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為了他

病房裏很安靜,安靜得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郁奚輕描淡寫地說完了那一番話,又開始低頭慢慢地吃東西,還拿着勺子喝了一點魚湯。

白熾燈下他的眉眼顯得有些冷淡,像是事不關己,那些病痛都沒有落在他身上,他随口提起的并不是自己的死亡,所以那些話也沒有刺痛誰的心髒。

“……你以為在做什麽脫敏實驗麽?”傅游年擡頭看向他。

郁奚反而笑了,那一點笑意沖淡了病容,他沉默片刻後說:“這麽想也可以。”

傅游年喉結動了動,最終沒有再開口說什麽。

但晚上他要留下來休息時,郁奚仍舊态度分明地讓他走,都沒有給他留出可以睡覺的地方。

“今天……太晚了,”傅游年說,“我先待在這裏,等明天再說。”

“明天?”郁奚知道他又是這樣,“等明天你還會這麽說,讓我等到下一個明天。”

“郁奚。”傅游年總覺得憋了一團無處發洩的火氣。

但他并不想跟郁奚吵架,他們在一起之後,也都沒有跟對方認真地發過什麽脾氣,更不用說争吵。

郁奚聽到傅游年叫他的名字,眼眶忽然一酸,但很快就忍了回去,偏過頭不再看他。

傅游年走過去,在病床邊坐下,伸手從身後抱着他,握起他的手湊到唇邊親了親指尖,說:“對不起,我剛才語氣不好,你別生氣。

抱住郁奚後,他心裏那團火氣瞬間就熄滅了,有點軟磨硬泡的,要拉過郁奚的被子一起蓋着。

郁奚又有點想笑,扯住被角不給他蓋,最後把被子都抱在了懷裏,臉埋在上面不吭聲。

“你不在我睡不着,”傅游年還摟着他的腰,非要往他腿上枕,“我想跟我老婆待在一起有錯麽?”

“你可以換一個……”郁奚擡起頭,有些臉紅,沒有說那兩個字,“換個脾氣好,不欺負你,也不會死的。”

傅游年沉默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如果是別人,他可能會覺得對方就是想要安慰或者承諾,偏偏他知道郁奚說的話都是真心實意的。

要是他現在走了,郁奚不會留他,也不會再找他,可能他們就這樣分手,直到某一天他從誰的口中知道郁奚病好了,或者以另一種方式離開了。

“或者,或者你可以等我好了再來找我,”郁奚指尖動了動,稍稍蜷縮,“我也不會生你的氣,到時候還是喜歡你。”

傅游年覺得他越說越不像話,擡手捂住了他的嘴,“閉嘴,睡覺。”

郁奚垂下眼,視線落到傅游年手背的那條傷疤上,取掉了紗布,但還沒有完全愈合,傷口周圍還能看到一些淤青的痕跡。

傅游年還是留在病房裏睡了一晚,不過被郁奚趕去了套間靠裏的那個卧室。

第二天早上,郁奚莫名醒得很早,睜開眼拿過手機看了一下,發現才不到七點。

他披上外套起身出去,看到兜兜的病床已經空了。

她平常放在角落裏的那幾只小熊也不見了,床頭櫃上空無一物,窗簾被微冷的晨風吹拂鼓動着,好像這個小女孩從沒來過。

只有地上掉着一個藍色的星星發卡,估計是她爸媽不小心落下的。

郁奚俯身撿起那枚小星星,放在自己病服兜裏,在那間病房門口站了很久,直到護士過來給他送藥,才回了自己的病房。

傅游年想當作昨晚什麽都沒發生過,還是照常陪着郁奚做治療。

結果郁奚鐵了心想讓他走,輸液時又提了一遍。

“可是我沒有覺得累。”傅游年對他說。

郁奚只是看着他,“你昨晚答應我了,今天會走。”

“……再等一段時間,”傅游年站在床尾,手搭在護欄邊緣,“等你稍微好一點,我再回去休息。”

傅游年陪郁奚住院的這幾個月,至少消瘦了七八斤,不光是在醫院裏跟着郁奚做治療,照顧他,隔小半個月還會去一趟國外,當面見一下楊雀鳴媽媽告訴他的那幾家私立醫院的血液科專家,每次時差都來不及倒,頂多在飛機上睡幾個小時。

等到回國,下了飛機,又來醫院找郁奚。

郁奚眼底的情緒很複雜。

他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看着傅游年,在傅游年以為他的态度終于要松動的時候,他伸手直接把輸液針拔掉了。

