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岚嘯的任務
清晨的歧雲基地還籠罩在冷霧退去的濕潤之中,平坦開敞的跑道被淅瀝的青藍色天光浸染得有些寂寥,泊機倉庫的巨大合金門還緊閉着。駐紮在這裏的空軍們剛剛在可以呼出蒸汽的空地上進行完了晨練,已經可以用刺骨來形容的風一接觸到他們裸露的熾熱皮膚,立刻鋪成了一層細密的水珠,随着肌肉的律動,在玉石般渾圓堅實的臂膀上閃閃發亮。
安然光着上身從浴室裏出來,沿着發梢滾落的熱水把頭上搭着的白色毛巾濡濕了,他拿起裝有刮胡刀片和牙刷的杯子走到盥洗池前,看着被熱氣模糊了的鏡子,沒來由地嘆了口氣。
冷不丁背上有了陣冰涼的觸感,他頓時瑟縮了一下,轉頭瞪了一眼剛剛洗完衣服,雙手凍得通紅的奉謙。
“別碰我,痛。”口齒因牙刷的阻礙而含糊起來,他順手将頭上的熱毛巾扯下來搭在了肩膀上,遮住了一半背部。
“不會吧,這麽久了還痛?”奉謙憋憋嘴,繞到他旁邊打開了熱水龍頭。
“好不了了。”安然低頭吐出一口泡泡,瞟了一眼鏡子中藏了一半在毛巾下的傷痕,樹皮色的軌跡從他的背部一直延伸到鎖骨,像寄生在皮膚裏的一條巨大蜈蚣,觸目驚心。
多年之前在訓練飛行中遭遇了可怕的共振,那架有着隐患缺陷的牧羊犬在半空當場解體,瘋狂飛散的碎片差點沒把身體砍成兩半,他在強烈求生欲支配下于失去意識的瞬間拉開了降落傘。
如果不是米迦勒的出現,安然知道自己已經再也沒有飛行的資格了,他複原後的身體承受不了疲勞和高強度任務,上司不過是出于同情才讓他繼續留在岚嘯,并且每一次的訓練都不動聲色地給予特別照顧。那種已成為負累的滋味,常常讓他的舊傷牽動着整個心髒都一起抽搐。
“真惡心。”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別傻了,明明那麽漂亮,”奉謙擡起濕漉漉的臉,滿是認真,“那可是男子漢的勳章。”
安然忍不住苦笑,“一場仗都沒打就弄成這副鬼樣子,應該是恥辱好不好?”
“喂,你知道為什麽我們脾氣壞得出名的隊長惟獨只和你相處得和睦嗎?”奉謙胡亂擦幹了還略帶稚氣的臉龐,轉身端起盆裏洗好的衣服準備搬到屋頂上去,從安然背後通過的時候,他直直對上了鏡子中那雙溫和得有點消極的眸子,“因為即使是彥涼那麽高傲的人,也百分之百佩服你。”
安然在他離開的口哨聲中沉默了下去。作為平日裏離彥涼最近的人,他在他眼中仍然是一個迷,除了那個男人氣質中來自負面能量的執念外,很少能感知到其他的感情。惟獨在每次趕到離空軍學院很遠的餐廳去吃飯時,他平靜下來的目光就一直糾纏着坐在角落裏的純血統王子,這是安然唯一察覺到的秘密。
他絕對不會對敵人的武力屈服的,也許真是甘願奔着心中所想去了。
安然愣愣地站在鏡子前,輕微籠罩的蒸汽仿佛又讓他身在無情無義的茫茫雲天,那裏頑劣的風雨可以随性左右飛行員的命運。在死裏逃生後的第一次模拟對戰,他明顯感覺到坐在另一個駕駛艙裏的彥涼在刻意讓步,飛機落地後安然怒不可遏地揮拳相向,彥涼沒有還手,只面無表情地丢下一句,“廢人就別留在這裏逞強了,還不滾回家去。”
想到此處,安然忍不住再一次狠狠握緊了拳頭,咬着牙露出一抹笑來。有這個種的話,盡管來試試啊,不是以叛徒的身份,而是以悖都軍人的身份,和我在天空裏自由自在地較量一場。
仿佛真的在回應他的期待,窗外忽然遠遠地傳來引擎的轟鳴。這時還未到周末的集合時間,所有型號的戰鬥機都還整齊地排列在跑道兩側的停機坪上,安然很快否定了自己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敵機偷襲的念頭,倘若敵人近到連引擎聲都聽得到,就算不被雷達發現,基地裏想必也已經警報大作了。
“安然!快,快上來!”
