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洪峰過境

那天傍晚天剛擦黑,邵鈞載着羅強及時返回監獄。

坐回車裏的時候,還是羅強提醒:“手铐,把我铐回去。”

邵鈞瞅一眼羅強手腕上的紅印子,有點兒舍不得,說:“到大門口再铐。”

羅強說:“別介,讓人瞧見了你說不清,趕緊铐上。”

羅強從醫院穿回來的那條囚服褲子,原本幹幹淨淨散發着洗衣粉的清香味道,這會兒連本色都看不出來,一股子草腥味兒和糞味兒。

邵鈞低頭掃了一眼,忍不住樂噴:“有人問,你就一口咬死了,千萬不要承認那是‘牛’的糞!”

邵小三兒是故意陰損地擠兌人,說話重音落在“牛”這個字上。

羅強忍不住罵:“你媽的……老子這輩子還沒這麽丢人過!”

邵鈞咧嘴笑,扭頭塞給羅強一大塊牛肉幹,堵住這人嚎叫的嘴巴。

沉重的大鐵門緩緩打開,邵鈞把羅強帶進高牆之內。

那時候說不清心裏是個啥滋味兒。兩個人能夠生活在這一堵牆裏,能認識這麽一個人,每天想看就能看見這個人,真要是出了那道牆,他未必還是他,他也未必還屬于他。

晚上在牢號裏,羅強換上幹淨褲子,在水房洗手池裏搓他那條沾滿牛糞的褲子。還不只是褲子,這人天靈蓋頂上貼着一塊創可貼,出過血的鼻子塞着棉花球,衆目睽睽之下,被迫忍受一群人詭異的目光。

好在羅老二平日一貫面孔威嚴,目光兇殘,沒人敢不怕死地問他,您褲子上沾的啥?您出門被人打了嗎?

胡岩也拿了個洗衣盆,從羅強鋪上翻出待洗的髒褲衩髒襪子。

羅強冷眼一把搶過來,拎走。

胡岩小聲說:“早食兒我沒搶着,衣服我還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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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強說:“不嫌臭?”

胡岩說:“本來也沒嫌過。”

羅強冷哼一聲走人,不想跟小狐貍過多糾纏。他這人本來就不是個熱乎的人,不來假招的,如今對別人就更沒那份閑心思。

他現在找着更加不嫌他的人了,心裏美着呢。以後要洗,也是讓三饅頭那公子哥親手給咱搓小褲衩,那是老子的能耐!

那晚上,邵鈞也沒閑着,回到管教宿舍一陣手忙腳亂,拿了幹淨衣服悄悄摸進小澡堂,還怕讓熟人同事瞧見。

他在浴室牆角的噴頭下磨蹭,蠻腰往後扭成180度,臉沖後端詳着,慢騰騰地擇他屁股上戳的草茬子。

草地裏那麽滾着,發起情來都顧不得疼,回來以後才發覺渾身痛癢難忍,又圓又嫩的兩瓣屁股,上面戳得全是小眼兒,一大片讓草屑硌出來的紅印子。

邵鈞輕快地沖洗身體,嘴裏哼着口哨。

他低頭瞅瞅自己微紅發腫的下身,用手撥弄幾下。熱水沖到軟綿綿的鳥上,還真有些疼,燒得慌。

羅強的手指關節粗壯,指腹上布滿年輕時做工和玩兒槍磨出的硬繭,手法又極其粗暴,幾乎把他的大寶貝撸掉一層皮。

邵鈞搓洗着,看着自己,腦子裏回想起羅強赤條條光着屁股壓在他小腹上的模樣,想着想着,又快要硬了……

那時邵鈞和羅強并未想到,他們馬上就要被迫離開這個地方,進入到又一個陌生艱難的環境。

羅強回歸七班沒幾天,大夥集體勞動打掃衛生,終于把被澇的廠房和監道打掃幹淨,監獄領導這時接到當地縣政府的通知和示警,今年雨季還沒過,京郊地區在明後幾天有大量水汽過境,很可能遭遇特大暴雨,再次引發山洪。

辦公室裏,大夥一聽都傻了:還要下雨?還要內澇?

廠房停工半個多月了,犯人們沒活兒可幹,管教們也就沒錢賺,整個季度的經濟效益都要泡湯。

監舍一樓是用抽水機弄幹淨的,牆壁牆角澇得都快發黴了,鋪位剛拾掇好,犯人們住回去了,這三天兩頭又要扛着鋪蓋卷挪地兒?

一大早七點鐘,早飯都來不及吃,監區領導和政治指導員臨時召集全體幹警,召開緊急會議:整個一二三監區,兩千四百名犯人,如何躲避洪水的襲擊?