血一瞬間順着蒼白的手背淌了下去,落到指尖,又滴到了地面,沒過多久彙成了一小灘。

傅游年愣了幾秒。

他看到郁奚就打算那樣直接躺下睡覺,才終于回過神來,大步走過去,按下床頭的呼叫鈴,然後拉過他的手腕,用幹淨紗布捂住出血的地方。郁奚現在出血很難止住,他的血小板比普通人要低很多,一旦出血就是場災難。

“……你就是要折磨我。”血濡濕了紗布,傅游年感覺到他按着紗布的指尖濕漉漉的,聲音微啞幹澀,低低地說。

郁奚不太認同,他無動于衷地看着自己的手,說:“我是不想折磨你了。”

護士匆忙趕來,替郁奚處理了傷口。

直到十幾分鐘後,才終于不再像剛才那樣出血,但隐隐約約還是能看到紗布底下滲出的血跡。

“要小心一點,別再碰掉針了,”護士把輸液架挪到另一邊,重新給郁奚紮上輸液針,低頭囑咐說,“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郁奚還朝她笑了笑,眼底的光明明滅滅,暗了幾分。

等護士走了,帶上了病房門,傅游年才問他:“疼不疼?”

“不疼。”郁奚輕輕地說。

“你們都沒想過,可能我是心甘情願受折磨。”傅游年靠着身後冰冷的牆面,過了半晌開口說。

“嗯?”郁奚沒聽懂他這個‘你們’是哪兒來的。

傅游年沒跟郁奚說過自己的弟弟到底是怎麽死的,只說是得了白血病。

他也不想告訴郁奚,畢竟不是多愉快的回憶。

他父母去世的時候,他還很小,要讀書,自己都還需要別人照顧,就算每天都會去醫院,也沒有時時刻刻守在那裏,看着一個人到底是如何重病到最後卧床不起的。

就算是傅如琢死的那一年,他也只是個高中生而已,而且那時忙着賺醫藥費,醫院那邊主要還是叔叔他們在照顧。

對他們的死,就始終像是隔着一層霧,甚至沒怎麽掉過眼淚。

但得知郁奚生病的那天起,他就覺得耳邊像是有無數個虛幻的泡泡破滅掉了,剩下的都是鮮明到刺目的真實。

郁奚這次老老實實地輸完了液。

傅游年端給他中藥,又苦又腥的一碗,還泛着淡淡的酸味,郁奚聞到就開始反胃,但也沒說什麽,端起來就面不改色地喝掉了。

一整天他們都沒怎麽說話。

郁奚只是縮在被子裏睡覺,有時睜開眼,勉強去走廊裏走走,沒過幾分鐘就又回了病房,再要麽就拿着平板看一會兒比賽,他反複地看,卻只是戴着耳機看街舞。

但他大概是再也跳不了了,連簡單的擡腿動作都做不到位,吃了止痛藥都消磨不掉那陣細細密密的骨痛。

傅游年有時想說話,郁奚卻總是聽不見。

他不是故意不搭理傅游年,只是耳鳴的症狀越來越明顯,腦子裏亂成一團,時常會聽不到。雖然不是每時每刻都在發作,但發作起來,必須得傅游年拉着他,坐在他面前對他說,他才能分辨。

等到天色逐漸昏暗,外面街上亮起了路燈,郁奚擡起頭往窗外看了一眼,又對傅游年說:“你回去吧,我自己會吃飯的。”

傅游年拿着餐盒的手一頓,沒有說話,把餐盒放到了桌上,然後在病床邊坐了下來。

郁奚卻沒有要動筷子的意思。

他又轉過身歪在床上,發呆地隔着窗玻璃去看夜空。

這段時間有點倒春寒,很冷,星星卻格外得多,而且很清晰地落滿整片夜幕。

飯菜都涼透了,豬骨湯凝着一層乳白的油脂浮在表面,看着又腥又膩。

傅游年又拿去熱了一遍,郁奚還是不打算吃。

這個世界上,傅游年還沒有見過比郁奚更執拗的人。

郁奚頭很疼,這次化療之後,反應似乎比第一次更嚴重了,他雖然吃過胃藥,不太容易吐,但身體其他方面卻開始跟着虛弱衰竭。即便這些反應只會持續一周多時間,直到下一次化療才會重新出現,還是讓人很不好受。

