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人走走停停,約莫半個時辰才到了蕃坊,此街巷乃阿拉伯商客聚集之地,店鋪林立,商品琳琅滿目。
劉绮瑤、李都勻二人雖自幼便生長于泉州,奈何一個為女兒家,一個為文官之後,因此皆是初次造訪寶地。
蕃客在泉州街上本不新奇,而此蕃巷與漢街不同,置身于此,劉李二人更似“蕃客”,登時,不僅街頭屋宇變了一番模樣,人種、膚色、衣物、語言皆大異于他處,各個商鋪之中亦絕大多為舶來品,諸如犀角、象牙、琉璃、貓兒眼、珊瑚石、薔薇石、黃蠟石;織金錦、駝毛布、兜羅綿、異緞……不一而足,難以計數,令人眼花缭亂。
街上流散異香,商客往來不絕。
“娘子,你可知這些蕃客來自何處?”李都勻道。
“聽我爹爹說,這蕃坊中久居的商人多來自大食國,三郎,大食國在哪?”劉绮瑤常常聽她爹爹講海商之奇聞異事。
劉有金除掌管礦山之外,海商亦是其主要營利之道,劉氏家族自有大小海船數十艘,族中有人擔任綱首,同時亦雇有船長,每年備足瓷器、茶葉,絲綢、鐵器,土産等南下占婆、三佛齊國、阇婆國,亦有遠至大食國,若沿途平安則每每盈錢無數。
“說你不知道,指你也看不見!大食國乃十分遙遠,船舶乃需要海上飄搖幾個月方可到達。很多大食客商需要時日周轉,便久居于我們泉州,甚有很多人久居不歸,在此成家立業。以前我在學堂,就有兩個大食國的書生,很上進聰明,會作詩。”李都勻侃侃而談。
“三郎,我聽嫂嫂說,你很愛作詩寫詞,可真?”劉绮瑤想起他厭煩族親問他學業,因此趁勢發問。
“看心情。”李都勻見她轉了話題,因沒興趣,便只簡短回答。
一個蕃客牽着小孩,從他們二人中間走過,将他們生生擠遠。
李都勻生怕劉绮瑤走丢,走到她身旁,便牽住她。
劉绮瑤心中吃驚,卻不掙紮,只側身朝身邊的鋪子中望去,道:“三郎,你看這鋪子裏的珍珠。”任由他牽着自己。
李都勻順着劉绮瑤的手望過去,只見店中除了珍珠之外,還有許多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珍異品。
“娘子,你可想要?”李都勻問道。
“不了,那珍珠鏈子也未免太粗大。”劉绮瑤轉過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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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又擠入熙攘的客商之流。游至午時,他們進了一家蕃客所經營的食店,那店家漢語講得很是流利,而菜單卻全無漢語。
“這是什麽文字?”劉绮瑤問道,“好似豆芽菜!”
“好你個豆芽菜!”李都勻笑道,他亦不知單子上所書為哪種文字。
店家道:“客官,此乃阿拉伯文。你們參照圖畫上的菜品點罷。”
“阿拉伯文是哪一國文字?”李都勻順勢問店家。
“這阿拉伯文,乃我們阿巴斯王國的文字,貴國人人稱我國為大食國。”店家道。
劉绮瑤暗忖,果不其然是大食國。她看着紙張上所繪的食品,亦不太看得出所以然,道:“三郎,你點罷。”
李都勻聞言,乃對店家道:“把你家客官所喜愛的,做兩人份的罷。”
一會兒,店家為他們端上蠶豆飯、薄餅夾烤肉,一種甜點,以及一種湯飲。
飯食分量很足,因店內并無其他食客,店家便矗立在旁,為他們介紹食飲,告知他們甜點之中裹的乃是一些碎幹果;湯飲乃甘草所制……
二人已經又累又餓,便只聽那店家從飲食講到他東來路上的冒險故事,待他們吃飽喝足,店家仍意猶未盡,只講到了前年他在廣州丢了行囊,最終官家幫他找回,總算是有驚無險。
李都勻付了銀錢,攜劉绮瑤離了那話多的店家。
他們繼續游玩,從蕃坊走出,經過一家蕃學,裏頭夫子正教書童念《千字文》,讀書聲起起落落,充滿朝氣。
兜兜轉轉,行至晉江邊上,兩人同時想起那兒是他們元宵之夜放河燈的河灘。
偏巧天氣驟變,疏落的雨點急急地打下來。“娘子我們到那邊亭子裏避一避罷。”李都勻道。劉绮瑤舉着衣袖跟在他身後,向江邊小亭奔去,模樣十分狼狽。
待到亭中站定,劉绮瑤才拿出帕子,李都勻早已用袖子擦幹了面上的濕雨。
亭子裏有二人也在避雨,他們面朝江邊,聞有人來便回過身。
“李兄,可巧又在江邊相遇。”說話的正是趙憶棕。
“趙兄,許久未見。”李都勻回道,卻見趙憶棕的眼睛停在劉绮瑤身上。
“聽聞二位前幾日喜結良緣,恭喜!”