領導一句話:咱們這回,可能得提前收拾,搬家!

邵鈞他們所處的清河監獄東部監區,正好位于京津交界的潮白河畔,依山傍水,從辦公樓高層就能眺望到一條碧波白練,原本是一處風景優美的勝地。

這些年,随着氣候環境的變遷,房地産旅游業的開發,這塊地讓上邊兒操作,開發投資,要搞成酒店漂流地度假村。監獄廠房沒什麽經濟效益,不能給地方政府貢獻GDP,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哪片地方都不想要,于是全部挪走。

沒想到,度假村如今還沒蓋起來,洪水大兵壓境,掩殺而來。

新的監區基本建成,原本預備明年開春将犯人整體搬遷,住進新家,眼下搬家之事迫在眉睫。

然而,這座高牆大院內關押着兩千多名重刑犯,整個華北平原最窮兇極惡的一群犯人聚在一處,每個人身上都背着至少十幾年徒刑。帶着這麽一群活閻王搬家,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八點鐘,監獄跟國家氣象局再次通氣,得到內部情報,特大暴雨可能性達到百分之六十,橙色預警。

下雨這玩意兒,可能下,也有可能來一陣風把水汽吹跑了,一滴都不下。因此還不讓往外邊兒亂報,怕萬一沒下成,市民出行每人扛一把傘,老百姓轉過頭來還罵你,瞎吵吵啥,逗我們玩兒呢?

可萬一真下了,監獄就淹了。

九點鐘,頭兒正式請示市監獄管理局,跑?還是望天下注,等着被淹?

局長在電話裏扯喉嚨罵,還等個啥玩意兒啊你娘的,現在不跑,更待何時?跑路啊!!!!!

九點半,各隊隊長管教正式接到命令,一分鐘都不能耽誤,立刻行動。

邵鈞穿戴得整整齊齊,腰裏的武裝帶挂上全套警用裝備,這回是真出了大事兒,帽檐下都洇出一圈汗。

他把手下五六七八班的人全部集中到娛樂室,開小會。

犯人們渾然不覺,有些人還以為邵三爺今天心情好,尋開心,準他們看一天的小電視。

邵鈞繃着胸脯,臉上特嚴肅,宣布道:“今天晚上,對,就是今晚,很可能有特大暴雨,山洪暴發,咱們腳底下這塊地兒待不住了,水肯定會淹進來。”

一夥人全炸了:“啥,還要淹?三爺,我們前幾天剛打掃幹淨的,再來水,別抽走了,咱們監區改養魚算了!”

有人開始算計:“據說現在養殖鲶魚、梭邊魚,效益可好了,北京城裏正流行吃巫山麻辣烤全魚呢,市價五十八一斤!”

邵鈞說:“你們行了,聊夠了沒?我這沒開玩笑呢!”

“這次水很可能更大,所以,監區已經決定,全體服刑人員收拾行李鋪蓋,裝車打包,集體轉移到新監區——就是今晚之前!”

大夥“嘩”得一聲,都很吃驚,吃驚完了集體陷入沉默,然後七嘴八舌低聲議論,今晚之前,咱們全體搬家?

老子住好幾年了,都住習慣了,住出感情了!

多少年都沒邁出過三監區那道威嚴的大鐵門了。

這開啥集體玩笑呢?

邵鈞的視線下意識掃過羅強,遇上七班大鋪沉默皺眉探究的表情。

邵鈞輕輕一閉眼,點點頭,跟羅強打了個肯定的眼色,随即宣布:“所有人聽我的要求,我給你們一個小時的時間,就一個小時,打包你的一切個人物品,用被褥包裹捆好,統一裝車。換好輕便球鞋,在宿舍裏等候集結哨。我過時不候!!!”

犯人們嘀咕着,迅速回監收拾東西,邵鈞默契地靠近羅強,倆人在樓道裏耳語。

羅強問:“真要轉移?”

邵鈞點頭:“真的要發水,可不敢再玩兒一次。”

羅強聳肩道:“跑啥跑?齁累的……一樓人上二樓擠兩天不成?”

邵鈞拿手柞比劃着說:“氣象局內部的人透露了,至少一百二十毫米,你自己估摸估摸?這雨要是下一柞的深度,全市的水都往低處流,咱這潮白河中下游的地界,還不得淹出一個渤海灣?”

羅強翻了翻眼皮,心裏琢磨這降雨量,別說監舍樓一樓了,自己這二樓的下鋪都保不住,水能把他的上鋪圍成個孤島。

羅強問:“兩千多人,怎麽轉移?不怕有人趁機逃跑?”