聽到呼喊後他扯下脖子上的毛巾,連內衣都顧不得穿,直接披了外套便沖上了屋頂,在随着紊亂的風飄搖的衣物之間,他望見遠方的白點在淡青的底色上流暢地移動着,孤獨妩媚的身影像沖擊在瀑布中的落梅。憑着對機體如同共枕情人似的熟悉,安然将那個拯救了他飛行生涯的名字脫口而出。
“米迦勒?”他疑惑的目光尾随着大鳥拖曳的修長白羽急速靠近,心跳竟然緊迫起來,“彥涼嗎?”
下一秒,它已經高昂地長嘯着從他們頭頂上空掠過。這時他才終于看清楚了機體上的編號和那銀色的紋路,如同祖國南端長長海岸線上會發光的白沙一般耀目。
“不……那是M1!” 奉謙搶先确認了型號。
他們跑向屋頂邊緣,目送這架歸心似箭的飛機奔赴去遠處的跑道。同米迦勒一起飛翔是痛苦的,肉體和精神時刻承受着極限的壓力,但單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仰望這神跡的武器,特別是征服了她的人亦是自己肉體凡胎的夥伴時,安然無法壓抑心中升騰起來的喜悅。
“是齊洛,齊洛回來了!”
在起落架接觸跑道地面的剎那,M1打開了減速傘艙蓋,一朵輕盈的藍花被勁風鼓動起飽滿的穹隆型,拖曳着向前滑行的機身漸漸慢了下來,發動機尖利的轟鳴也随之安歇。
切斷傘繩之後,飛機平穩地滑到了停機坪上,玻璃罩艙裏的飛行員看着遠遠跑過來的戰友,臉上露出近乎誘人的一抹笑來。
“快點下來領死,臭小子!”奉謙不等對方完全停穩,便追到機翼旁邊,像拍打老朋友肩膀一樣用力拍打了幾下米迦勒堅冷的身軀。
座艙罩在剛剛探出陰雲的一層薄日下緩緩開啓,曼妙的曲線上滑動着光的水流。齊洛在急切目光的注視下不慌不忙地翻出駕駛艙,順着梯子下到了地面,不等他将頭盔取下,便被人用胳膊勒住脖子拽了過去。
奉謙用他一貫粗暴的見面禮方式,恨不得修理對方一頓以傳達自己的熱烈歡迎,“真有你的,刑滿釋放的倒黴鬼!我聽說你的審訊官就是上一屆在反審訊訓練中把學員操成精神分裂的家夥,哈哈,怎樣,你有沒有爽到啊?”
“還好,是對我胃口的類型,”齊洛打趣地推了對方一把,略微消瘦的臉上持續着表面的愉悅,輕易覆蓋了不久之前身心的煎熬。他轉頭看着站在身旁的其他人,昔日岚嘯的同伴,不管之前是不是因為彥涼的關系使彼此之間氣氛緊張,這重聚之地已經不是無憂無慮的校園內,而是面對共同敵人的前線上。
“淩駒,雷之弋,夏前輩,好久不見了,”齊洛一邊将有礙視聽的頭盔取下,一邊上前一步,平常無二的招呼卻像是有着更深意味,“以後請多多指教。”
“幹嘛要對我差別對待?”在其他兩人還未作出反應時,安然便帶頭打破了長久以來的隐形隔膜,非常友好地拍了下他的胳膊,“叫我安然就好。”
随後他将目光轉移到他身後的M1上,“一個星期就搞定了她,你又讓我刮目相看了,齊洛。在你蹲牢房的時候,我們可是不休不止地訓練了一個月。”
“先天的優勢是決定性的,大哥,”淩駒面色不佳,忍不住打斷這不舒服的恭維,半開玩笑地将話題變了質,“只可惜我們沒有選擇基因的自由吧。”
氣氛立刻參雜進了一絲莫名尴尬,齊洛沉默着,準備對針對他的某些異樣情緒充耳不聞,想要再說些什麽來暖場的時候,便看見正筆直朝他們走來的兩個高級軍官。
“嘿,你們幹嘛站在停機坪上聊天,還嫌不夠冷嗎?”