“多謝趙兄。”
劉绮瑤擦幹面龐,攏了攏頭發,才轉身面向他。“趙二哥,你怎地沒有送趙姐姐北上?”她在心中合計着趙憶桐這時到了哪兒?
“家父已安排我大哥同她北上,臨安有叔父一家接應。”趙憶棕答道。
趙知州知道趙憶棕不省事,因此,便不讓他送親,免得多生事端。
李都勻見二人言談起趙憶桐,一時分了神,即便趙憶棕一直望着劉绮瑤,亦視若無睹,心中乃想着既無緣不若盡快淡忘了她。
“不知趙姐姐可到了?”劉绮瑤又道。
“今已是出發第九天,若順利,不日便可抵達罷。”趙憶棕對劉绮瑤早有愛慕之心,不料自上次一別,短短一個多月,她已嫁做人婦,心中亦有一種悲哀。
趙憶棕鐘情劉绮瑤,卻每每難以開口,因而成日游弋花叢,自我麻痹,最終得了浪蕩名聲。
當下他見李劉二人一同出游賞春,更是悔恨沒有早早秉明父母替自己做主,卻不知他父親曾私下為他籌謀過,只因他的花名,趙知州在元宵之夜的問親被劉有金委婉拒絕了。
如果劉礦主知道趙憶棕的花名全因劉绮瑤而起,如今道恭喜的會是李都勻亦說不定。
“三郎,雨停了!”劉绮瑤道。
她這一聲“三郎”就像一顆細細的針,刺着趙憶棕的心。
愛而不得,在何人身上都是一樣的痛苦。
李都勻對劉绮瑤的話置若罔聞。
“李兄!”趙憶棕喚道,他察覺李都勻似有心事。
李都勻這才回過神,他看了看趙憶棕,又看向亭子外面,道:“雨果然停了。”回過頭見劉绮瑤正望着自己,心中一片虛然,“娘子,我們回府罷。”
“趙二哥,告辭。”劉绮瑤道。
“趙兄,告辭。”李都勻亦道。
“兩位,再會!”趙憶棕回道,目送他們離去。
走出亭子,劉绮瑤見路邊有轎夫,便說腳痛,于是他們雇了轎。回到李府已将至酉時,見過李氏夫婦,用過晚膳,天已漆黑。
當夜,二人乃又和衣而睡。劉绮瑤心裏算着距離三月下旬的日子,很快便睡眼朦胧。李都勻想驅走腦海裏的趙憶桐,因而便将劉绮瑤攬入胸懷,不料離了此坑,又掉入彼坑。
人的心,若不是隔着胸膛,安能同床共枕?
