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毋固毋我的笨蛋

一見方馥濃,戰逸非仿佛突然間就有了底氣,即使沒有這帶回來的一百八十萬,他也不會落荒而逃了。覓雅的總裁對蘇州工廠的工人們很客氣,不論對方方才多麽大逆不道,凡是闖進辦公室的人都準許他們去財務那裏領取現金回家,即使沒有冒死進滬的,也會遵循承諾及時把工資打進他們的銀行卡裏。

但對于上海辦公室裏的那些白領,他就痛下殺手,毫不客氣。

一張臉燒得白中透緋,一雙鳳眼也隐隐透出血色,一直從上挑的眼尾洇進鬓發,很是煞氣。戰逸非以命令的口吻讓所有闖進門來的員工自動離職,否則人事就不會開出退工單,而是一五一十紀錄今天這場事故的開除信。他提醒他們,沒有一家公司會錄用一個敢向上司“逼宮”的職員,現在就領錢走人是最明智的選擇。

扔下一百八十萬後,方馥濃就沒再說過一句話,他看着這小子與一衆壞水們對峙,整個人與方才相比判若兩人。

有得償所願滿意而去的,自然也有心存不甘悻悻出門的,吵嚷了大半天的人群退了幹淨,只剩一個掃地阿姨在清理現場。滿地的玻璃與陶片,總裁辦公室一地狼藉,活像飓風席卷之後。

戰逸非慢慢坐在了沙發上,臉上煞氣褪盡,便露出了實打實的倦态。

他從一個狼心狗肺的壞胚、一個窮奢極欲的纨绔徹底變成了一個毋固毋我的笨蛋,好像只是這麽幾個月的時間,好像還是遇見方馥濃之後。戰逸非支起手臂,撐住似灌了鉛般沉重的額頭,說,鬧一鬧也好,總算試出了哪些人心懷叵測,殺雞儆猴以後剩下的那些總該安分了。

方馥濃走上前,伸手去探試這小子的體溫,燙得驚人。

手指剛摸上戰逸非的臉,便被他牢牢握住。他把他的手掌擱在自己臉上,輕輕蹭了幾下,大約是完全燒迷糊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方馥濃也說不上來此刻自己的心情,像憐憫,也像憐惜,或者兩種情感各占一半,又或者千頭萬緒百味陳雜。這個公司只有戰逸非一個人在向前,所有人都心懷鬼胎,向着不同方向化解他前進的力量。打個毫無美感的比方,他們拖他後腿,他們扯他褲腿,他們讓所有的改革都舉而不堅,他們讓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

就像二十年前門後那個男孩,孤立無援,苦苦掙紮。

“你不問我為什麽只拿回來180萬?”方馥濃已經備好了一車的謊話,只等對方開口就全盤倒出。他自信每一句都有理有據,唬誰誰信,更自信戰逸非聽了他的解釋會毫不懷疑,錢到了那種人手裏,就跟虎口奪食一樣不易,自己能取回一百八十萬已經謝天謝地了。

可是對方居然一字不提,只是說,不問了,我信你。

這感覺不太好,簡直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方馥濃還想說什麽,戰逸非突然把目光凝在了他的手腕上,皺眉說:“表面花了。”

不知什麽時候、也不知在哪裏刮花了表面,那只價格不菲的名表上多了一道淺淺的劃痕。

“這樣子沒法戴,太難看了。”戰逸非自說自話地把方馥濃的表解了下來,随手扔在一邊,随即又動手去解自己腕上的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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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替對方把自己的手表戴上,忽然想起這只表是唐厄送的,轉送似乎難以盡述謝意。輕輕擰着眉頭想了想,他沒摘下已經戴在方馥濃腕上的手表,而是摘下了自己另一只手腕上那串随身多年的佛珠。

替對方戴了上,随即再一圈一圈地纏繞起來。這個纏繞的動作做得尤其緩慢,繞一圈,暗紅色的檀木珠子襯着一雙骨節俊秀的男人的手,好看得觸目驚心;再繞一圈,他的體溫就傳上了他的皮膚,一樣在他心頭燙了一下。

戰逸非擡起眼睛,心滿意足地一翹嘴角,“好了,這樣好看多了。”然後就拽着方馥濃坐下,自己則脫鞋爬上了沙發,躺下去,枕在了對方腿上。

“熬了幾宿總算把展臺設計都落實了,你盡快去找人搭建布展,我現在困死了。”戰逸非閉上眼睛,很快入睡,仿似夢呓般輕聲說着,“有你在,我很安心……”

有你在,真好。

方馥濃低頭看了看這小子全不設防的睡顏,又看了不少時間自己腕上那串佛珠——

他忽然搖頭笑了,笑自己這會兒攻伐禦守全都失了章法,像是最狡猾的狐貍掉進了最拙劣的陷阱。

等戰逸非睡熟了,方馥濃悄悄從他的腦袋下挪出自己的兩條腿,走出辦公室。差不多到了午休時間,去了研發部所在的樓層,約滕雲出去喝一杯。

滕雲嘴上說着“上班時間不能飲酒”行動上倒是沒反對,跟着方馥濃拐過幾條狹仄小巷,最後停在了一家賣菜飯的大排檔面前。方馥濃照例要了這兒招牌的菜飯套餐,還吩咐老板娘拿酒出來,然後就點了根煙。

他這會看着沒什麽胃口,只顧着吞雲吐霧,英俊的臉龐籠在一片白色煙霧之中,本就深邃的眼睛更加瞧不真切。

一瓶黃酒擺上桌,特加飯五年陳。這家的飯菜味道委實不錯,滕雲不緊不慢地動着筷子,也不催促對方用餐。

一根煙沒抽完,方馥濃緊接着又點一根,把煙咬在嘴裏說,“我覺得這地方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良心發現了?”