齊洛立刻站直,和周圍人一樣面向他們敬禮。接到陸威揚的通知後,歧雲基地的常駐司令官和參謀長親自來迎接了最後一架米迦勒的歸位,這樣一來,為新一輪戰事所拟訂的空軍編制已經全部準備就緒了。岚嘯的成員多少受到隊長叛變的牽連,一直作為技術資源來保護的他們,在名譽掃地的陰霾與王子被害所導致的輿論憤怒之下,與米迦勒一同被期待成賀澤有史以來最強的空軍戰鬥力,投入了未知的戰場。
陸威揚比M1遲了半天到達了歧雲空軍基地,在這之前他剛跑了一趟郡藍的總司令部。報道之後,除了在辦公室裏喝了一杯熱茶外,并沒有做多餘的休息,便通知了麾下的五個飛行員們集合,開入伍正規軍後的第一個會議。
然而三分鐘後,他們便意識到新司令的講話內容并不是形式上的入門寒暄那樣無關痛癢。
“年輕人,我很抱歉,”陸威揚微微彎起的嘴角反而讓他的表情顯得愉悅,展開一整面牆壁上挂着的羊皮地圖後,他在桌前的來回走了一圈,“你們恐怕要比想象中早很多開始冒險了,雖然你們經歷過數不清的模拟戰,但是和真實戰場上的情況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因此這很可能是個難題。”
說着,他用堅定的目光掃視過每個人的眼睛,在過去的每次訓練開始之前,這樣細節的暗示會有效激發起他們的信心。
“但是,以我了解各位的程度,我敢保證你們接手這個任務是大材小用,所以我很高興你們能有一個練手的機會。”
在每個人急切催促的表情下,陸威揚停止了繼續吊胃口的開場鋪墊,從容地進入了主題。
“東聯盟對新的戰役抱有必勝的決心,因此我們得先發制人,争取戰場上的主動權,司令部決定将第一輪的空襲任務提前。”
“任務大概是三天後的淩晨,具體時間到最後一刻才會通知。有五十架雷火會載滿炸藥去執行轟炸任務,目标是飛鼠溪的帝國前線司令部,這裏會派随行的戰鬥機作全程護航,不過,那不是你們中隊的任務,護航會全部交給牧羊犬的機組,兩天前已經通知他們做準備了。”
“飛鼠溪離悖都的空軍基地較近,一旦遭到攻擊,會馬上有敵機前來攔截。”他說着走到地圖前,用手裏的教鞭在上面劃了一道清晰的弧線,“你們需要做的,就是在戰鬥進入白熱化的時候,從另一條航道溜過去,用最快的速度偷襲與飛鼠溪處在相對位置上的愛麗舍莊園。”
“愛麗舍莊園?”安然的臉上出現一絲錯愕,“我記得那裏是非軍事目标吧?”
“悖都是這樣對外宣稱的,但是從我們偵察機拍攝的照片上看,那裏早就已經被軍隊征用,改造成了一個相當重要的補給站,并且,存在多處疑似軍火庫房的地方,一旦成功摧毀,敵軍會在接下來的戰役中相當被動……”
“大叔,為什麽不讓我們去執行護航任務?”奉謙口無遮攔地随意打斷了上司的講話,毫不掩蓋抱怨的意味,“小米造出來就是為了和雪風單挑的,我們等得手都癢了,到底為什麽還讓我們去偷偷摸摸地戰鬥,這種任務交給任何一個機組都能做吧?”
陸威揚若有若無地瞪了他一眼,并沒有對這些牢騷做正面回應,而是繼續按照自己的節奏說下去,“……雖然米迦勒能夠挂載的彈藥不多,但是鏟平一座莊園是綽綽有餘的。何況你們是五人同去,我當然相信各位即使不做偷襲,而與敵機正面對戰也沒有任何懸念。但是總司令部希望借岚嘯久負盛名的戰鬥力形成威懾,開一個振奮人心的好頭。前幾天冼空上将還親自找我談過,他非常看重這次岚嘯的表現,所以我們采用最保守的方法,各位務必首戰告捷。”
“戰鬥所需要的一切前期資料會在會後交到各位手上,”一口氣說完後,他這才停了下來,輕松地喝了口熱茶,“從現在開始,你們要改口叫我司令了。擔任教官這麽久,我自認為是最了解你們的人,因此請大家完全信任我,聽從我的指揮。忤逆長官的話,在學校裏或許只是體罰,在這裏會讓你掉腦袋。”
接着,陸威揚擡頭注視着不再發表任何意見的飛行員,這些個個天賦異禀的孩子很難管教,雖然自視甚高的他們在學校裏沒少讓他煩心,但好在是在關鍵時刻從不掉鏈子的上等貨,于是他的語氣裏帶着少見的溫情,“安然,今天開始你就是隊長,不管是生活上還是執行任務時,要幫我多留神這幫混小子。”
話音落下,會議室裏的最後一絲嚴肅意味也煙消雲散了,接下來的無關緊要的讨論參雜着對處女戰躍躍欲試的興奮,或是對缺少挑戰性的任務內容的反感,惟獨不見任何擔憂的影子。
齊洛故意在散會時磨蹭到最後一個走出房間,他在走廊上叫住陸威揚,終于将盤踞在心頭多時的問題托出。
“司令,你這次到總司令部去,有沒有得知一些關于俊流的消息?傳聞說他被帶去了拉貝格爾,是真的嗎?”