邵鈞說:“想辦法呗,你給我盯好你們班的人,誰跑你也不準給我跑了!”

最後半句話邵三爺說得咬牙切齒,眼裏搓出火星,羅強忍不住露出嘲弄的笑。

雙方用眼神短暫地交彙,然後掉頭各自走開,各忙一攤。

邵鈞一個班一個班地檢查鋪蓋,正好順便“清監”。

果然,枕頭芯裏藏骰子的,飯盒裏私藏一袋白酒的,鞋底塞了人民幣賄賂獄友的,全部收繳。

他經過羅強的鋪位,故意扭過頭不看,不查羅強的違禁品,可又忍不住眯起眼角偷瞄。

他瞅見羅強從枕頭下拿出那張生日卡,從信封裏取出來,用自作多情的表情又欣賞了一遍,然後連同粉罐子一起,收進行李包……

邵鈞自從把羅強接回監區,倆人之間除了偶爾逮個隐秘的機會暗渡陳倉,平日表面上,就是此種不冷不熱的常态。

邵三爺亦極少再流竄到七班牢號裏閑扯瞎整,甚至有意識地避開七班,開始到五六八班拉幫結派。他也刻意不跟羅老二走得太近,說話一本正經,不茍言笑,挂起一張威武的條子臉,斜眼都不帶瞄一眼大鋪上盤腿坐的某人。

他只在私下裏瞄,羅強在籃球場上打個球,咱邵三爺在場下倆眼珠子燒起來似的。

看見過不穿衣服的,就再沒法忍受穿着衣服的。羅強每一次動作時肩胛細微抖動手臂青筋凸起臀部肌肉劇烈起伏強健大腿邁出步伐,渾身上下蒸騰出雄性動物的荷爾蒙氣息與極具暴力美學毀滅性破壞性的冷酷氣質,這一切都令他發狂。

邵鈞那一雙钛合金X光眼放射出小刀子,一刀又一刀削上去,等這人下刀不如三爺親自下刀,恨不得就地扒光,剝皮,啖肉,咂摸骨節最細微處的滋味兒……

當天十一點,整個監區全體犯人整裝完畢。每人在牢號裏所擁有的個人財産,拿一個鋪蓋卷一卷就收拾妥了,再拿軍用行李帶捆紮結實。

轉移時為避免夾帶違禁物品,行李與人分離,犯人們排着隊把各人的行李擲上大卡車。每個鋪蓋卷上都系一張彩色布條,寫着主人的號碼名字,卡車上五顏六色無數彩條在風中飛舞,可熱鬧了。

十二點鐘,犯人們在食堂裏匆匆忙忙吃午飯,饅頭配豬肉炖粉條白菜。這是他們在這間食堂吃到的最後一頓午餐。

拉犯人的車一輛一輛開進監區。車子是當天早上緊急聯系的。一開始找的私營客運公司的大巴,竟然臨時說來不了了,只能改調公交車來,用監獄管理局的名頭跟對方好說歹說,才借來二十輛985路公共汽車。

一監區,二監區……犯人一撥一撥戴上手铐,由持槍武警押解着,上車拉走。

從下午一點鐘開始,天空的雲層布起陣勢。

兩點鐘,部分地區淅淅瀝瀝飄蕩小雨。

四點鐘,眼瞧着降水量達到中雨,這麽連着下一宿,肯定是暴雨了。

邵鈞所在的三監區一大隊,拖在最後,整支隊伍從中午等到下午,從下午等到傍晚……

犯人們開始不耐煩,刺猬那小子急得頻繁上廁所,一小時去三趟,一屋人取笑“小年輕的是不是也前列腺肥大了”。

熬到傍晚天黑下來,一屋人終于坐不住了。

接他們的車竟然還不回來?!

邵鈞急了,抄電話跟那邊兒的領導嚷嚷:“車呢?我們三監區的人還有一多半留在這兒沒走成,沒人管我們嗎!”

領導也急:“車不夠,一趟一趟運得很慢,小邵你別着急。”

邵鈞仗着嗓門大,臉皮厚,跟頭兒繼續嚷嚷:“我忒麽能不急嗎?我不急我手底下一百多個犯人他們急啊!”

水随時都能倒灌進來,誰不急?邵鈞是在水裏淹過一回的,知道洪水的厲害,其他犯人有過或者沒有過經歷的,都惴惴不安着。

“為什麽沒人來接我們?!”

“警察不管我們了嗎?把我們扔在這兒?!”

“水進來淹死我們咋辦?我媽還擔心我呢!”

