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喬元禮是怎樣一個心狠手辣的人,喬銘易心知肚明。
早先幫派中有個頗受喬元禮倚重的副手,姓羅,年輕有為,喬銘易極喜歡他,因為他每次來喬家大宅作客都會給小少爺帶一堆糖果點心。
喬銘易有奶就是娘,得了好處便抱着人家大腿甜膩膩地喊“小羅叔叔”。
喬元禮什麽都在行,唯獨缺乏育兒經驗。小羅有一雙兒女,自認為育兒經驗豐富,所以常常就孩子的教育方針給喬元禮提意見。
“大老板,您不能總是這麽寵着銘少。銘少将來是要繼承您事業的,該早點兒讓他接觸幫派的事務。”
小羅的意見是,喬銘易不能像溫室裏的花朵一樣被呵護長大,否則将來上位時難以服衆。
喬元禮則持另一種看法。孩子就該像孩子一樣快快樂樂地長大,如果将來喬銘易願意繼承他的衣缽,他由衷地高興,萬一喬銘易志在他方,他也不會阻礙兒子追求夢想。
小羅又提意見:“您願意讓銘少自由成長,當然很好,可幫派怎麽辦?總得有個管事的吧。您還年輕,或許可以再生一個?”
喬元禮懶得同他多費口舌,輕佻地沖他一笑:“你給我生啊?”
“大老板,說正經的,”小羅漲紅了臉,“要不找個人輔佐銘少,替他主持大局?”
喬元禮不耐煩了:“以後再說!”
當時還是小學生的喬銘易不懂大人在争論什麽,只覺得父親事事都否定小羅叔叔,挺沒意思的,小羅叔叔該有多傷心啊。
有一回放學,喬銘易正站在校門口等家裏司機來接,一輛銀灰色轎車停在他面前,搖下車窗,小羅探出身子招呼喬銘易:“你爸爸叫我來接你的,走吧,上車!”
與喬銘易一起等家長的同學警惕地問:“喬銘易你認識這個人嗎?老師說了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他們是壞人,專門拐賣小孩子。”
“認識,這是我小羅叔叔。”
“哦。”同學釋然。
喬銘易背着小書包鑽進轎車。小羅輕松地問:“明天是周末,今天咱們能玩個痛快。銘少想不想去游樂園?”
“想!”
于是小羅載着喬銘易去了新建的游樂園,帶他玩了雲霄飛車,坐了摩天輪,晚上還看了布偶游行。小羅給喬銘易買了一個巨大的棉花糖,喬銘易恨不得把整張臉都埋進去。
“銘少玩得開心嗎?”
“開心!”
小羅露出意味不明的笑:“開心就好。那咱們回家吧。”
喬銘易牽着小羅的手,蹦蹦跳跳上了車。剛剛坐定,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問題。
“小羅叔叔,你該不會也想當我媽媽吧?”
小羅驚得差點把安全帶勒進自己脖子裏。“你說什麽?”
“以前莎莎阿姨就經常帶我來游樂園,後來她說要當我媽媽,但我不願意,她就走了。你也帶我來游樂園,你是不是也想當我媽媽?如果我不願意,你會搬走嗎?”
“沒、沒那回事!銘少你想多了!我是男的,怎麽當媽媽呢,哈……哈哈……”
小羅發動汽車,喬銘易則環抱雙手作老成狀,冥思苦想為什麽男人不能當媽媽。
喬銘易小學時代,城市的交通監控尚不發達,郊外更是一片“盲區”,小羅熟練地避開僅有的幾個探頭,驅車離開城市。
夜色深沉,很快,路邊就見不到建築物了,放眼望去皆是漆黑一片的樹林和田野。
喬銘易玩了一天,累得打起瞌睡。半夢半醒間,忽然覺得有人把自己拖下了車。
“到家了嗎?”他迷迷糊糊地問。
“嘿,這小鬼還想着回家呢!”一個尖利的聲音響起來。
喬銘易悚然。面前的建築不是喬家大宅,而是野地裏一片榆樹林。幾個陌生男子将他五花大綁,拖進林中。他求助地望向小羅叔叔,後者卻看也不看他,叼了支煙,對那群陌生人中一個頭領模樣的男子說:“人我綁來了,其他的交給你們。可別留活口。”
頭領嘿嘿一笑:“咱們這可是互惠互利。喬元禮個兔崽子搶我的地盤劫我的貨,我就弄死他的小崽子讓他長長記性。至于你嘛,小崽子沒了,你可就是衆望所歸的下一任當家人啦。”
兩人叽叽咕咕地讨論起喬銘易聽不懂的深奧話題。說了一會兒,他們發現男孩一直盯着他們,目光閃亮,如同黑夜中的一只貓頭鷹。頭領“啧”了一聲,命令手下蒙住喬銘易的眼睛。
“吃也吃飽了,玩也玩開心了,小崽子死而無憾了吧!快送他上路!”