他昏沉地躺着,有些犯困。

然後快要睡着時,就聽到了身後,傅游年起身時衣料摩擦的聲音。

那腳步聲越來越遠,在病房門口停頓了很長時間,郁奚才聽到門把手被按下時的咔噠一聲細響,緊接着那道腳步走了出去,病房門被嚴絲合縫地關上。

他回過頭,捂着還在嗡嗡作響的耳朵,發現傅游年走了。

郁奚坐起身,冰涼的腳踩在拖鞋上,過了十幾分鐘,夜色裏他看到傅游年停在醫院樓下的車亮起了車燈,駛出醫院的大門,朝着霧氣彌漫的深夜開去。

他忽然感到一陣疲倦,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有,靠坐在病房豎起的枕頭上。

等半個多小時以後,才讓人又去把飯菜熱了一遍,拿起筷子坐在床邊吃。

胃裏其實很空,他卻還是吃不下,覺得味如嚼蠟。

但他又答應了傅游年會照顧自己,會接着好好治療,于是盡管吃不下,也還是一直往胃裏塞,直到差不多夠了正常的飯量,才放下筷子。

傅游年開車回了家。

他沒有去睡,坐在地毯上靠着沙發,連燈都沒有開,就那樣坐了一整晚。

那只平常每天跟他打架的小狗,湊過去嗅了嗅他的手背,可能是傅游年牽過郁奚的手,今天還染了他的血,指尖殘留着郁奚身上的氣息。

傅游年沉默地摸了摸它的頭。

之後幾天,傅游年都很少再去醫院。

他過去時郁奚都會理他,像平常一樣跟他說話,偶爾他會幫郁奚洗澡,郁奚也還是會跟他玩鬧,但每次快到天黑,郁奚就開始催他走。

就像是真的在幫他脫敏一樣,逐漸拉長見面的時間間隔。

傅游年不覺得他是離開了過敏原,他覺得他被剜了心。

可能是傅游年這段時間沒有每天都待在醫院,郁老爺子聽到了消息,有點擔心,不顧家裏人阻攔,去醫院看了看郁奚。

他過去時郁奚還在那裏一遍遍地看着平板上的街舞練習錄屏。

“爺爺?”郁奚擡頭進來的人,把平板扣到了膝頭。

郁老爺子攔着沒讓他下床。

“沒事沒事,你該做什麽就做什麽,爺爺就是來看看你。”郁老爺子看着他蒼白的臉色,心裏猛地一酸。

郁奚剛出生的時候,他忙着公司裏的明争暗鬥,防着自己逐漸長大的兒女提前從他手裏奪權,說要去醫院或者郁學誠那邊看看郁奚,拖了一天又一天,最後一年到頭可能才去見那麽幾面。

轉眼間好像就長大了。

可能還會永遠地離開他。

郁奚沒察覺到老人神情的些微變化,他換了一個游戲視頻點開。

他從來不在別人面前去看街舞,尤其傅游年,他其實就是看看,說起心裏的遺憾,倒也沒有多少,只怕別人看到他這樣會難過。

“這是什麽射擊游戲?”郁老爺子戴上了老花鏡,眼睛微微眯起,湊到他旁邊跟他一起看。

“嗯,”郁奚簡單給他解釋了一下游戲規則,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我之前在玩。”

“哦,爺爺看到過,你小外甥也成天玩的。”郁老爺子朝他笑了笑,拿着手機也想去下一個,找了半天,也沒看出來到底是哪個軟件,最後還是郁奚幫他下載的。

郁奚沒想到有一天還會帶老人玩這種游戲,也有點新奇,這種時候自然無所謂勝負,他就是帶着老人去逛了逛地圖。

路過樹林裏一間木板房時,有個人埋伏在那裏,直接一槍打到了郁老爺子,郁奚想去救,卻沒來得及,眼睜睜看着血條掉完了,有些尴尬無措地看向老人。

但郁老爺子心态還是很好的,看着還笑了一下,說:“爺爺是老了,眼睛花,看不清這些彎彎繞繞的。”

郁奚也跟着笑,他在長輩面前總是有點腼腆。

“你跟那個……好像姓傅?”郁老爺子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了問郁奚,“吵架了?”

“……沒有,”郁奚垂下了眼睫,“我讓他回去休息。”

“沒事,他要是欺負你,爺爺再幫你找更好的。”郁老爺子多少還是不太看得上傅游年,不過換成誰他也是看不上的,在他眼裏覺得誰都配不上郁奚。

郁奚胃裏又不太舒服,他拿手放在被子底下按着,有些固執地說:“他很好的。”