“你別罵我。”方馥濃笑了,“生意場上這倆字是用來罵人的。”

“我不逗你了,我就是想問問,你還打算撈一票以後就去南非?”

方馥濃眯着眼睛思索了很長時間,然後給予對方一個明确的答案:是的。

滕雲自己為自己倒了杯黃酒,可我覺得你好像已經不想走了?

“怎麽說呢,”方馥濃開始厚顏無恥地解釋起來,“我是男人嘛,青春之夜,紅炜之下,再加上鳏居多年總難免意亂情迷,做不得數的。”

這話出自白香山季弟的《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文人一旦騷起來,那是真真口吐珠玑,淫佚入骨。方馥濃小學一年級就能背這個,還不忘與前後、鄰桌分享。當時的語文老師竟沒讀過,還頗欣慰于這小孩兒不止長得漂亮,同樣勤勉于學,直到聽見了“女握男莖”方才幡然作色。

“我懂了。”滕雲笑笑,“就和那個長得挺像林志玲的空姐一樣。”

乍聽之下沒反應過來,好容易想起來對方指的是誰,方馥濃笑了,“你得說那個會做飯的,我只記吃,不記臉。”

他承認自己道德品質低下,與已婚女人偷情倒不是為了尋求刺激,其實就是怕惹麻煩,怕受拘束。那個空姐為他離婚以後方馥濃立刻消失得音訊全無,以實際行動提出了分手。在他眼裏這段韻事本來是你情我願、默契又有趣,偏偏因為一方動了真心而變得寡味。

“公司被無良記者勒索三百萬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你怎麽做到的?怎麽把一條癞皮狗都咬進嘴裏的骨頭,又扯出一半來?”

“也不太難。我讓那個女孩錄了視頻為證,承認是誤食海鮮造成了過敏。我翻遍了所有留有那個記者署名的《化妝品報》,找出所有他曾經發表的行業負面新聞,我相信像他那樣的雜種王八蛋,一定也曾向那些企業索賄過,只是可能要價太高最終沒有得逞。所以我一家家走訪那些化妝品公司的PR,說服他們聯合舉證,指證那家夥以輿論監督為由敲詐勒索……當然,如果他肯把錢吐出來,我就可以既往不咎。”方馥濃停了停,将煙頭揿滅于煙缸裏,笑着說下去,“為了勸他盡快做出判斷,我還擰斷了他的手腕,告訴他,他這點傷我只用判一年,可他将面臨的是至少六年的有期徒刑還有一大筆罰金……”

“你……”滕雲不由一驚,但他馬上明白,這家夥絕對做得出來。

以殺度人。這是他的邏輯,他的哲學,他的因明①。

①因明,原指古印度邏輯學,現在更多是指佛教诠解的哲學思想。

果不其然,方馥濃神态自若全無所謂,眼睛已經收去笑容,嘴角倒仍若有似無地勾着,“人皆有佛心,迷則成凡,悟則成聖。我是在度他。”

“可是如果你已經與別的企業達成共同訴訟的協議,你現在拿到了錢,選擇了既往不咎,又怎麽向那些人交代?”滕雲想了想,懷疑地問,“你真的一家家走訪了那些化妝品公司的PR了嗎?”

“确實聊過一些,但沒聊得那麽遠,那些企業的起訴書也是我僞造的。那家夥做多了虧心事,不可能向曾被他勒索過的企業求證,除了相信沒有別的法子。只不過我還有些懷疑……”方馥濃看了滕雲一眼,心道個中玄機不必讓多一個人知道,便不再說下去。

“你這家夥實在太無恥了!”滕雲笑了,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不比過去對這類“惡行”的深惡痛絕,他而今看來對此還挺認同,挺欣賞。

方馥濃又點着一根煙,然後把煙叼進嘴裏,攤開手臂,以個誇張且戲劇化的謝幕姿勢向對方躬身行禮,表示自己當之無愧。

他忽然止住動作,傾身向前,伸手攢住了滕雲的下巴。

兩個男人越靠越近,幾若氣息相聞,方馥濃微微皺着眉,睫毛投下的陰影完全籠罩了他的眼睛,而滕雲神色平靜,不避亦不讓。

鼻峰交錯,四唇相距不過咫尺,方馥濃緊緊望着滕雲的眼睛:“我發現你不太一樣了。”

“是嗎?”滕雲依然面帶淺笑,反問對方,“哪裏?”

方馥濃松開對方的下巴,重又坐正回去,笑了笑說,“你以前看人會不自覺地眯眼睛,你沒戴隐形,那就是做了近視手術。”停了片刻,問,“見歐還好嗎?”

晌午時分,天色毫無征兆地陰了。這個男人的笑容瞬間消失,在另一個男人看不見的桌子下面,一只手攢成了拳頭。他竭力平複,很長時間才慢慢放松緊繃的身體,回答說:“不好。”

許見歐養傷的這段空檔期裏,一個後起之秀嗅出了機會的甜味兒,他東奔西竄,上下打點,搶了原本屬于對方的那檔節目。

領導來探病時給了許見歐兩個選擇,轉崗,或者直接下崗。

臉上留着一道淺淺的刀痕,許見歐特別平靜地接受了轉崗,還笑着請領導留下吃飯。反倒弄得對方挺不好意思,最後對他坦白,那個年輕人的播音功底遠不如你紮實,可人家有背景,你偏偏留下那麽大的空子,讓人不乘虛而入都不可能……

領導走後滕雲站在許見歐的身後,他想安慰他,可剛一開口,對方竟同時出聲打斷了他——

“別說,什麽也別說……我這氣兒還沒平呢,你一說話我就得散了,碎了,再拼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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