接着,一聲爆炸般的巨響劃破夜空,只聽一聲慘叫,沉重的身體倒在泥地裏,同時,某種溫熱黏稠的液體濺在他臉上。他眼睛蒙住布,不知道那液體究竟是什麽。
數不清的車從四面八方湧來,将喬銘易圍在中央,閃亮的車燈将荒郊野外照得猶如白晝,哪怕隔着一層布,喬銘易都能感受到逼人的強光。
有人快速接近他,解開他手上的繩子和臉上的蒙眼布。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每輛車上都跳下三四個黑衣大漢。他們訓練有素地清理現場,将不省人事的小羅和那幾個陌生男子五花大綁,拖上一輛面包車。
最後喬元禮從勞斯萊斯幻影上下來,走向養子,單膝跪在他面前,掏出一條絲絹手帕,輕柔地擦去他臉上那可疑的液體。
“銘易你沒事吧?”
“嗯,我沒事,小羅叔叔怎麽了?”
“小羅叔叔病了。”
“那我們要趕緊送他去醫院。”
喬元禮笑了,淺色的眼睛在車燈照耀下中仿佛泛着淡淡的光。他抱起喬銘易,用不引人注目的動作擋住他的眼睛:“真乖,還知道關心小羅叔叔。他聽到你這麽說肯定高興壞了。”
“嗯嗯!因為小羅叔叔對我好,還帶我去游樂園。”喬銘易說完打了個呵欠,“爸爸我困了。”
“那就睡吧。”
喬元禮有節奏地拍着他的後背。于是他就那麽趴在喬元禮肩頭,稀裏糊塗地睡着了。
之後他再也沒見過小羅叔叔。
喬家大宅下面有好幾處地下室。有的用來放雜物,有的不知其用途。
喬銘易自懂事以來就受到警告:絕對不準靠近地下室。
有時他抱着冒險的精神,趁宅子裏的傭人都忙于工作時偷偷溜到地下走廊。走廊兩側分列着許多扇鐵門,每一扇都上了鎖,有的甚至用鐵鏈拴起來。門後滲出絲絲涼氣,令喬銘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敢再前進了。冒險便到此為止。
喬銘易讀過一則童話故事,叫《藍胡子》,童話中的藍胡子和現實裏的喬元禮如出一轍,都神秘兮兮地不準別人接近某一扇門。
那扇門後面一定藏着什麽秘密。
小羅叔叔消失後的某天,喬銘易閑着無聊,便打算重啓自己的地下室大冒險。
他偷偷溜進地下走廊,沿着牆壁徐徐前進。到了某扇被鐵鏈拴住的門前時,他忽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有人在門後哭喊:“放我出去!大老板,我知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看在我孩子的份上……他們母子誰來照顧……”
錯不了,是小羅叔叔!
小羅叔叔被關在地下室裏了!
爸爸都說了不準靠近地下室,小羅叔叔卻不聽,唉,老師說的對,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爸爸走過的橋比小羅叔叔走過的路都多,無視大人的忠告就是這個下場!
喬銘易在書房中找到喬元禮,揪着他的袖子說:“爸爸,小羅叔叔被關在地下室,我們快去救他。”
喬元禮放下手裏那本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争》,摸了摸喬銘易的腦袋:“最近學習太用功,累到幻聽了吧。”
然後不動聲色地對守在門外的保镖使了個眼色。
保镖略一颔首,迅速離開。喬元禮合上書,風輕雲淡地岔開話題,問了問喬銘易最近的學習狀況。不多時,保镖回來了。喬元禮拉起養子的手:“眼見為實,咱們去地下室看看。”
他們在一衆打手的簇擁下進了地下走廊,來到喬銘易指出的那扇門前。喬元禮讓手下開門。門後是間空屋,裏面什麽也沒有。喬銘易如墜五裏霧中。難道他真的聽錯了?
他無助地望向喬元禮,後者蹲下來平視他的眼睛。
“現在相信了?”
喬銘易只能點頭。
這次經歷使喬銘易産生了一種根深蒂固的古怪想法:我不能再讓別人帶我去游樂園了,也不能再讓別人當我媽媽,因為一旦別人想當我媽媽,他/她就會消失。
直到很久以後,喬銘易無意中聽到兩個保镖閑聊。
“聽說大老板出錢把羅家的孤兒寡母送到國外,是真的嗎?”
“不會吧!老羅那個吃裏扒外的狗東西,大老板多器重他,他居然勾結‘淮幫’的人綁架了銘少!對大老板的兒子下毒手,怎麽也得株連九族吧?”
“據說老羅是想弄死銘少,好讓大老板選自己做當家人。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
“大老板宅心仁厚,說錯是老羅犯的,處決老羅就行了,罪不及妻兒。不過‘淮幫’的人就沒那麽走運了,嘿嘿嘿……”
他們的對話中有許多詞喬銘易聽不懂,所以特意去查了下字典。
《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解釋:
【綁架】用強力把人劫走。
【毒手】殺人或傷害人的狠毒手段。
【處決】①執行死刑。②處理決定。
等到他再年長一些,看了一些驚險刺激的警匪片,童年的那幕記憶驟然蘇醒,他才終于明白當年發生了什麽。假如他再往那間地下室深處走一走,來到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或許就能看到一條暗紅色的痕跡,歪歪斜斜地跡拖曳向一道暗門。假如他當時追着痕跡探過去,可能就會在暗門後發現鮮血淋漓的小羅叔叔。
接着他又想,假如爸爸當時沒有及時趕到,那麽鮮血淋漓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了。
他感到不寒而栗。