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折荷有贈(下)
吊針瓶裏的水一點一滴,許見歐搬了個椅子坐在床邊,與戰逸非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兩個人都不怎麽熱忱與對方搭話,繼許見歐被打傷以後,戰逸非就沒與他單獨相處過。要覓雅總裁面對一個會讓自己別扭的人很難,何況對方也懷着同樣的念頭。他的眼睛總是不受控制地往方馥濃身上瞥過去,才這麽躺了兩天好像就瘦了,呼吸機罩住了半張臉,睡相安穩,睫毛輕輕震顫,又密又長。
許見歐有點後悔。
他對這個男人一直有怨,而今更怨這對狗男男害得自己白受牽連。可這怨不至死,實是殺了太重,打了太輕。他并沒想過置方馥濃于死地,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那天在蒲少彬面前會留下如此陰陽怪氣的一句話。也許是背叛戀人的自咎心理讓他急需發洩的出口,也許是曾經的善良被報複的惡念遠遠摞開,總之他留下了那句話,而那句話鑄成了大錯,方馥濃險些死在那條巷子裏。他也差點把自己給毀了。
“傷好些了嗎?工作一直忙,也沒去看看你。”
“挺好的,年輕嘛,醫生都說恢複得不錯。”
“聽滕醫生說,你要重回電視臺了。”戰逸非轉頭與對方視線相接,從濃重倦意中露了個笑,“新節目什麽時候,什麽臺?一定捧場,貢獻一點收視率。”
許見歐笑笑:“東方衛視,時間沒定,可能是周五晚上十點。”
“這可是黃金時段。”戰逸非不由蹙了眉頭,這就好比昨兒丢了個銀湯匙,今兒立馬又撿了只金飯碗,這份塞翁失馬的運氣簡直教人不可思議。他回憶一下說,“那個時間段本來有一檔關于亞洲經營者的節目,如果我沒記錯,那檔節目是由君悅集團冠名播出的。”
許見歐顯然不願就此深談下去,他笑了笑,試圖将對方的方向扯到方馥濃的傷勢上去。
戰逸非完全想起了自己被嚴欽綁走前看見的那輛紫色寶馬,這麽惡心的顏色,想要忘記也很難。他沉下臉,認真注視着眼前的男人:“許主播,滕醫生是個好人。”
好的定義是什麽呢?
許見歐不由苦笑,“好”這個字太敷衍,太寒碜,太像勝者對敗者的安慰,太像強者對弱者的憐憫。
“我知道他很好,我們現在也很好,他有了新工作,我也有了新節目,這陣子發生的事情太多,我想我們都需要一點時間來适應改變。”許見歐神情鄭重,似保證般點了點頭,“但是我們很好,從未抱怨過或者紅過臉。”
戰逸非搖頭笑了,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他自己這裏還一團糟。從未紅過臉的情侶怎麽也好過劍拔弩張,誰也不肯低頭。
主刀主任又來查了一次房,情況良好。戰逸非不時低頭看時間,許見歐看出他有些心神不寧,便問:“趕時間?”
“幾天前就定好了今晚上飛湖南,現在……算了。”
“關于覓雅廣告投放的事情?”
“你也知道?”
“聽滕雲提過一句。”頓了頓,許見歐問,“為什麽現在不去了?”想了想又帶着笑補上一句,“如果你是擔心方馥濃那大可不必,你不是醫生,你在這裏也幫不上忙,何況‘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光憑這句,這小子也絕沒那麽容易咽氣。”
“這話不錯。”對方的話切題得好笑,可這嘴角還沒綻開多少,又馬上冷冽地收了回去,“如果要替方馥濃還債,我就沒錢了。”
他被自己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吓了一跳。
“我沒錢了。”重複一遍,戰逸非輕嘆着搖了搖頭,“我以前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說出這樣的話。錢這東西到了一個數字以後你會毫不珍惜,覺得它可有可無,可當你沒有了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沒了它,什麽事都幹不成。”
“媒體人不好得罪,我幹這行這麽久,這點最有體會。”許見歐想了想,說,“既然都約好了,就算你這次不想合作,見一面、談一談、聯絡聯絡感情總沒壞處。湖南衛視到底是收視第一的地方衛視,待覓雅起步以後,一定還會有別的合作可能。”
許見歐這話說得真心實意,也沒耍什麽壞心眼,他不能把剜掉一個脾當作蚊子叮一口,但半死不活的方馥濃還躺着,怨不動了。
戰逸非稍稍一琢磨,覺得對方說得也沒錯。可他這會兒還是有些放心不下,眼睛瞟向病床上的男人,“可是……”
“這兒我會看着的。”重症監護室都沒開手機,許見歐也看了看手表,然後說,“你放心,方馥濃的阿姨一會兒會過來,滕雲晚一些也會過來。”
“謝了。”戰逸非勾勾嘴角,起身就走。還沒走出幾步就又折回來,俯下身,隔着呼吸機吻了吻方馥濃。
面對對方的訝異眼神,他面不改色,豎着拇指往後一指,“他是我的人。”
“好了,知道了,你的。”這蠻不講理又孩子氣的模樣實在逗人發笑,許見歐真的笑了,只是身體上的刀口處無端端的疼了起來,許是明兒又會下雨。
跨出病房,戰逸非沒有電梯直下離開醫院,而是去找了那個管病房的護士,想拜托她如果病人醒了就給自己挂個電話。還沒走進護士們的休息室,便聽見一個女人的嘹亮嗓門。
聽上去像是不滿受到了怠慢,女人得理不讓人,吐出一連串機關炮似的上海話,招架不住的小姑娘哭了起來。附近幾個病房裏的人都探出腦袋來圍觀,還以為大白天的就有醫鬧,多新鮮。
“我問了幾聲了你們都不回答,啞巴了?唷,還翻白眼。你翻白眼給誰看?給誰看啊?你看男人的時候怎麽不翻白眼啊,肯定在想什麽不要臉的!”