郁老爺子看他着急替傅游年說話,嘆了口氣,好笑地摸了摸他的頭。

郁奚跟郁老爺子一起去樓下餐廳吃了飯。

老人的身體其實也不太好,早些年積勞成疾落下的病根,陪郁奚待了半個上午,就開始覺得累,只能讓司機開車帶着,回去休息。

“等過幾天爺爺再來看你。”臨走前郁老爺子拉着郁奚的手說。

郁奚點了點頭,送老人上了車。

他看着那輛車開遠,才拉了拉圍巾,準備回病房。

已經是春天了,陽光暖融融的照在身上,雖然天氣還不算暖和,也隐約窺見了幾分盎然的氣息。郁奚擡起頭,覺得那日光晃眼,他看着身旁潮水般來來去去的人,卻不太能感知到任何的情緒。

手指僵硬而麻木,血液都變得滞澀,堵得胸口發悶。

胃裏也一直揪得生疼,郁奚走到電梯口時,冷汗已經濕透了後背,還沒等回到病房門口,忽然一陣暈眩,他撐着牆站穩,低下頭卻嘔出了幾口血。

他及時擡手捂住,血仍然順着指尖淌下,黏膩地濕透了整個掌心。

護士看到後,連忙送他去找醫生。

郁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昏過去的,再醒來他就躺到了病床上,唇齒間仍然有股血腥味。

他透過窗玻璃,看到傅游年在走廊裏跟醫生說話。

傅游年是在來醫院的路上接到了電話,然後匆忙壓着限速趕了過來。

幸好郁奚胃出血的症狀不算嚴重。

他跟醫生說完話,回頭看到郁奚醒了,就走進了病房,俯身摸了摸他的臉,說:“好點了麽?”

“……我不是故意的。”郁奚看着他說。

“我知道。”傅游年握住了他的手。

“我沒有想讓你看到,”郁奚還是接着說,“我每天都好好吃飯了,也去治療,不知道為什麽……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沒關系的,”傅游年覺得他有點不對勁,又不敢拉他起來,就坐在病床邊,俯身抱了抱他,說,“我知道你很聽話,也有好好吃藥,醫生說不是很嚴重,可能這段時間的藥物刺激性比較強,下周新藥就到了,換了就沒事了。”

郁奚才安安靜靜地沒有再開口。

傅游年接下《盲友》之後,發現自己演的角色得了嚴重胃病,就去查了查有關胃病的症狀和可能出現的反應。

他也看到了胃出血的症狀,包括嘔血一類的。

那種情況下,不但胃部會出現痙攣,而且如果失血較多,可能還會心悸發抖,對人來說是很痛苦的,可郁奚全程只是臉色蒼白了幾分,其餘反應一點都看不出來。

傅游年在醫院陪他待到了傍晚,天色一黑,沒等郁奚催他,就起身拿上了外套。

“寶貝,好好睡一覺,”傅游年親了親他的眼睛,“我明天再來看你好不好?”

郁奚點了下頭。

傅游年就出了病房,站在窗邊朝他擺了擺手。

但傅游年沒有回家。

實際上他這段時間雖然沒有成天陪着郁奚,也還是沒有去接戲或者做雜志一類的拍攝。他把所有時間都花在了替郁奚聯系骨髓上,不想放過任何一點渺茫的希望。

他最終還是知道了郁奚跟郁言配型成功的事情,心裏甚至動過直接抓郁言來做手術的念頭。

他什麽都不想管,也不在乎自己做得對不對,只想讓郁奚病好。

但他知道,如果郁奚有一天發現被騙了,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他還是不敢賭。

傅游年整晚的失眠,他開車去了羅辰的酒吧,在那邊待了一會兒。

稍微喝了點酒,才總算睡了一覺。

羅辰也不知道該怎麽勸他,好像說什麽都沒有意義,就一句話也沒說,陪着傅游年喝酒。

半夜時傅游年才忽然醒來。

他從沙發上坐起身,把羅辰直接吓了一跳,問他,“怎麽了?睡得好好的。”

傅游年按了按太陽穴,有點恍惚地說:“我好像聽到他哭了。”

羅辰就挺無語的,說:“你別一驚一乍的,郁奚都比你堅強多了,每次過去看他,感覺狀态都挺放松,至少沒像你這樣。前段時間我去看他,他還跟隔壁病房那小孩在外面玩,笑得挺開心。”

傅游年卻只覺得眼眶一熱,這才是郁奚生病以來最讓他難受的一點。

“他那麽怕疼,那麽愛哭的人,一滴眼淚也沒掉過了。”都是為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比較難熬的一段過去了~

下章是甜甜的一章~

但是掐指一算日更快九十天了,最近有點累,頂不住了,明天可能休息一天,也可能接着更,不更就晚上挂請假條_(:_」∠)_

感謝在2020-11-29 23:56:41~2020-11-30 22:06:5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東海大白鯊、霸氣的熙 20瓶;蟬枝 10瓶;36844845 5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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