體他們怎麽談的,邵三爺又是如何跟監獄裏安排的,竟然說通了監區長,跟上上下下都打好招呼,這些羅強都不太清楚。

監區宿舍樓下那一排小槐樹,被春風吹綠了枝頭的嫩葉,在風中輕抖,抖落一地哀思。

那天是羅家老爺子去世後第七天,邵三爺幫羅強在監獄裏給老頭子簡簡單單辦了一場“燒七”。

城裏和遠郊區縣一些地方的老北京人,講究辦喪事的舊俗,要燒“頭七”,“三七”,有錢富戶人家甚至要在廟宇停靈七七四十九天才能下葬。後來土葬都改火葬了,就沒那麽多講究,收斂出殡後直接送殡儀館火化。

清河監獄門口停了一水兒五六輛黑車,車頭擋風玻璃上系着孝色白花。

羅家老大穿着孝服,手裏抱着羅老爺子的黑白遺像,邁進監獄的大鐵門。

羅湧身後,還跟着八個彪形大漢,個個兒都戴着黑超,筆挺黑西裝、黑皮鞋,左臂戴孝,鄭重其事。這夥人在牆頭武警戰士極度戒備的槍口下,昂首闊步跟進監獄。

羅強在幾名管教民警的監督下,坐在小屋裏等着。小屋布置成簡易靈堂的樣子,羅爸爸的遺像擺在正中。門外,持槍的武警站成好幾層,團團包圍。

跟随前來吊唁的那一夥人,有幾個光頭的,還有幾個刺青的,一看就是道上有排號名頭的人。然而,這些人都極規矩嚴肅,一路默不作聲,擡着花圈進門,在羅家老爺子的照片前排好隊,三鞠躬,再跟坐地守靈的羅湧鞠躬致意,最後走到羅強面前。

那些人恭敬地稱呼“強哥”,鞠躬,簡單說了幾句話,還掏出包好的喪事紅包。

羅強擺擺手,沒有收,跟那幾位爺抱了抱拳。

如果羅家三子齊全,能在老爹臨終之際膝前盡孝,這喪事原本應該這樣辦:在羅家大門上貼上紅紙,向親朋好友鄰居報喪,然後給老爺子穿上裝裹,鋪金蓋銀,停放正屋。

院裏再搭建起一座簡易的靈棚,接納親友祭奠,焚燒紙糊的車馬人偶。

出殡的前夜,仨兒子應當在老爹靈前守夜。出殡當天,儀仗隊伍吹吹打打,沿路抛灑紙錢,幾個兒子戴着孝帽身着孝服,擡着棺木,一路走到車流繁華的大路口,停靈祭奠。

出殡那天還有個講兒,“次子抱盆,老大摔盆”。如果羅強在,他應該為他爹抱這個盆,由他大哥把盆摔碎在路上,意思是去祟平安,好走歸西。

可是羅爸爸走時,身邊兒就只有一個兒子了。老爺子最疼愛的小三兒和最忌諱的老二,最後一眼都沒看到。

羅強盤腿坐在他爹靈前,問老大:“咱爸臨走之前,有話留給我嗎?”

羅湧張了張嘴,悶頭想了一會兒。

羅強頓時眼神一涼,黯然扭過臉,自嘲道:“呵,沒話吧?……我知道,老頭子這輩子跟我沒話可說。”

羅湧說:“有,有話。”

羅爸爸臨終前,叮囑老大踏實辦事,老實做人,好好教養小孩,該管的一定要管,該疼的也得疼,對孩子要心軟,手不能軟,不然小孩将來不走正道。

羅爸爸又念叨小三兒,我的小三兒在哪呢,小三兒啥時候能出獄,啥時候能回來,将來啥時候娶媳婦,生小崽兒……小三兒那時候坐在藤椅裏樂着吃手指頭,還有照片呢,可乖了……

羅爸爸念完老大和小三兒,似乎想起了誰,嘴巴微張,怔住了,灰白的眼球呆滞地看着遠處,看了很久沒說話……

老爺子阖上眼,臨走前低聲念叨的最後幾句話,“我真後悔,那時候沒多關心他,可能多看他幾眼,多疼那孩子一些,好好管他,他就不會那樣兒……孩子沒跟我享過福,沒走正道,沒學好,他不欠我,是我欠了他……”