陸威揚站住後,定定地看了他很久,緩緩吐出口氣,“他死了,齊洛。”
面對意料之外的回答,齊洛怔忪着,臉上的表情細微紊亂起來。
“別開玩笑,”他勉強地抽動嘴角,卻在對方肅穆的目光下笑不出來,“不久之前你才告訴過我,皇室是為了保護他才會發表那樣的聲明,實際上并沒有放棄繼續尋找……”
“不。”陸威揚這一次提高了音量,用不容置喙的口吻糾正,“那是騙你的,為了讓你能夠專心訓練,挺過那段日子,所以我當時騙了你。”
“他已經死了,這就是事實。”
齊洛眉頭緊鎖,心口頓時堵上股悶氣,語氣跟着強硬幾分,“不對。他肯定還活着。如果是騙我,為什麽你不一直隐瞞下去,現在要告訴我真相?”
“因為你簽定了參戰的協議,并且已經駕禦了米迦勒,能作為一個合格的機師參與戰鬥了。”見對方較真,陸威揚調整了站姿,正面注視着他滿是疑慮的眸子,不帶任何情緒地說到,“你現在沒有反悔的餘地,所以我沒必要用那個借口來繼續哄你,還不如仁慈一些就這麽告訴你。如果你想拼命去救一個早已經過世的人,而為此被戰争利用還毫不知情的話,未免有點太可憐了。”
說着,他連略微的體恤也沒有,接下來的話語已經近乎殘忍,“齊洛,這件事我很抱歉,但戰争是殘酷的,勸你少被無謂的感情分心。你若覺得憤怒,就去戰場上狠狠地教訓那些罪魁禍首的侵略軍。退一萬步說,你原本的目的就是衣錦還鄉,何必為這個國家的任何人負責,別真把自己當成了救世主。”
這一次,有着灰色瞳仁的青年微微張了嘴,終于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明白了的話,就別再胡思亂想,好好去準備幾天後的任務。”
陸威揚頭也不回地離開,直到走廊裏的回聲漸漸消失,齊洛還呆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多虧了這個教官的幫助他才一直堅持到出獄,為什麽轉眼之間就變得如此陌生?對方态度的急轉讓他措手不及。
且不想是否出于本心,那些齊洛從沒聽到過的話讓人背脊發冷,它們是如此正确而犀利,但竟然可以沒有一絲感情。
這就是戰争中的軍人嗎?他挪動沉重的腳步漫無目的地朝前移動着,臉上浮現苦澀的笑。然而他卻一點都無法反駁,就如陸威揚所說,作為外鄉人的齊洛,還根本沒有被看作這個榮辱與共的隊伍裏的一員,只是個利用戰争,也被戰争利用的工具。
“還沒有死心呢?”
走到走廊的岔路,齊洛循着聲音轉過頭,便看見靠牆站着的安然。
“前輩……”
“找不到玩具的小孩,想委屈地哭鼻子的話,哥哥的肩膀借給你。”安然說着,朝他戲谑般地擠了擠眼睛。
齊洛忍不住笑了出來,先前的壓抑頓時稀釋開了,他一邊無奈地搖搖頭,一邊走了過去。
“小洛真是像女孩子一樣,拘泥什麽小情小愛的。”安然看着他落寞的樣子,忍住想要嘲笑他的沖動,拍了拍他的肩膀。
“沒辦法,從小就是女人養大的。”齊洛無所謂地回答。從窗戶灌進來的風異常溫和地拂過臉龐,金色的夕陽肆意地照耀他的臉,他把目光投向遠處,那些被風卷起波浪的樹梢上,神情在瞬間認真起來,“除非親眼見到他的屍體,我絕不相信他已經死了。”
被丢棄在了時代洪流中的人真是滄海一粟般的渺小,轉眼就被巨浪所吞沒。
齊洛不甘心地握緊了拳頭。也許戰争席卷了千千萬萬的生命,俊流和他們并沒有什麽本質上的不同,但只要我還在這兒,還留有與你一起的回憶,就絕不會讓你這麽被淹沒在無名的死者之中,悄無聲息地被人遺忘!
安然沉默在突然凝固的氛圍中,對方此時望着遠處的目光竟然專注到揪心,幾乎讓人忘了呼吸。
他想起自己在重傷之後的漫長療養中,無法行走的他曾經整日坐在病房窗邊的輪椅上,透過那灌滿陽光的綠葉,一言不發地仰望着無邊雲天,一看就是一整天,望到脖子僵硬雙眼模糊,他太熟悉這種仿佛在絕望與希望中掙紮的目光。
于是臉上挂起發自心底的微笑,安然擡手用力推了一把齊洛的後腦勺。
“好小子,”還沒等對方站穩,他便用胳膊圈住他的肩膀,一直拖着向走廊盡頭走去,“去飛行!讓我看看你到底有幾把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