“你這人這麽說話這麽難聽,說了是沒有聽見你問話啊!”
一個中年女人從護士休息室裏走出來,塗着豔色唇膏、燙着老式樣的鬈發,她一只手裏提着水果,楊梅還有油桃之類,另一只手大幅度豁開,她氣勢洶洶地邁着步子,與迎面而來的年輕男人擦肩而過。
看似匆促一個照面,可中年女人暗暗睃了對方一眼,心裏驚呼:喲!這賣相太好了!比我家那個兔崽子賣相還好!
戰逸非也忍不住看這個女人,即使對方已經走過自己身旁,他仍然忍不住回頭去看。他看見了她的身形臃腫,聽見了她的嗓門嘹亮,他骨子裏反感所有典型的上海中年婦女,一亮嗓門就如同尖叫,一口吐字尖銳的上海話更是紮得人耳膜都疼。
些許往事浮現眼前,如同偶露峥嵘的礁岩,一個大浪過後又看不見了。即使關于那段往事,現在的他只能看見一點朦胧輪廓,戰逸非仍然清楚記得,那是一段非常不快的經歷,與他此生所有的荒誕與凄楚都密不可分。
趕着去公司裏交代一些事情,沒細想,戰逸非還是走了。
中年女人總算找到了自己要去的病房,她這人嘴刁,可心卻不壞,剛才那麽窮兇極惡地對待兩個護士實在也是急過了頭,她接到通知就急匆匆地趕來了,唯一的、跟兒子似的侄子被人打進醫院了。
許見歐見過葉浣君,一見她進門,立刻起身相迎。
因為當年許媽解決了自己的病床問題,葉浣君也見過許見歐,對于這個家境殷實、性格溫雅的男孩充滿好感。當然那是因為她對方馥濃的性向一無所知,如果知道,她鐵定要把他們倆一并打死。
“誰打的?為什麽打?醫生怎麽說?能不能好全了?會不會留下後遺症?”
葉浣君抛出一串問題,許見歐耐着性子一一作答,就算自己不知道的,也盡可能往好裏說。寬慰長輩總是不錯的。
他是真的把葉浣君當長輩,還是至親至近的那一種。奇怪的是他與這個女人第一眼見面時,就看出她一直想聽侄子叫自己一聲“媽”,善解人意的年輕人當時想,這件事情以後定要勸勸方馥濃,自己也跟着叫一聲。
兩個人聊了不少時間,葉浣君從許見歐的境況一直問到了十幾年前,她自己是信口一提,反倒幫對方把過去的記憶都梳理一遍。
許見歐這才發現,他曾經以為的滄海桑田、刻骨銘心,其實也不過是日常片段,生活瑣碎,對方從未如自己這般過分投入,自然也沒留下什麽值得他記挂十來年。
葉浣君坐了一段時間就去了廁所,說順便去洗水果。
空氣裏若有似無溢着鐵鏽般的腥味,血的味道,被留下與床上的男人獨自相處,他更後悔了。甘心與不甘心的過往雲散煙消,他的愛與恨似乎經這一鬧都平息了,像是我給你一劍,你捅我一刀,落得兩敗俱傷,何苦。
眼眶微微泛紅,許見歐坐得離方馥濃更近一些,反複向他說着對不起。這份歉意出自肺腑,床上的男人似乎也有所察覺,動了動眼皮,突然就醒了過來。
在許見歐來得及去叫醫生前,方馥濃別過臉看了他一眼,然後就做了一個令對方始料未及的動作——他将手伸向他的臉龐,以拭淚般的手勢輕輕撫摸他的臉,眼神十分溫柔。
他看見這個男人動了動嘴唇,口型似乎在說,笨蛋。
鼻子酸得更厲害些,許見歐将方馥濃的手指緊緊攢住,放在自己的頰邊,捏于自己的掌心。
方馥濃的手指來回輕拭許見歐的臉,摸到了他臉上那道若隐若現的疤,然後他又動了動嘴唇。這次似乎說了完整一句話,隔着呼吸機許見歐聽不清了,于是把頭湊過去——
咫尺相近的時候才聽見,這家夥居然這個時候還沒正經,說的是:皮膚好像糙了點……
許主播恍然反應過來,這個男人認錯人了。
他與戰逸非并無相似之處,若不是傷重剛醒,方馥濃怎麽也不至于會認錯人。這一瞬間,許見歐沒來由地感到更深的委屈與內疚,一直噙着的眼淚終于掉了。
“欸?滕醫生,你來啦!”
葉浣君那标志性的大嗓門又響了起來,許見歐慌慌張張把手縮了回來,擡起手肘假模假樣地拭汗,其實抹了一把眼睛。
“來得正好,吃桃子,吃楊梅,我剛洗幹淨的!”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來就有吃的,真好。”滕雲笑着進入病房,在思想古板的上一代人面前不能表現得太過親密,只是稍稍一搭情人的肩膀。
其實他早來了,該看見的也都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