羅強聽完他大哥說的話,臉深深地埋在手裏,額頭抵着膝蓋。

邵鈞看見羅強後背劇烈地發抖,拼命壓抑着喉嚨裏低啞的聲音,溺水窒息般粗聲喘着氣,哽咽着……

羅強出來的時候,從邵鈞面前走過,眼底紅腫帶着濃重的血絲,啞聲說:“邵警官,謝了。”

羅強真沒想到邵小三兒會這樣對他。

邵鈞這麽做,就是拿把刀把他心口最不願拿出來示人的那一道舊傷疤,生生地剖開,搗碎,血肉流了一地,再拿手捧着……把他的血肉捧在手心兒裏,用力攥着,讓他疼,看着他流血,割除腐肉,然後再讓傷口慢慢地愈合,生出新肌……

邵鈞這回在監獄裏找間辦公室,給羅老爺子“燒七”,是特意為羅強破了例,開了後門。

監區長跟邵鈞說:“我說小邵同志,你覺着你這麽做合适?”

邵鈞說:“對付羅強這種人,這麽做合适。”

監區長搖搖頭:“全監區的人現在可都知道羅老二的底。沒錯,這人不是一般人兒,他在道上有一號,這樣的人咱私底下特殊對待,給一些照顧,也得有個度啊!你今天為他開這麽個口子,他家送殡都送到咱監區裏來了,別的犯人呢?以後誰家死了爹,都披麻戴孝到裏邊兒溜一圈,象話嗎?!”

邵鈞在監區長面前滿不在乎地聳肩:“以後成不成,再說以後的。以後哪個犯人死了爹……那得看是誰的爹。”

邵鈞心裏有他籌謀的小九九。“收拾”羅強這樣的犯人,武力,監規,刑罰,上政治課,講道理,硬的軟的,那些統統都不管用;對付羅強,就是要攻心。

羅強不是鐵板一塊。這號人外表極冷硬強悍,越是這樣的人,他其實心裏特脆弱,剝開那一層皮,裏邊兒千瘡百孔,傷痕累累,到處都是弱點和軟處。

邵三爺就是想戳羅強的軟處,你哪兒最難受最怕疼,我就戳你哪兒。

當然,另外一半的原因,邵鈞可沒跟監區長老實交待,跟誰都不能說。

每次看見羅強跟他服軟,他自己就軟化了。那種感覺,那種滋味兒,邵鈞也說不清楚,就好像羅強的弱點就是他自個的弱點。

他就喜歡看羅老二在他面前低頭,認慫,老實,溫順,卸掉渾身各處的厚皮棱角,然後從眼角和嘴角緩緩浮出一副笑模樣,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臭貧,挑釁,随便說點兒什麽都好。

羅強偶爾笑出來的時候,額頭眼側湧出深刻的紋路,每一條皺紋裏都蕩出很爺們兒很男人具有雄性強烈陽剛氣息和歲月滄桑粗俗厚重感的味道,老胡同槐樹蔭下潮濕的青磚石縫兒裏流出來的時光的味道……

對于邵鈞,那笑容就是一種魔力。

他開始每天偷窺注意羅強的表情。

他開始每天盼着羅強沖他咧個嘴,露個牙。姓羅的大混蛋,來給三爺爺笑一個!

怪不得那句老話講,千金難買妃子笑。邵三爺那時候覺着,這要是每天給羅強喂個辣兔頭、鴨脖子,能買羅強一個高興,順毛兒,他真樂意每天投喂。

妃子?

你姥姥的。

誰家媳婦愛妃是羅強這樣兒啊?時不時地臭脾氣上來了,掀桌子抄凳子,出手就見血,誰忒麽受得了?

受不了,可還是甘之如饴,敝帚自珍,自家的臭屎孩子那也是寶貝!

等到邵鈞有一天真正意識到他心态的扭曲變化,他已經深深地為一個人着了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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