邵鈞回頭拿警棍一指:“你坐下,別喊。”

帶頭亂嚷嚷的是三班王豹,滿臉橫肉撇着,兩眼布滿煩躁不安的血絲,沖邵鈞低吼一句:“憑什麽別的隊先走,咱們隊給人家斷後?老子的命不是命嗎?!”

邵鈞冷冷地說:“沒人拿你不當一條命。車馬上就來,大家都在等,我也沒走呢。”

王豹低聲嘟囔着,罵罵咧咧個沒完:“操他娘的,老子判決書上可只剩下五年了,不是死緩無期!老子很快就能出去逍遙了,別忒麽給憋死在這鬼地方……”

冷不丁的,人叢裏冒出一聲:“有完沒完?老子剩十五年的都不急,你急個屁?邵警官看場子的地方,這有你說話的地兒?”

王豹紅着眼睛一扭頭,對上的正是羅強那一張酷斃大神樣的冰塊兒臉,斜睨着的眼神像射槍子兒。

王豹小聲嘟囔:“哼,你是不急,反正你且出不去,你熬着吧……”

邵鈞眼一瞪,你姥姥的,小王八羔子擠兌誰呢……

他還沒發飙,羅強沉着嗓子罵道:“你再嚷一句老子聽聽?作死還他媽想給自己抄個近道,你試試?!”

羅強粗粝的煙嗓茲拉拉甩出一串火星,暗紅色的眼斜斜地盯着王豹,把那家夥盯得,運了好幾口氣,愣是沒敢再炸一句刺兒。

邵鈞暗暗地給羅強甩個眼神:悠着些,不許罵人。

羅強下巴一橫,緩緩地扭開視線:哼,有人敢在老子眼皮底下不聽三饅頭的調遣,誰不聽話老子逮機會收拾誰……

然而,那晚三監區一大隊的一百多名犯人,愣是沒等來車子,洪峰就已經湧上來。

領導在電話裏急切地布置,來不及等車了,必須快走,啓用第二套方案,你們大隊的人開拔上山,迅速撤離到高處,然後步行轉移到新監區!

田隊長和幾個同事扛着逃亡裝備跑進來,幾根粗長的麻繩,一箱锃亮的手铐。

邵鈞拽過繩子穿起一只手铐,拎過兩名犯人的手腕,“咔咔”铐在一起。

他手下幾個班的犯人,兩兩铐成一對,用一根繩穿起來,串成個人肉串。

羅強有意無意拖在最後,手裏還拄着拐,腿還沒完全好利索。

田隊長回頭掃了一眼,皺眉:“哎呦我說羅強,忘了你這腿了!下午應該讓你跟着車先走,你這咋弄?”

羅強安靜地說:“我沒事兒。”

田隊長說:“嗳,咋就剩你一人兒了,你不能跑單啊……”

田隊長渾然不覺異樣,四下尋麽應該把誰跟羅強铐一對拽着這個半殘,邵鈞麻利兒扣好整條繩子,拴在自己腰上,把自己當成隊尾那枚大秤砣,然後抄起手铐,“咔”、“咔”,幹脆利落地将羅強跟自己铐在了一起。

邵鈞表情十分鎮靜,自然:“羅強我盯着,沒問題。我斷後,走!”

邵鈞頭上端端正正戴着警帽,面孔英氣勃勃,說話間指揮若定、大義凜然的,臉沒紅,心也不亂跳,一切如常。

羅強一手拎着拐杖,崴着一條小腿,臉扭向另一側,若無其事。

一條繩子拴着的人肉串,踏進雨地,浩浩蕩蕩,向目的地遙遙進發。

外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只手铐铐住兩只腕子,兩條麥黃色的手背悄無聲息貼合到一起,輕輕地蹭着,默默呼吸對方的體溫……

雨夜冰冷,前路漫漫,彼此牢牢套住對方的手,路的盡頭有明亮的燈火閃動。

作者有話要說:

據說,昨晚夕陽下牧場草叢中,混入了某只奇怪的東西……

(羅戰這時候突然加力,快速地抽動,奮力用胯骨撞向邵鈞???!!!)

二哥【手拎布鞋,在半山腰睥睨,尋仇】:“尼瑪個羅小三兒,小兔崽子活膩歪了,敢動老子的寶貝小饅頭!!!”

小程程【揮舞警棍追打家暴】:“羅小豬給我滾粗來,趴下,你出軌,你亂搞,我爆你菊花!!!”

羅太狼【滿頭大包】:“老子冤枉啊,我沒有亂跑啊,我沒有粗線在不該我粗線的地方嗚嗚,尼瑪個無良的監區長老子的清白全毀了監區長是大BO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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