一日午後,劉绮瑤見屋裏有幾個空擺着的陶花瓶,那時院子裏籬笆上的薔薇正開得讨人喜歡,她便命春春找來竹簍和剪刀,準備去剪一些回來。
兩株薔薇,一粉一白,正在盛放,籬笆上花叢中蝶舞紛飛。
春春從花籃中拿出剪刀遞予劉绮瑤,道:“姑娘,當心那蜜蜂。”
“是了,這春日裏,蜜蜂和蝴蝶忙似農人,被打擾是要怒的。”劉绮瑤接過剪刀,在花牆邊來回走了一遍,然後開始挑選花枝。
不一會兒功夫,花籃已将滿。
“姑娘,怎地剪了這麽多?”春春很疑惑,以往劉绮瑤從不會剪如此多的花。
“送人。”劉绮瑤說着,收了手,“我們回吧。”
她們一前一後,走到石子道上,穿過池邊,進入院門。
回到屋裏,二人忙碌了約半個多時辰,一共插了一籃兩瓶。劉绮瑤自留了一瓶,将那籃給李夫人送去,再回到屋裏,也不令春春跟着,帶着花,獨自循着那依舊低沉、哀傷的琴音走了去。
才進了院中,劉绮瑤便見站在門外的一個女使進了屋,裏頭的琴聲随即停了下來。
“三娘子,請進。”留在門外的女使道。
劉绮瑤對她笑笑,進了屋。剛剛進去通報的女使恰好轉回,她行了行禮,才退出屋。
“打斷姐姐雅興,”劉绮瑤見屋中只有李都泰的娘子趙溪恬和她的貼身女使,“妹妹見院中花開得正好,便給姐姐剪了一些。”
趙溪恬命女使接下花,道:“妹妹有心了。并無甚雅興,談不上打斷。”
“連日來一直事多,今兒才閑了下來,”劉绮瑤見她神情依舊寡淡,本想送了花就走,不料趙溪恬卻請她坐下,“才發覺很多花都快開過了。”
“那些花兒,開不了幾日便謝了,還不如不開的好罷。”趙溪恬離開琴桌,向劉绮瑤走來。
兩人挨着坐下。
“妹妹以為,花兒別無選擇,開也好,謝也好,都是定數。”劉绮瑤道,不論是今天還是上一次相見,她發覺趙溪恬的都穿着素衣,亦不裝扮。
“好一個定數。”趙溪恬道,“妹妹仿佛很懂得人生!”
“姐姐見笑了,你我适才不是說那花兒麽?妹妹年輕無知,哪裏懂得什麽人生?”劉绮瑤看着趙溪恬,不清楚她何出此言。
“那花開與花謝,可不就像人的生與死麽?”趙溪恬苦笑,面上流露出無比的悲戚,“都是定數!”
“妹妹不太懂。”劉绮瑤見趙溪恬此時眼眶已經紅了,眼看着她的淚水就要決堤,“姐姐可是不習慣泉州,念家了?”
趙溪恬搖搖頭,淚水被搖出眼睛,恰似珠兒滾下。
一旁的女使見狀,忙将遞來繡帕,道:“三娘子,您勸勸我們郡主罷。”
趙溪恬擦去眼淚,只看了那女使一眼她便噤了聲。
“我并非念家,我只是念我的孩兒罷了。”她說着,才擦幹的眼睛又湧出淚來,“李郎只道來了泉州,換一個環境,想念就要輕一些,殊不知,想念全在心裏,一時之間如何能忘得掉?”
劉绮瑤看她悲傷的模樣,以及她的言語,已經明白了幾分,然她與她并不熟悉,亦不好貿然勸慰,只道:“姐姐愛惜自己罷,若你孩兒有知,他怎舍得你這般流淚?”說着,自己亦不禁悲傷起來。
“他若不舍得,又怎會離我去了那活人不通的地方?”趙溪恬用帕子遮住面部,沒能忍住哭聲。
“怎是他舍得?只恐是命數罷。”劉绮瑤說完,心中一怔,原來連日裏她一直沉浸于失子之痛,難怪琴聲裏全是哀戚,“我聽我母親說,若親人想念、牽挂太過,于離去之人往生不利,姐姐若是想要你孩兒離了苦趣,明兒我帶姐姐去開元寺供奉往生蓮位,并請法師開示,教你我為他念經超度,如何?”
“這些都做過了的,多謝妹妹。”趙溪恬止了哭聲。
“姐姐別見外,你我既已是一家人,你有什麽事情,大可說與妹妹一同分擔。”劉绮瑤寬慰道。
“那就勞妹妹陪我走一遭,只當為了那孩兒罷。”趙溪恬聲中帶哭。
劉绮瑤點點頭。
當下,二人便約好明日午後便去開元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